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5日星期四

智效民:《双十协定》的“前戏”过程

 智效民3 老智有话说



《双十协定》的“前戏”过程

 

智效民

 

双十协定,即《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是在重庆谈判的基础上签署的。为了这个协定,国共两党从19445开始进行多次谈判。其中最大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军队国家化,二是政治民主化


所谓军队国家化,就是军队不属于任何政党,而是属于整个国家;所谓政治民主化,就是政治运作必须在宪政的框架之内,不允许任何政党或个人操控

 

这些问题关系到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的基本格局和未来走向,所以在当时颇受世人关注。因此,回顾一下这次谈判的背景、过程、分歧、结局以及舆论的反应,具有鉴古知今、继往开来的作用。

 
一、 谈判背景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国共两党实现第二次合作。为此,中共中央于715日发表“国共合作、共赴国难”的宣言,并提出“三项要求”和“四项保证”。

 

“三项要求”是针对国民党提出来的,其中包括发动全民族抗战、实行民主政治、改善人民生活等要求“四项保证”是共产党自己提出来的,其中包括愿意为实现三民主义而奋斗取消一切推翻国民党政权的暴动政策赤化运动,取消苏维埃政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等保证。

 

为此,蒋介石在这一年923日发表《对中国共产党宣言的谈话》。这次谈话在承认中共合法地位的同时强调了团结抗日、共赴国难的重要性。至此第二次国共合作正式形成,受到全国人民热烈欢迎。

 

不幸的是,就在国共合作的第二年地处抗战前线的山西发生了“晋西政变”。政变的结果,致使拥有十几万人的决死纵队脱离第二战区序列,从而影响了合作抗战的局。

 

到了1941年,又发生举世闻名的皖南事变。从此国共两党的合作趋于瓦解,其关系陷入无法挽回的地步。与此同时,抗日战争也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

 

19438月,美国总统罗斯福和英国首相邱吉尔在加拿大魁北克举行会议,就盟军在法国北部登陆和加强对日本作战等问题达成一致。会议进行到最后两天,中国外长宋子文代表蒋介石参与了有关问题的讨论。这次会议使国际反法西斯战争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也给中国的抗日战争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为此,蒋介石在96日召开的国民党五届十一中全会上指出:“……中央对于党亦无任何其他要求,只望其放弃武力割据,暨停止其过去各地袭击国军,破坏抗战之行为,并望其实践二十六年共赴国难之宣言,履行宣言中所举四点”,即上述“四项保证”。此外,这次会议还讨论了战争结束以后实现政治民主化的问题。(《国民参政会纪实》下卷第1186-1189页,重庆出版社1985年)

 

1943918日,国民参政会在重庆召开三届二次会议。国民参政会相当于战争时期的临时国会,因此重庆的著名媒体对这次会议非常关注。《大公报》以《促进宪政培养民主》为题发表社评,希望参政会能够成为通向“民主政治的阶梯”。《新民报》则认为:“根据十一中全会的决议与蒋总裁的指示,宪政实施之日,各党派均将有合理的存在,就在目前对共产党也纯取政治的方法保持和谐。这种指示最可以见出国民党的谦让和诚意。”(同上,第1202页)

 

值得注意的是,《新华日报》也在社论中指出:如果说“要实行宪政首先要训练人民”的话,那么“民主自由的政治生活就是最好的训练所”。这个道理,与“要想学会游泳就必须跳入水中”是一的。此外,该社论还要求这次会议能对如何实现民主政治做出“一些具体的决定”。(同上,第1190-1191页)

 

相比之下,延安的《解放日报》却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态度。该报在105日发表了由毛泽东撰写的长达8000字的社论。社论指出:蒋介石所谓“政治解决”和“准备实行宪政”,其实是“准备内战、准备投降的最好的掩眼法”。至于所谓“四项保证”,我们是无法履行的。因为“在国民党投降敌人、破裂合作、举行内战的条件下,……我们才失去继续实践诺言的可能性”(同上,第1249-1261页)《解放日报》和《新华日报》都是中共的舆论机构,二者这个问题上的分歧,让人莫名其妙。

 

除此之外,国民参政会三届二次会议还以共产党“破坏政令军令之统一”为由通过了《关于十八集团军之决议》。于是参加会议的中共代表董必武当即声明退席,并决定不再出席这次大会。至此,重庆和延安的关系到了濒于决裂的地步。

 
二、谈判开始

 

