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3日星期一

盧郁佳 | 已願他力:檢討選民會掉票,但可獲諾獎

盧郁佳 / 思想坦克 2025 年 10 月 13 日


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匈牙利小說家卡勒斯納霍凱.拉斯洛(László Krasznahorkai)獲諾貝爾文學獎。蘇珊.桑塔格說,他的《撒旦的探戈》(Sátántangó)冷酷無情、極富遠見,令人聯想到果戈里和梅爾維爾。

果戈里的諷刺,見血封喉。〈外套〉講窮公務員省了幾個月,才做了件新外套。穿上身當晚,就被一群大鬍子強盜喊:「這不是我的外套嗎?」打昏了搶走。

報警被吃案。找有力人士,卻不懂掛號送錢,被轟走。驚嚇,病故。

冤魂夜夜逢人就討他的新外套,眾人外套都被他搶去,警察嚇到不敢抓賊。

有力人士幽會情婦,大鬍子冤魂攔路喊:「我正缺你的外套呢!」搶走了。

兩次行搶,講的話幾乎一樣,暗示來者不是冤魂,是大鬍子強盜。警察、有力人士看人被搶,只會坐視。火沒燒到身上,就隔岸觀火,拍手叫好,果戈里罵的就是趙少康這種雙標仔。中共網軍攻擊郝龍斌,趙少康呼籲國安單位調查,作法自斃,忘了當初擋下《數位中介法》的就是趙少康自己。保護了強盜行搶,輪到自己被搶才來呼天搶地,藍白自己不立法有屁用。

當然不立法,因為他不反對網軍介選,只反對網軍打他。郝龍斌更力挺網軍介選,說與其攻擊他,不如對付民進黨。《撒旦的探戈》說「他們像貓一樣匍匐在豬圈裡等待著,希望能夠發現一點餿水殘渣」,郝龍斌、鄭麗文搶的就是中共賞的一點餿水殘渣。

果戈里罵的是權貴醜態,嗆辣解氣。但《撒旦的探戈》卻諷刺受害群眾,刀刀見骨。

計畫經濟失敗,農業合作社解散,醫院、學校關閉,醫生、校長失業,人口外移。沒錢走的村民,捧著高個子無業青年當救世主,期待他為他們打造金色未來。他卻無情騙走全村整年的收入,視為智商稅:

「這些人就像古代城堡裡的僕人們,有一天他們的老爺開槍自殺了,他們所有人都無助地圍著屍首打轉,不知所措……」

「他們是失掉了主子的奴隸,但並不能脫離所謂的驕傲、尊嚴與勇敢活著。這些東西支撐著他們的靈魂,即使他們在愚笨的大腦深處感覺到,這一切特質並不屬於他們自己,他們之所以這樣,只不過是喜歡活在它們的陰影裡罷了……」

「影子飄向哪裡,他們就像牛群一樣跟著影子走……」

村民瘸子弗塔基,七年前衣衫襤褸挨餓逃來本村,仰慕地回憶,高個子負責機房,智慧像刀一樣鋒利,長官們都求助他。但現實太愚蠢,高個子束手無策,一走了之。寒流加上口蹄疫,農場綿羊大批凍斃,工錢拖一週,能溜的都溜了。現在高個子回來了,弗塔基期待他整頓,修水泵、發電機、門窗,抹牆。

高個子拿走全村鉅款,宣布租下莊園,創建新經濟圈,團結生存,不再剝削。講完就閃人,村民搬進莊園。弗塔基發現莊園主屋已成廢墟長草,地板都塌了,仍想著:我最好不要干預,高個子是老闆,知道該怎麼辦。他應該知道我們想要什麼。誰知道,也許這裡好就好在位置偏僻、什麼都沒有。

村民在腐朽大廳的過堂風裡紮營,意識到高個子的計畫有問題,互相抱怨:「他(高個子)簡直就像個大老爺,」「我們為什麼要捲進這灘狗屎裡?」

校長說,周圍的五棟附屬屋會變成工廠。

弗塔基說,主屋當工廠,附屋當公寓。

槓精嘲笑:「你們想當機械工喔?校長想當工廠主任?」

看到這裡才懂,高個子怎麼可能知道他們想要什麼?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每個人只講結論、不講理由,怎麼說服對方、達成共識、計畫分工執行?再加上凡事加蔥的反對黨槓精,更是沒完。

讀者領悟,高個子受所有人擁戴,因為他是一幅華麗的空白銀幕,供人投射幻象。弗塔基幻想去巧克力工廠值夜班或當女校門房,施密特夫人想每天穿皮草、住大飯店、在樂隊演奏中享用下午茶沙龍。村民各自把秘而不宣的生涯願望,寄託在高個子身上,沒人講出口,卻以為他知道,馬上會替他們辦到。

高個子一走了之,因為政治是平衡各方利益,機車和行人兩種路權不可能同時最優先,居住正義和「我家房價不能跌」不可能同時實現。眾人的願望勢必要有所犧牲,排出先後順序,那麼村民就幻滅、被剝削。

