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24日星期四

蘇暁康:海慟也是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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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陳詩寧說讀了《海慟》深受啟發,隨後她引了《河殤》的最後一句:「千年孤獨之後的黃河,終於看到了蔚藍色的大海」,回頭再解讀今日中國:「從黃土地上看過了海洋又回到黃土地,只剩下大國崛起的願望和對周圍海洋國家的競爭野心」,於是,她把我這兩本書勾連起來,做了一個通釋,好厲害!】

『"千年孤独之后的黄河,终于看到了蔚蓝色的大海。"这是《河殇》解说词的最后一句,我至今可以感觉到它的滚烫。然而大海并没有邀请黄河。"黄河来到了伟大而痛苦的入海口"……八十年代只有少数知识精英"崇洋媚外",大部分成年人还在黄土地上睡眼惺忪,邓小平、赵紫阳、胡耀邦都绝对没有关于航空母舰、南沙筑岛和"九段线"的想象力。那时中国只有"西洋幻想"而尚无海洋欲望,民间只涌动着一股挣脱封闭、无知、内陆的激情。』
华夏对海洋的陌生,究竟是内陆文明的特质,还是近代百年的「海患」所致,至今纠缠不清,但是八十年代确有一股克服「海洋恐惧」的思潮:
『从两年前的一个夏夜开始,钱钢鬼使神差地追寻起李鸿章的踪迹来:"我在写《海葬》。我在写100年前的变革。"他告诉我,有一回他去煤渣胡同寻找当年李鸿章的总理海军事务衙门,杳无踪影,"100年了。什么东西都会面目全非。"但他却意外地发现了李中堂的故居贤良寺。就在这座古寺的东面,正兴建一座大饭店,那地皮就是当年海军衙门的旧址。"说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我们仰望着海军衙门——百年后的'王府饭店',只见这座即将竣工的摩天大楼,在探照灯的照射下,通体闪着银光,巍然耸入夜空。桔黄色的巨大起重机上,写着三个大大的日文字:熊谷组"。
1988年。不吉祥的龙年。中国人浮躁、嚎叫和惴惴不安的一年。大伙儿都在骂物价、骂官倒、骂腐败。上校钱钢却把目光投向整整100年前——"1888年。中国第一盏电灯在紫禁城里被点亮了。1888年。光绪皇帝即将'大婚','亲政'。1888年。康有为呈'上清帝第一书',未达光绪。1888年。颐和园正加紧施工。1888年。北洋海军正式成军——距离它的悲剧性的大覆灭还有6年;整整100年后,我为它写《海葬》。"(《世纪末回眸》)』
《海葬》可谓《河殇》的姐妹篇。1988年我制作《河殇》续集《五四》,勉为其难,而錢钢则在描摹一百年前的悲剧,我去邀他一块来写《五四》时,他正在为《海葬》作最后的修订。我们皆未逆料晚清「海葬」的悲剧,一百三十年后或可在中国重演。这一次中国虽然「大国崛起」,也能造航母,却依旧是一个满清的老制度。
三十年前美國駐華大使李潔明看鄧小平一針見血:"他屬於《舊約全書》那種人,一位不怕付出流血代價的革命家。"但是他的老板布什總統,卻想跟這位"六四屠夫"做生意,派了兩個特使去北京,而鄧小平正不緊不慢卻擲地有聲地撂出的一句話就叫西方和環太平洋地區膽寒:「如果中國共產黨失去對中國的控制,將會有一億以上中國人流亡到印度尼西亞,一千萬到泰國,五十萬到香港。」這是香港《文匯報》援引的鄧的原話。不知道為什麽偏要給印尼分配一個億,而對香港似乎很留情,但五十萬已經足夠讓這彈丸之地從天堂跌進地獄了,老鄧又仿佛對台灣未置一詞。四周都是溫柔富貴鄉,那個聚集著貧困和破壞力的大陸稍一噴湧,便會使整個東亞和東南亞糜爛。有過"六四"那一幕,誰也不會懷疑這一點了。所以,北京的鎮壓者們責無旁代地成為遠東局勢安定的捍衛者。華盛頓、東京、台北都松了一口氣。
中國又一次在這個世界的常識之外,成了很難捉摸的國家,該來的厄運都沒出現,也有點像魯迅當年寫的,"革命黨"鬧過以後,大家又都把辮子放了下來;林語堂也曾描繪過一張老婦人的臉:"廁身於叛亂戰禍之間,圍繞著貧苦的兒孫,愉快而老態龍鐘的中國,閑逸地吮啜著清茶,狡黠地微笑著……",誰能看得穿這張臉呢?