随着战争形势的好转,这种状况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19441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驻延安的联络参谋郭仲容向军令部发出密电,声称毛泽东最近向他表示,延安方面计划从周恩来、林祖涵、朱德中选择一至三人前往重庆“晋谒委座”。

 

收到这个信息之后,国民政府军令部于2月上旬回电说:“朱、周、林各位来渝,甚表欢迎。来时请先电告。”(《国民参政会纪实》下卷第1350页)这表明延安方面有主动打破僵局、恢复谈判的愿望,而重庆方面也作了积极的回应。

 

两个月以后,郭参谋又来电称:据周恩来说,中共决定派林祖涵前往重庆与政府谈判。林祖涵就是人称“延安五老”之一的林伯渠。当时他是中共中央委员、陕甘宁边区主席和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他虽然资历很老,但是在党内的地位并不很高。

 

得知这个消息以后,蒋介石决定派王世杰和张治中参加谈判。当时王世杰是第三届国民参政会主席团主席、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张治中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为此王世杰在日记中写道:这次谈判如果“全无结果,对外将表现政府无‘政治解决’之能力,在宣传上亦不合算。故我力求获有结果。”(《王世杰日记》手稿本第四册,第295页,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这种“力求获有结果”的心态,已经让处于比较被动的境地。

 

随后,王世杰和张治中多次晋见蒋介石,讨论有关谈判的问题。其中在谈判地点的选择上,张治中主张要等林伯渠到了重庆以后再开始谈判,但蒋介石认为还是在西安“作初步谈判”为宜;在谈判的条件上,王世杰提出可以容许共产党和其他党派出任行政院国务委员,对此“蒋先生并不十分拒绝”,但是在场的陈布雷却不同意。(同上,第300页)

 

51日,王世杰根据蒋介石的意图前往西安与中共的谈判代表进行初步接触。临行前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对于赴西安与中共代表磋商解决之任务,甚觉无把握,但仍愿作严重之尝试。”(同上,第301页)第二天一早,他由重庆飞抵宝鸡,然后坐火车到达西安。与此同时,林伯渠也从延安来到这里。

 

53日,王世杰、张治中在第一战区负责人胡宗南的陪同下,前往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对林伯渠作礼节性拜访。当天晚上,陈布雷在长途电话中对王世杰说,蒋介石已经向有关部门打了招呼,可以向外国记者透露王世杰与林祖涵会谈的消息,但不要透露张治中参与其中,因为他到西安另有任务。王、张二人在谈判中分别扮演一文一武的角色,因此从这个电话可以看出,蒋介石只想强调国共问题的“政治解决”,却不愿意透露其中的军事内容。

 

54日,王世杰、张治中与林伯渠开始正式谈判。当林伯渠表明来意是“向蒋先生报告陕北情形及‘请示’办法”之后,王世杰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中共对于解决目前僵局”有什么方案?为此林伯渠回答说:解决问题的方案早在去年就由周恩来和林彪提出,但至今没有得到政府的答复。(同上,第303页)

 

周恩来和林彪提出的方案主要有党的问题、军队问题、边区问题和作战区域等四项内容。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中共“希望编四军十二师”,并且在军费给养等方面享受“中央军队待遇”(《国民参政会纪实》下卷,第1352页),也许是担心对方不作主或者是说话不算数吧,王世杰对这个方案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让林伯渠立即致电延安,“询问毛泽东等有无新(的)意见”(《王世杰日记》第四册,第303页)。


三、谈判继续

 

56日上午,双方就军事问题进行谈判。果然不出王世杰所料,林伯渠在谈判一开始就提出一个新的方案,其中有“中共军队改编之数额……至少应编为六军(十八师)”等内容。这让王世杰感到“此君仍持讨价还价之意,似无解决问题之真诚。”(同上,第306页)

 

第二天,王世杰首先向林伯渠指出:以“如此讨价还价方法为手段,便是缺乏真诚”。随后,他们又讨论了关于陕甘宁边区的问题。作为政府代表,王世杰特别坚持两点:一是“区内法令须经中央核准”,二是中央要求“该区停止发行钞票”。对于这两个关键问题,林伯渠虽然“表示在原则上同意”,但还是让王世杰感到“实际上殊无尊重中央法令之意。”(同上,第307页)

 

第三天,双方就中共的“合法地位”进行谈判,其中包括“党报言论问题”、“党人逮捕问题”等内容。

 

第四天,也就是59日,王世杰将连日来谈判的内容写成书面材料(由雷震执笔)交给林伯渠。林当面修改了一些数据之后,表示还有若干问题需要请示延安。至此,谈判告一段落。

 

