《双十协定》的“前戏”过程
智效民
双十协定,即《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是在重庆谈判的基础上签署的。为了这个协定,国共两党从1944年5月就开始进行多次谈判。其中最大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军队国家化,二是政治民主化。
所谓军队国家化,就是军队不属于任何政党,而是属于整个国家;所谓政治民主化,就是政治运作必须在宪政的框架之内,不允许任何政党或个人操控。
这些问题,关系到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的基本格局和未来走向,所以在当时颇受世人关注。因此,回顾一下这次谈判的背景、过程、分歧、结局以及舆论的反应,具有鉴古知今、继往开来的作用。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国共两党实现第二次合作。为此,中共中央于7月15日发表“国共合作、共赴国难”的宣言,并提出“三项要求”和“四项保证”。
“三项要求”是针对国民党提出来的,其中包括发动全民族抗战、实行民主政治、改善人民生活等要求。“四项保证”是共产党自己提出来的,其中包括“愿意为实现三民主义而奋斗,取消一切推翻国民党政权的暴动政策和赤化运动,取消苏维埃政府,将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等保证。
为此,蒋介石在这一年9月23日发表了《对中国共产党宣言的谈话》。这次谈话在承认中共合法地位的同时,强调了团结抗日、共赴国难的重要性。至此第二次国共合作正式形成,并受到全国人民的热烈欢迎。
不幸的是,就在国共合作之后的第二年,地处抗战前线的山西发生了“晋西政变”。政变的结果,致使拥有十几万人的决死纵队脱离第二战区序列,从而影响了合作抗战的大局。
到了1941年,又发生举世闻名的皖南事变。从此国共两党的合作趋于瓦解,其关系陷入无法挽回的地步。与此同时,抗日战争也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
1943年8月,美国总统罗斯福和英国首相邱吉尔在加拿大魁北克举行会议,就盟军在法国北部登陆和加强对日本作战等问题达成一致。会议进行到最后两天,中国外长宋子文代表蒋介石参与了有关问题的讨论。这次会议使国际反法西斯战争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也给中国的抗日战争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为此,蒋介石在9月6日召开的国民党五届十一中全会上指出:“……中央对于共党亦无任何其他要求,只望其放弃武力割据,暨停止其过去各地袭击国军,破坏抗战之行为,并望其实践二十六年共赴国难之宣言,履行宣言中所举四点”,即上述“四项保证”。此外,这次会议还讨论了战争结束以后实现政治民主化的问题。(《国民参政会纪实》下卷第1186-1189页,重庆出版社1985年)
1943年9月18日,国民参政会在重庆召开三届二次会议。国民参政会相当于战争时期的临时国会,因此重庆的著名媒体对这次会议非常关注。《大公报》以《促进宪政培养民主》为题发表社评,希望参政会能够成为通向“民主政治的阶梯”。《新民报》则认为:“根据十一中全会的决议与蒋总裁的指示,宪政实施之日,各党派均将有合理的存在,就在目前对共产党也纯取政治的方法保持和谐。这种指示最可以见出国民党的谦让和诚意。”(同上,第1202页)
值得注意的是,《新华日报》也在社论中指出:如果说“要实行宪政首先要训练人民”的话,那么“民主自由的政治生活就是最好的训练所”。这个道理,与“要想学会游泳就必须跳入水中”是一样的。此外,该社论还要求这次会议能对如何实现民主政治做出“一些具体的决定”。(同上,第1190-1191页)
相比之下,延安的《解放日报》却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态度。该报在10月5日发表了由毛泽东撰写的长达8000字的社论。社论指出:蒋介石所谓“政治解决”和“准备实行宪政”,其实是“准备内战、准备投降的最好的掩眼法”。至于所谓“四项保证”,我们是无法履行的。因为“在国民党投降敌人、破裂合作、举行内战的条件下,……我们才失去继续实践诺言的可能性。”(同上,第1249-1261页)《解放日报》和《新华日报》都是中共的舆论机构,二者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让人莫名其妙。