這就是執政包袱,執政要永續完美幻象,只能什麼事都不做,永遠當反對黨。傅崐萁夫妻主打「給花蓮人一條安全回家的路」,反正地質年年崩,路一直崩就可以一直打。盧秀燕主打谷關空氣瓶,阻擋中火燃氣機組一年,一直燃煤就可以一直打。

願景空虛而能永續,靠的是村民心懷戰爭傷痛,彼此孤立、無法溝通。而團結需要求助和回應,一鏟一鏟來重建家園,這對村民實在是越級打怪。他們受不了彼此,酒館老闆一害怕就躲進倉庫閂上門,更害怕就算帳來壓壓驚。哈里奇夫人一害怕就念聖經。施密特夫人一害怕就找全村人上床。她嫌老公腳臭沖天、情夫瘸子尿到腳上,情夫嫌一堆男人搶她像豬在搶嘔吐物。她控訴老公竟然坐視她遭色狼摸奶,老公答「就分享一下吧」。村民靠著互相厭惡,才會有安全感。這就像一個人人滑抖音、沒空交談的國家。

對弗塔基而言,如果理想無法實現,那不是高個子的錯,是現實太愚蠢。讀者回看會發現,弗塔基預期高個子歸鄉整頓的項目,其實就是弗塔基的計畫。弗塔基完全知道該做什麼,只是不相信自己做得到。為什麼?

結尾前,弗塔基夢見,自己駕駛挖土機,旁人喊沒汽油了,要趕著完工。可無論他怎麼挖,洞都立刻被泥土埋住。

原來,高個子一走了之,沒錢發薪,沒人做事,弗塔基腹背受敵,崩潰中獨撐大局。他無法再相信自己。

弗塔基還夢見被綁在樹上,鐵棍痛打。是預知夢。日後,村民施密特發現被騙,遷怒弗塔基,要他把錢吐出來,朝弗塔基臉上猛踢。

事後打人者想道歉沒機會,弗塔基卻在怒火燃起前已原諒他,知道他火爆脾氣說發就發。

等高個子終於現身收拾爛攤子,開著卡車把眾人分散到各區做工人、傭人,最後才輪到鐵粉弗塔基。高個子驚愕看著他的臉,問他怎麼回事。弗塔基說:「用不著為我操心。」總有什麼地方會用他當守夜人。

弗塔基下了車,瘸著腿拖不動行李,只能往溝裡一扔。

全書開頭,弗塔基在窗上看到人臉,醒悟是自己,震驚,痛楚,因為時間將沖刷掉他的面容。

結尾此刻,弗塔基天黑後流落異地,在工棚開燈,望著骯髒小窗玻璃上自己扭曲的鏡影:

「多麼的愚蠢!昨天我還是那麼信心十足,滿懷希望!然而現在,看看啊,你看看你自己,鼻子流著血,門牙被打碎了,嘴唇裂著傷口,在這裡跌跌撞撞,一身泥,一臉血,好像我要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說來說去……沒有公正……沒有公平可言……」

弗塔基的原諒,乍看是自願。底層比權貴還要胸襟寬宏,儼然滿懷驕傲、尊嚴與勇敢,是主子的道德。

結尾他質疑世界不公,才顯出原諒是被迫。那不是尊嚴,只是其陰影,為了逃避丟臉而認輸,是奴隸的道德。

首先,弗塔基睡了對方老婆理虧,施密特嘴上說分享,免費你信嗎。其次,弗塔基只會抱怨不公,不知道怎麼尋求公平。在共產社會,他這階級向上級頂嘴會被勞改,強出頭可能沒命。最後,弗塔基說不公平,只在逃避面對自己行為的責任。

匈牙利改革開放領先中東歐,但本書出版時,還在鐵幕中,作者自稱沒有政治寓意。以前不要說批判權貴了,出書想繞過政治都很難。

異端天文學家克卜勒,出書宣揚地動說,用「我媽媽向惡魔學怎樣旅行太空」包裝成幻想,只差沒寫上「是假的!不要抓我」,結果法庭以女巫罪名把媽媽下獄。

果戈里也用奇幻情節包裝批判,只差沒寫上「是假的!不要抓我」。仍因《欽差大臣》諷刺官僚腐敗,被打成俄羅斯公敵,被迫流亡。

拉斯洛也用了奇幻情節,只差沒寫上「是假的!不要抓我」。但批判老百姓而不是官僚,可能才是他有幸活到今天的原因。

時光流轉,來到「不能檢討選民」的民主社會,反成珍貴的突破。

拒絕檢討選民,只剩空洞的政客與循環的悲劇。三個大法官配合藍白,直接架空憲法法庭,如此大禍,選民卻只顧熱議捷運上年輕人踢老人,為「英雄可以受委屈,但是你不能踩我的切爾西(在本片中,是三宅一生)」爽片歡呼、激辯。要知道,三個大法官糟蹋三權分立,可是比踢斷二十個老人的脖子還嚴重。但我們就排成一排,伸出脖子讓她們踢耶?

在民主社會,選民原諒了惡棍,再來控訴世界不公平,以為民主是免費的。其實只是做惡棍的共犯,在責任和代價之間,選了代價。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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