517日,王世杰乘飞机返回重庆,向中外记者表示了“向来乐观,现在还是乐观”的态度。第二天,王世杰向蒋介石汇报了谈判的情况。他认为,如果这些初步解决问题的办法能够成立,“以后或可促毛泽东作进一步解决”。事后他在日记中说,他觉得蒋先生比较同意他的意见。(同上,第315-316页)

 

出人意料的是,“向来乐观”的王世杰很快就碰了一个大钉子。522日,王世杰在张治中住所与林伯渠会面。林带来一封信,其中有十七项条款,并说这是“奉延安之命而提出”的。王世杰看到以后,才知道“其本人在西安所表示之意见,似将完全撤废。”

 

王世杰所谓“在西安所表示之意见”,是指林伯渠在54日所说的周恩来和林彪提出来的方案。面对这种出尔反尔的做法,王世杰、张治中十分愤怒,并表示不能接受。第二天,王世杰向蒋介石汇报了与林伯渠会谈的情况。当时他安慰蒋介石说:“不必重视昨晚之争执,稍缓数日仍应从容与之商谈。”(同上,第317-318页)

 

65日,英美联军攻入罗马,这标志着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这一天午后,王世杰与张治中约林伯渠谈话,并把“蒋介石核定的提示案”交给对方,林也交给他们一个新的方案。该方案虽然将上述“十七条款”减去五条变成“十二条款”,但是在内容上并没有多大变化。因此,王世杰表示不能向蒋介石转呈这个方案。612日,林伯渠致函王世杰和张治中,坚持“要求将其延安所提出之十二条款转陈中央”。这时王世杰态度有所缓和,答应可以考虑。(同上,第330页)

 

615日,王世杰奉蒋介石之命飞赴新疆,欢迎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访华。两天后,美国空军用最新式轰炸机首次轰炸日本九州等地,这对中国的抗日战争是有力的支持,也好像是华莱士给中国带来的一份礼物。622日,蒋介石与华莱士举行会谈。在谈到中共问题时,蒋介石“力述中国共产党宣传之虚伪,指述其拥护抗战,拥护统一,拥护蒋委员长等口号均绝对不可信。”与此同时,蒋介石又特别指出“中共确以苏联为背景”的问题。一开始华莱士似乎不大相信,经过一番解释才“相当的相信”。会谈中,蒋介石还向对方介绍了最近国共和谈的情况,并讨论了其他问题。(同上,第339-340页)

 

73日下午,林伯渠再次造访张治中和王世杰,表示延安方面对“蒋介石核定的提示案”不能接受,并重申中共在这个问题是的四点意见:一是放宽民主尺度,二是中共军队要改编为16个师,三是希望张、王二人赴延安进一步会谈,四是恢复中共在重庆的电台。为此,王世杰在日记中写道:“窥其用意在延宕,并似无解决之诚意”。(同上,第348页)


四、谈判分歧

 

对于这次国共谈判,林伯渠和张治中于915日分别向国民参政会三届三次会议作了汇报。那天上午,林伯渠在报告中说谈判的分歧主要有三个方面:

 

首先是军事问题。

 

林伯渠说,当时中共领导的正规部队已经达到47.55万人,应该编47个师。在西安时他提出暂编为6个军18个师的要求,但是张治中和王世杰却不同意,于是他又改为5个军16个师。对此“政府方面仍不愿答应,只允许编四军十个师”。此外,政府方面还要求在整编过程中,受编部队要“限期集中”, 编余部队要“限期取消”,这一切都让我们难以接受。

 

其次是政权问题。

 

林伯渠指出,敌后根据地的抗日政府都是由人民选举的,它们不仅让“一切人民和抗日团体享有一切的自由和权利”,而且在坚持抗战方面也有很大的成效。为此中共要求国民政府承认它们的合法性,但是中央提出的方案却要取消这些地方政府,这对抗战是非常不利的,也是不可理解的。

 

再次是党派地位、言论自由和释放政治犯的问题。

 

林伯渠说,近几个月来我们在敌后攻克了几个县城,打了不少大胜仗,但是把战报呈送军令部以后始终未能发表,就连《新华日报》也不能发表。我们要求释放叶挺、廖承志和其他政治犯,但都不能实现。(《国民参政会纪实》下卷,第1344-1345页)

 

当天下午,张治中在报告中说,65日经蒋介石核定批准的“中央对中共问题政治解决提示案”,是根据林伯渠在西安提出的意见制定的。其主要内容如下:

 