除此之外,国民参政会三届二次会议还以共产党“破坏政令军令之统一”为由,通过了《关于十八集团军之决议》。于是参加会议的中共代表董必武当即声明退席,并决定不再出席这次大会。至此,重庆和延安的关系到了濒于决裂的地步。
随着战争形势的好转,这种状况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1944年1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驻延安的联络参谋郭仲容向军令部发出密电,声称毛泽东最近向他表示,延安方面计划从周恩来、林祖涵、朱德中选择一至三人前往重庆“晋谒委座”。
收到这个信息之后,国民政府军令部于2月上旬回电说:“朱、周、林各位来渝,甚表欢迎。来时请先电告。”(《国民参政会纪实》下卷第1350页)这表明延安方面有主动打破僵局、恢复谈判的愿望,而重庆方面也作了积极的回应。
两个月以后,郭参谋又来电称:据周恩来说,中共决定派林祖涵前往重庆与政府谈判。林祖涵就是人称“延安五老”之一的林伯渠。当时他是中共中央委员、陕甘宁边区主席和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他虽然资历很老,但是在党内的地位并不很高。
得知这个消息以后,蒋介石决定派王世杰和张治中参加谈判。当时王世杰是第三届国民参政会主席团主席、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张治中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为此王世杰在日记中写道:这次谈判如果“全无结果,对外将表现政府无‘政治解决’之能力,在宣传上亦不合算。故我力求获有结果。”(《王世杰日记》手稿本第四册,第295页,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这种“力求获有结果”的心态,已经让他处于比较被动的境地。
随后,王世杰和张治中多次晋见蒋介石,讨论有关谈判的问题。其中在谈判地点的选择上,张治中主张要等林伯渠到了重庆以后再开始谈判,但蒋介石认为还是在西安“作初步谈判”为宜;在谈判的条件上,王世杰提出可以容许共产党和其他党派出任行政院国务委员,对此“蒋先生并不十分拒绝”,但是在场的陈布雷却不同意。(同上,第300页)
5月1日,王世杰根据蒋介石的意图前往西安与中共的谈判代表进行初步接触。临行前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对于赴西安与中共代表磋商解决之任务,甚觉无把握,但仍愿作严重之尝试。”(同上,第301页)第二天一早,他由重庆飞抵宝鸡,然后坐火车到达西安。与此同时,林伯渠也从延安来到这里。
5月3日,王世杰、张治中在第一战区负责人胡宗南的陪同下,前往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对林伯渠作礼节性拜访。当天晚上,陈布雷在长途电话中对王世杰说,蒋介石已经向有关部门打了招呼,可以向外国记者透露王世杰与林祖涵会谈的消息,但不要透露张治中参与其中,因为他到西安另有任务。王、张二人在谈判中分别扮演一文一武的角色,因此从这个电话可以看出,蒋介石只想强调国共问题的“政治解决”,却不愿意透露其中的军事内容。
5月4日,王世杰、张治中与林伯渠开始正式谈判。当林伯渠表明来意是“向蒋先生报告陕北情形及‘请示’办法”之后,王世杰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中共对于解决目前僵局”有什么方案?为此林伯渠回答说:解决问题的方案早在去年就由周恩来和林彪提出,但至今没有得到政府的答复。(同上,第303页)
周恩来和林彪提出的方案主要有党的问题、军队问题、边区问题和作战区域等四项内容。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中共“希望编四军十二师”,并且在军费给养等方面享受“中央军队待遇”(《国民参政会纪实》下卷,第1352页),也许是担心对方不作主或者是说话不算数吧,王世杰对这个方案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让林伯渠立即致电延安,“询问毛泽东等有无新(的)意见”(《王世杰日记》第四册,第303页)。
5月6日上午,双方就军事问题进行谈判。果然不出王世杰所料,林伯渠在谈判一开始就提出一个新的方案,其中有“中共军队改编之数额……至少应编为六军(十八师)”等内容。这让王世杰感到“此君仍持讨价还价之意,似无解决问题之真诚。”(同上,第306页)