實際上,鄧小平只有一個謀略:經濟救黨。他在後毛時代,救毛的合法性喪失,才搞"改革開放"、"白貓黑貓"那一套;"六四"屠殺後,他要再救一次合法性,還是經濟這一套,他哪裏知道老布什克林頓會迎奉他,拉他進世貿,他就知道有救了,什麽也不需要改,所以他才敢對李光耀說"殺二十萬穩定二十年"。
然而,陳雲比鄧小平看得更深,依然憂慮"合法性",才有"子弟接班"的戰略出籠,說明他並不覺得"經濟可以救黨",這是今天習近平的合法性來源,弔詭地反映了"太子黨"恰恰沒有"合法性"安全感,這又是習近平色厲內荏的根源。
這些都是西方和國際上看不懂的。中國人看得懂嗎?比如,鄧小平對西方祭出的那個"韜光養晦"謀略,曾經也是林彪當年對付毛澤東的謀略,所以,中共將東方謀略玩到國際上,才是它這三十年的成功訣竅,那便是《莊子•秋水》的新篇章,秋水唬住了北海若。
東方陰謀得以成功,其實也是藉助了美國對華政策的誤區,那是尼克松的一句話:取消對中國最惠國待遇,最大的受害者並非中國,而是"仰息自由市場的人們"。這句話要翻譯才能懂,即西方"自由市場"離不開中國廉價勞動力,這幾乎如同資本離不開利潤一樣。這也可以做一個比擬: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羅斯福令美國的制造業,充當"全球民主兵工廠",這種規模,不到一個世紀後,盡數被東方的一個共產黨政權拿走。
更深一層是「洋為中用」,共產黨也終於讀懂了西典,這回不是嚴復翻譯的《天演論》,而是麥金德的《陸權論》和馬漢的《海權論》,陸權與海權的對峙,令這個從黃土高原走出來的「小米加步槍」政權要造航空母艦了。一九九五年台海危機時美國派兩個航母打擊群來巡弋,中共還應急地研發東風-21 D型陸基飛彈「航母殺手」,並引進俄製「基洛級」攻擊潛艦,此後經過二十年瘋狂海軍擴張,截至2022年共装备各类舰艇837艘,总排水量约265.36万吨,成为世界第二大海軍,其中战斗舰艇493艘、航空母舰2艘(不含尚未服役的福建舰)、驱逐舰43艘、护卫舰93艘、导弹艇81艘、两栖舰艇169艘、常规动力潜艇61艘、核潜艇18艘,大量水面舰艇如同"下饺子"一般駛入太平洋。
有人綜述中共海軍擴張六十年,經歷了三個階段的戰略:近岸防禦、近海防禦、近海防禦與遠海護衛結合。背後支撐的,是國家利益的拓展、成為海洋強國、突破島鏈封鎖,以及走向遠海、建設以航母為中心的遠海戰力,邏輯地由「沿岸海軍」(Brown Navy)、「近海海軍」(Green Navy),朝向「藍水海軍」(Blue Navy)提升。
其間為保護來自中東的石油供應,不受美國阻撓,從中東海域到南海,建立一系列的港口,被稱為「珍珠鏈戰略」,也有效因應了麻六甲海峽困境(Malacca Dilemma)、抗衡印度洋的美印勢力、進入印度後院、建立遠洋海軍前進基地,激出了「南海衝突」。
現在我們再去回眸「甲午海戰」,當年錢鋼寫的那個《海葬》,才顯示出「歷史感」:中共八十年代的「雪恥思想史」,經過三十年終於道成肉身:習近平從買航母招搖太平洋,到海軍擴張,東亞的日本、韓國、台灣,以及南洋的菲利賓、印尼,都慌了神,「亞洲四小龍」安在?從海葬到海慟,梳理這個「大國崛起」從思想洗腦到制度建制、軍艦鑄鍛的脈絡,為時已晚嗎?
海之慟,也是海哭,哭那個悲慘亞洲大陸,可不光是中國,往後一直延伸到俄羅斯。
中國在經濟、國際上的耀眼,與其國內、民生、精神上的悲慘相稱嗎?
國家崛起,以剝奪個人而成功,不僅破解了西方「經濟出民主」的預言,也是中共的一種制度創新?
這種保守、頑固價值的維繫,跟傳統、反西化、另一種「西化」馬列的拿來主義、移植沙俄制度等等,是何種脈絡?
到底我們要破解的迷思是,一個前現代大國,可以靠經濟崛起,又獲得升級版集權模式,然後威脅周圍先進合理的制度,乃是二十世紀都未曾出現過的「奇觀」,而且在亞洲大陸出現兩個文化迥異、卻經由暴政、改革、復辟,步步雷同的大國?