第一、在军事问题上,第十八集团军及其在各地的部队,可以合编为4个军10个师,除此之外不得另外设立纵队支队或其他名目。

 

第二、在政权问题上,将陕甘宁边区改为陕北行政区,行政区主席由中央任免,其他重大事务须经中央批准才能实行。

 

第三、在党派问题上,中共应该遵守国家法律,实行自己提出的“四项诺言”,并且与其他政党一样享受同等的政治待遇。

 

张治中还说,当时林伯渠并不认可中央的这个政治解决提示案,而是拿出另外一个方案。该方案提出中共军队本来应该编16个军46个师,但“为委曲求全计,目前至少给予五个军十六个师的番号”。张治中认为,这一方案(简称“十二条款”)与522日所提的“十七条款”虽然在数量上有所减少,但内容并未改变,因此中央还是不能接受。

 

基于以上事实,张治中认为,他们“如此态度,很像有意拖延,不愿意来解决这个问题。”因此他觉得谈来谈去,反而是中共的“要求即与时俱增”,双方的“距离乃不能不远”了。(《国民参政会纪实》下卷,第1363-1364页)。

 

需要注意的是,1949年以后张治中因为参加北平和谈而留在大陆,成为著名的“统战对象”。于是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谈到这段经历时,并没有叙述当时的真切感受,而是把他向国民参政会汇报的这份报告原封不动地放了进去。用原始材料来展现当时国共两党在谈判中具体表现这显然是他在那个时代的最佳选择。

 

 

五、舆论反应

 

林伯渠和张治中在国民参政会上的报告引起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并在延安和重庆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据延安《解放日报》报道,“此间权威人士”在谈到双方的态度时,认为“中共方面一贯真诚与委曲求全,而国民党政府方面则夜郎自大,耍些无赖手段。”在谈到军令政令统一时,该权威人士指出:问题的核心在于国民党政府的“政令是法西斯的政令,军令是失败主义的军令。要用这么一种军令去统一一切,非特缘木求鱼,而且如果统一了,那就会招致亡国大祸。”(同上,第1379页)

 

相比之下,重庆各大报纸却是相反的声音。916日,《大公报》以《中共问题之公开,民主统一的进步》为题发表社评,并用“公开”和“容忍”两个关键词来概括林伯渠和张治中的报告。《大公报》认为:“无论什么事只要肯公开就好!公开可以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公开可以照见无限的隐征,公开可以消灭无形的罪恶,公开更可以潜化可能的危机。”因此,该报在社评中激动地说:“这一公开,太好了,真美丽!”

 

《大公报》还说:“容忍,是运用民主政治的一个要素,也是排难解纷的一个要着。在容忍的作风之下,就能团结全国,就能统一国家,就能实行民主政治,自然更能解决国共关系。容忍太好了,容忍更是美德!”与此同时,该报还以要求国民党结束训政,实行宪政;要求共产党“尊重国家的统一,服从国民政府的军令政令。”(同上,第1380-1382页)

 

《国民公报》也持类似的观点。该报在社论中开门见山说:“中共问题在中国政治上扰攘了二十年,麻烦了国人,也惊动了盟邦。在过去,国共两党似乎各在肚子里做功夫,大家既讳莫如深,中外人士也就不明究竟了。此次参政会开会,国共两方代表均有关于国共谈判的报告,事实真相,乃大白于天下,不能不说是一件快人之事。”(同上,第1384页)

 

《新民报》则以《国共问题之前瞻》为题发表社评说:“不容讳言,国共纠纷,是中国历史上一件最可痛心之事”。如今国共两党把谈判经过公之于世,是象征着民主和团结的一件大事。由于“国民党所要求的军令统一,与共产党所强调的民主问题,……乃是中国人民的共同愿望”,因此“无论在朝在野,无论执政与旁观的人,今后只有拿出最真实,最合理的一套东西来给大家看,才会得到同情,才会得到拥护。”(同上,第1390页)

 

此外,重庆的《中央日报》、《时事新报》、《新华日报》和《群众周刊》也都发表文章,从各自的立场出发对这次谈判予以积极的评论。


六、两个结果

 

1944年国共谈判的一个重要的成果,是国民参政会根据中共的请求,于第二年7月派出冷遹、褚辅成、黄炎培、傅斯年、左舜生、章伯钧等6位参政员前往延安视察,随后又促成了由蒋介石和毛泽东参加的重庆谈判。令人痛心的是,这一切并没有能够推动军队国家化和政治民主化的进程。因此中国在抗日战争胜利以后,非但没有走向和平建国的正确道路,反而又陷入了大规模的内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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