第二天,王世杰首先向林伯渠指出:以“如此讨价还价方法为手段,便是缺乏真诚”。随后,他们又讨论了关于陕甘宁边区的问题。作为政府代表,王世杰特别坚持两点:一是“区内法令须经中央核准”,二是中央要求“该区停止发行钞票”。对于这两个关键问题,林伯渠虽然“表示在原则上同意”,但还是让王世杰感到“实际上殊无尊重中央法令之意。”(同上,第307页)
第三天,双方就中共的“合法地位”进行谈判,其中包括“党报言论问题”、“党人逮捕问题”等内容。
第四天,也就是5月9日,王世杰将连日来谈判的内容写成书面材料(由雷震执笔)交给林伯渠。林当面修改了一些数据之后,表示还有若干问题需要请示延安。至此,谈判告一段落。
5月17日,王世杰乘飞机返回重庆,向中外记者表示了“向来乐观,现在还是乐观”的态度。第二天,王世杰向蒋介石汇报了谈判的情况。他认为,如果这些初步解决问题的办法能够成立,“以后或可促毛泽东作进一步解决”。事后他在日记中说,他觉得蒋先生比较同意他的意见。(同上,第315-316页)
出人意料的是,“向来乐观”的王世杰很快就碰了一个大钉子。5月22日,王世杰在张治中住所与林伯渠会面。林带来一封信,其中有十七项条款,并说这是“奉延安之命而提出”的。王世杰看到以后,才知道“其本人在西安所表示之意见,似将完全撤废。”
王世杰所谓“在西安所表示之意见”,是指林伯渠在5月4日所说的周恩来和林彪提出来的方案。面对这种出尔反尔的做法,王世杰、张治中十分愤怒,并表示不能接受。第二天,王世杰向蒋介石汇报了与林伯渠会谈的情况。当时他安慰蒋介石说:“不必重视昨晚之争执,稍缓数日仍应从容与之商谈。”(同上,第317-318页)
6月5日,英美联军攻入罗马,这标志着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这一天午后,王世杰与张治中约林伯渠谈话,并把“蒋介石核定的提示案”交给对方,林也交给他们一个新的方案。该方案虽然将上述“十七条款”减去五条变成“十二条款”,但是在内容上并没有多大变化。因此,王世杰表示不能向蒋介石转呈这个方案。6月12日,林伯渠致函王世杰和张治中,坚持“要求将其延安所提出之十二条款转陈中央”。这时王世杰态度有所缓和,答应可以考虑。(同上,第330页)
6月15日,王世杰奉蒋介石之命飞赴新疆,欢迎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访华。两天后,美国空军用最新式轰炸机首次轰炸日本九州等地,这对中国的抗日战争是有力的支持,也好像是华莱士给中国带来的一份礼物。6月22日,蒋介石与华莱士举行会谈。在谈到中共问题时,蒋介石“力述中国共产党宣传之虚伪,指述其拥护抗战,拥护统一,拥护蒋委员长等口号均绝对不可信。”与此同时,蒋介石又特别指出“中共确以苏联为背景”的问题。一开始华莱士似乎不大相信,经过一番解释才“相当的相信”。会谈中,蒋介石还向对方介绍了最近国共和谈的情况,并讨论了其他问题。(同上,第339-340页)
7月3日下午,林伯渠再次造访张治中和王世杰,表示延安方面对“蒋介石核定的提示案”不能接受,并重申中共在这个问题是的四点意见:一是放宽民主尺度,二是中共军队要改编为16个师,三是希望张、王二人赴延安进一步会谈,四是恢复中共在重庆的电台。为此,王世杰在日记中写道:“窥其用意在延宕,并似无解决之诚意”。(同上,第348页)
对于这次国共谈判,林伯渠和张治中于9月15日分别向国民参政会三届三次会议作了汇报。那天上午,林伯渠在报告中说谈判的分歧主要有三个方面:
首先是军事问题。
林伯渠说,当时中共领导的正规部队已经达到47.55万人,应该编47个师。在西安时他提出暂编为6个军18个师的要求,但是张治中和王世杰却不同意,于是他又改为5个军16个师。对此“政府方面仍不愿答应,只允许编四军十个师”。此外,政府方面还要求在整编过程中,受编部队要“限期集中”, 编余部队要“限期取消”,这一切都让我们难以接受。
其次是政权问题。
林伯渠指出,敌后根据地的抗日政府都是由人民选举的,它们不仅让“一切人民和抗日团体享有一切的自由和权利”,而且在坚持抗战方面也有很大的成效。为此中共要求国民政府承认它们的合法性,但是中央提出的方案却要取消这些地方政府,这对抗战是非常不利的,也是不可理解的。
再次是党派地位、言论自由和释放政治犯的问题。
林伯渠说,近几个月来我们在敌后攻克了几个县城,打了不少大胜仗,但是把战报呈送军令部以后始终未能发表,就连《新华日报》也不能发表。我们要求释放叶挺、廖承志和其他政治犯,但都不能实现。(《国民参政会纪实》下卷,第1344-1345页)
当天下午,张治中在报告中说,6月5日经蒋介石核定批准的“中央对中共问题政治解决提示案”,是根据林伯渠在西安提出的意见制定的。其主要内容如下:
第一、在军事问题上,第十八集团军及其在各地的部队,可以合编为4个军10个师,除此之外不得另外设立纵队支队或其他名目。
第二、在政权问题上,将陕甘宁边区改为陕北行政区,行政区主席由中央任免,其他重大事务须经中央批准才能实行。
第三、在党派问题上,中共应该遵守国家法律,实行自己提出的“四项诺言”,并且与其他政党一样享受同等的政治待遇。
张治中还说,当时林伯渠并不认可中央的这个政治解决提示案,而是拿出另外一个方案。该方案提出中共军队本来应该编16个军46个师,但“为委曲求全计,目前至少给予五个军十六个师的番号”。张治中认为,这一方案(简称“十二条款”)与5月22日所提的“十七条款”虽然在数量上有所减少,但内容并未改变,因此中央还是不能接受。
基于以上事实,张治中认为,他们“如此态度,很像有意拖延,不愿意来解决这个问题。”因此他觉得谈来谈去,反而是中共的“要求即与时俱增”,双方的“距离乃不能不远”了。(《国民参政会纪实》下卷,第1363-1364页)。
需要注意的是,1949年以后张治中因为参加北平和谈而留在大陆,成为著名的“统战对象”。于是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谈到这段经历时,并没有叙述当时的真切感受,而是把他向国民参政会汇报的这份报告原封不动地放了进去。用原始材料来展现当时国共两党在谈判中具体表现。这显然是他在那个时代的最佳选择。
林伯渠和张治中在国民参政会上的报告引起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并在延安和重庆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据延安《解放日报》报道,“此间权威人士”在谈到双方的态度时,认为“中共方面一贯真诚与委曲求全,而国民党政府方面则夜郎自大,耍些无赖手段。”在谈到军令政令统一时,该权威人士指出:问题的核心在于国民党政府的“政令是法西斯的政令,军令是失败主义的军令。要用这么一种军令去统一一切,非特缘木求鱼,而且如果统一了,那就会招致亡国大祸。”(同上,第1379页)
相比之下,重庆各大报纸却是相反的声音。9月16日,《大公报》以《中共问题之公开,民主统一的进步》为题发表社评,并用“公开”和“容忍”两个关键词来概括林伯渠和张治中的报告。《大公报》认为:“无论什么事只要肯公开就好!公开可以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公开可以照见无限的隐征,公开可以消灭无形的罪恶,公开更可以潜化可能的危机。”因此,该报在社评中激动地说:“这一公开,太好了,真美丽!”
《大公报》还说:“容忍,是运用民主政治的一个要素,也是排难解纷的一个要着。在容忍的作风之下,就能团结全国,就能统一国家,就能实行民主政治,自然更能解决国共关系。容忍太好了,容忍更是美德!”与此同时,该报还以要求国民党结束训政,实行宪政;要求共产党“尊重国家的统一,服从国民政府的军令政令。”(同上,第1380-1382页)
《国民公报》也持类似的观点。该报在社论中开门见山说:“中共问题在中国政治上扰攘了二十年,麻烦了国人,也惊动了盟邦。在过去,国共两党似乎各在肚子里做功夫,大家既讳莫如深,中外人士也就不明究竟了。此次参政会开会,国共两方代表均有关于国共谈判的报告,事实真相,乃大白于天下,不能不说是一件快人之事。”(同上,第1384页)
《新民报》则以《国共问题之前瞻》为题发表社评说:“不容讳言,国共纠纷,是中国历史上一件最可痛心之事”。如今国共两党把谈判经过公之于世,是象征着民主和团结的一件大事。由于“国民党所要求的军令统一,与共产党所强调的民主问题,……乃是中国人民的共同愿望”,因此“无论在朝在野,无论执政与旁观的人,今后只有拿出最真实,最合理的一套东西来给大家看,才会得到同情,才会得到拥护。”(同上,第1390页)
此外,重庆的《中央日报》、《时事新报》、《新华日报》和《群众周刊》也都发表文章,从各自的立场出发,对这次谈判予以积极的评论。
1944年国共谈判的一个重要的成果,是国民参政会根据中共的请求,于第二年7月派出冷遹、褚辅成、黄炎培、傅斯年、左舜生、章伯钧等6位参政员前往延安视察,随后又促成了由蒋介石和毛泽东参加的重庆谈判。令人痛心的是,这一切并没有能够推动军队国家化和政治民主化的进程。因此中国在抗日战争胜利以后,非但没有走向和平建国的正确道路,反而又陷入了大规模的内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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