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友對昨日文章的回應很有趣,大多數都認同,有的人說我是大中華膠,有的說對大陸人沒有信心,我想以自己的個人經歷來回答這些問題。
我三十歲來香港,我是一個老紅衛兵,又經過上山下鄉,在鐵路部門做電工,吃盡工作與生活苦頭。乍臨貴地,實在是最最老土的「阿燦」(年輕朋友可能不知道這個曾經很流行的外號了)。
我從小接受共產黨的教育,又經過文革,滿腦子毛澤東思想,即使寫文章,也習慣於「東風吹戰鼓擂」﹑「四海歡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這種黨八股口吻。我也帶著資本主義弱肉強食,資本家吃人不吐骨的固有觀念,對自己的未來空虛惶恐。
到港次日,就在樓下小書店買了一本介紹荷里活影片的小書,用半天時間如饑似渴把書讀完。為什麼?因為我被共產黨的文化禁錮「餓」了十幾二十年。
又隔一日,一位親戚帶我逛街,問我要買什麼,我說想看一場電影,親戚帶我看一場武打戲,在那部忘了名字的電影裡,第一次看到女性裸露胸部的鏡頭,疑似在夢中。
我進了報館做校對,戰戰兢兢學廣東話﹑繁體字﹑香港字,每天工作很累,但一有空閒就去圖書館,看書看雜誌。周圍沒有監視的眼睛,沒有人耳提面命要我做這個那個,沒有人歧視我有海外關係。自踏入香港那一刻起,我就覺得身心徹底自由了,除了要搵食,沒有人可以強迫我做什麼。
我在報館有時會受一點歧視,因為不懂本地話,人也老土,別人看不起,這也無可厚非,但這種情況並不普遍。我平常走在街上都自由自在,呼吸這個乾淨美麗的現代都市的自由空氣,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身心解放的感覺,我失去的尊嚴與人格都回來了,屬於我自己,不受他人擺弄和控制。
自此以後,我堅持自己的興趣,努力充實自己,後來轉做報館編輯,又轉到出版社工作,幾十年下來,每日都過得很充實,結交了很多好朋友,得到很多工作和生活的樂趣。
我揹著一身馬列毛的沉重包袱,來到香港後,很快甩得乾乾淨淨,只是甩掉黨八股文字用了較多時間,因為文字烙印在心裡,要很刻意去剝除,才能一生免疫。
為什麼我來到香港如魚得水,因為人天性就是崇尚自由的,從不自由的地方來到自由的地方,沒有人會不適,只會身心愉快,如蒙大赦。
大陸人服從中共是不得已的,強權之下沒有自我,洗腦的結果會令一些人麻木,但不能鏟除他們的基本人性。如果有一天,大陸的中央集權崩潰了,大陸人會很痛苦嗎?沒有人一天到晚規管他們,沒有人指責這樣不行那樣不對,要鎖要拉,會很痛苦嗎?
被囚禁的人一旦獲得自由,會有短時間的不適應,會有一種失重感,需要重新尋回自己,重新為自己作主,這是人的本性被長期壓抑不可避免的後遺癥。個人身心自由了,選擇多了,自信心回來了,人格慢慢修補,要適應新的社會生活,一點都不困難,正如我當年來香港,很快融入社會。
中央崩潰後,軍閥要統治地方,一定會吸取中共暴政垮台的教訓,不得不籠絡人心,他們只有採取相對富於人性的統治手法,才可維持自己的管治。因此,除非最愚蠢頑固的軍閥,才會走共產主義的死路,一般來說,地方政府都會選擇賦予人民更多自由,慢慢建立法治,至於民主,當然還要經過一段較長時間的磨合。
不要把大陸人看成鐵板一塊,不要低估他們的良知。近年大陸網民的跟帖,對中共冷嘲熱諷,對社會不滿溢於言表,民間反抗無日無之。最近內蒙古人捍衛蒙古語,數十萬人上街,有人自殺抗議——人民以切身利害分辨善惡是非,謊言欺騙一時,不能愚弄一世。
我想像將來香港要先與廣東融合,是基於香港獨特的地理位置。廣東是香港與大陸之間的屏障,有廣東,香港才不受大陸難民的衝擊,否則亂世一來,邊境崩潰,香港也沒辦法生存。至於長遠來說,香港是否需要與大陸各省市談判統一,那真是很遙遠的事了,只有留待到時的香港人作決定,那已經沒有我的事了。
附:
顏純鈎:我的拉撒路時間(前一天脸书)
戴耀廷有一個拉撒路計劃,提議香港人通過公開的交流討論,對香港人當前的處境作各種討論,以克服普遍的無力感,引起對香港命運的深入思考。我受他的啟發,聯想自己多年來對中國和香港命運的一些想像,我的想像與戴耀廷無關,只能說是自己的白日夢。