當然,症狀是為什麼「普習同構」?後極權的民族主義究竟是什麼?中蘇兩黨兩國,制度同構,雖然文化迥異,更奇異的是,兩者「改革」後產生的新寡頭,從願景到意識形態,依然同構:以民族主義、大一統為合法性及個人政績,一個圖烏克蘭,一個圖台灣,何其相似乃爾!華郵重構普京入侵烏克蘭的縝密計劃,甚至令拜登政府吃驚,並抓住了普京野心的要害:「他步入俄羅斯偉大領導人之列的遺產——即成為恢覆俄羅斯在歐亞大陸的優勢地位的領導人」,這跟習近平的野心也正好同構:毛澤東一生沒有「統一」中國,此所以鄧小平高度重視「回收香港」,並視其為一生最大滿足,但他還是飲恨台灣,這漸漸慣出中共的一種「領袖情結」,自然而然地成為習近平的終生夙願,由此可以預設,他一定會攻打台灣!當然,這需要從封閉到開放梳理起來。
直到今天,我還會想起《天仙配》和嚴鳳英,以及我採訪那個慘絕人寰事件後所提出的問題:1、一個女演員被開膛破腹標志中國是一個什麽性質的社會?2、軍代表的權力來源是什麽?3、億萬文革參與者有沒有與毛澤東共謀?這個三個問題回答不了,就無法回答共產黨是個什麽東西?自然,今天中國又被習近平領回文革去了,這三個問題便不會有答案,那便是蠻荒,中國有過文明嗎?「五四」一大「進步」是廢除纏腳,但是中國五億女性仍然是生育工具,加上溺女嬰高達數億,中國自「五四」以來,有絲毫「社會進步」可言嗎?
那麼從嚴鳳英到劉少奇,又是一個什麼邏輯?在中南海裡,毛澤東可以就進欣賞他的「第二把手」被折磨,這跟斯大林的「大清洗」也邏輯同構嗎?斯大林在延安豢養的一個邊區政權,鑄鍛了一種「知識分子要脫褲子」的意識形態之後,中國讀書人依然協助這個政權奪取整個中國,這究竟跟儒家文明有關係嗎?抑或是它的崩解所致?然而俄羅斯恰是借助了、或者為了東正教傳統,才復辟了集權;鄧小平的「韜光養晦」,不是一種傳統中最壞的一種智慧嗎?
中國共產黨的歷史欠賬,是舊賬未還,又欠新賬,新舊疊加,積重難返。鄧小平只敢在毛澤東嚥氣之後搞改革,剛剛還了一點農民的賬,他又殺了學生,只好靠「韜光養晦」忽悠洋人,搞「新洋務運動」弄銀子,不料腐敗了全黨,也賠上了環境,抓貪腐的話,中共幹部隔一個槍斃一個都會漏網,所以習近平即使整了134萬官員、抓了超過黨史整肅總和人數的中央委員,大家還是要貪。
習近平曾經是一個文革受害者,登上最高權力照樣要搞文革,因為他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往右走向憲政,要么往左回到毛澤東,他想當個「用貓抓老鼠」的鄧小平都不可能。
習近平與毛澤東沒有血緣關係,其嗜血的遺傳清晰可辯,那上承兩千年前的商鞅秦制,從古至今的歷史脈絡從未斷過,而至今中國也不是一個現代國家,統治者不選擇憲政道路的話,冥冥中的秦制就會上身來纏住你、縛住你,叫你再傳一代酷政……。
然而,底層已在流傳一句讖語:「你獻了嗎?」,這個「獻」背後涵蓋的歷史、話語,乃是明朝末年的大起義、屠川、人血餵馬,一直到改朝換代(滿清入主中原),然而「獻」在今天卻是「五失」「四無」人員火拼「吃瓜大眾」,行為模式稱之為「報復社會」,並不是打擊政權,如此用汽車衝撞人群下去,會把社會搞得「人人自危」嗎?不知道;習近平的殘暴低能統治,並未令中共早一天崩潰,卻引發了民間互害模式,這倒是一個集權制度的新問題。
廉價勞動力、貧二代、農民工成為「現代奴隸」,因為他們受到一個東西方結盟的「全球化」剝削,華爾街和国际大资本,索取利润于一个集权体制中,推翻它谈何容易?以亿为计的奴隶们,锁在大中城市周边,以「云集权」高科技控制,他们报复的对象,只剩下城市里面的商人、知識分子、市民、公務員等,这种「互害模式」才是今天「献忠」话语的本质,它更基本更普遍,比陳寧描寫的蘇州模式可怕未知多少倍。
難道那就是中國下一次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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