我本身沒有宗教信仰,但我認同基督教平等公義﹑自我救贖的精神內涵。對於拉撒路的故事,他不講我也不知道,但經他解釋,便覺得其中的象徵性對今日香港人的處境非常貼切。
據說拉撒路死後有四天黑暗時間,自去年反送中運動以來,我覺得自己已近臨危境地,國安法強行頒佈後,更已遍體冰涼。今日寫這點文字,便像是拉撒路死亡四日中,在墳墓裡靈魂遊蕩,不忍離開塵世的留戀。
我平時耽於沉思,每每天馬行空,不著邊際,有時胡思亂想到一個地步,會覺得自己太無聊可笑,但回心一想,又覺得無聊中有一點安慰,代表自己的某種思想傾向,某種理想。
最近中央黨校教授蔡霞的講話中,提到五年內中國必有一次大亂,這使我想起多年來,我和很多中國人一樣,都在想像中共對大陸失去控制後,中國難免要經歷的分裂局面。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個國家是統一穩定還是分裂崩解,不是由統治者主觀決定的,是由客觀條件決定的。中央集權的格局崩潰後,中國會怎麼樣?那個結局,用中共的套話來表達,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事情到不可不發生的地步,也就順理成章發生了。
正如清朝末年,朝廷崩潰,群雄併起,天下大亂。中央對全國失控後,地方勢力會上升。各省都有軍人,軍隊有武器,可以控制社會,因此各省的軍隊接管權力,安頓地方治安,發佈行政命令,這就形成軍閥割據。到此時,共產主義早已不是軍閥們的理念了,軍閥只要控制局面,繼續撈到好處就可以。
軍閥割據不可能長久,因為各省之間互相需要,內陸省份要有出海口,沿海省份要有物產供應,各省之間有交通﹑貿易﹑安全﹑生活等多方面的互相依賴。這樣割據一段時間後,鄰近省份就有談判融合的需要,依照某種互通互利的規則,以擴大各自的生存空間。鄰近省份的合作,可能促成鄰近省份的合併,合併後再與其他省份談判,又組成更大規模的合併,如此終可以慢慢走向全中國的統一。這種統一會以普世價值為皈依,按彼此接受的準則取得政治共識,那就是新中國聯邦制的確立。
中央崩潰之後,香港會得到自由,香港人要選擇自己的命運。到時先通過充份的民主選舉,組織臨時立法會和臨時政府,保持三權分立的社會架構,管理日常行政。然後因應地理位置,香港與廣東有共同語言和文化傳統,水電供應要依仗廣東,生活物資也要由廣東輸入(廣東或許要向外省輸入),所以最先要與廣東談合作。有廣東作屏障,也可以避免天下大亂後,各地難民湧來香港,造成邊境失控。
省港合作後,可以擴大到與福建﹑廣西﹑海南的合作,四地都屬沿海,經濟發展程度相近,貨物互通有無,香港又能憑國際交往的優勢,幫助其他省份發展對外貿易和金融科技引進,互通有無,形成區域聯合。
經過一段時間磨合,有穩固基礎和共識,可以談判區域合併,然後依此模式,逐漸發展與北方省份的關係。那時彼此都有需要,普世價值深入人心,水到渠成,聯邦中國便有前景。
我不主張中國分裂,分裂總是痛苦的過程,如果中共實行政治改革,服膺普世價值,中國分裂是不會發生的,但今日看來,政治改革的可能性已近於零。所以,如果分裂不得不來,那我們只好接受,並因應時勢,盡量縮短分裂時間,減少民間痛苦。
我常常這樣胡思亂想,算起來,這也是我的拉撒路時間。在最黑暗的墳墓裡,伸手不見五指處想像未來,是人的本能。每次這樣遐想,我都得到一點心理平衡,覺得香港人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天下亂不亂,沒有人控制得了,天下大亂後就是地方割據,經過長時間磨合,在普世價值基礎上談判合併,達致新的平衡,達致聯邦制中國的統一前景。
中共政權如果崩潰,那不是有人要顛覆它,而是它自己走到末路。我的白日夢或許是天馬行空,不過人都有做白日夢的權利,把自己的夢寫出來,只是一種自我療癒。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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