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4日星期五

【特稿】刘水:我与一本禁书

我有幸买到一本首发本。我在深圳收教所囚禁两年的日子,数千名男女囚犯,我是唯一被剥夺接见、通信、打电话和送书权利的囚犯。朋友送的书籍和我写的部分狱中日记,至今还扣存在收教所。


  插在监仓门口的收教卡及被收缴的手机。有趣的是,我在入狱当天,按红指纹封存在收教所的手机,在我数百天出狱后,竟然还有两格电量。出狱后,我陆续联系上异地朋友,他们均告诉我,曾接到陌生女子用我的手机号码拨打的电话,造谣诽谤我,或编造我带着妻儿逃亡国外的离奇故事。这些全都是无中生有,他们不顾我离异单身的事实。这是谁干的此等肮脏丑恶之事?不言自明。

一位朋友先后七次去收教所试图看望我,但是均被拒绝,可其他难友的朋友都可获接见机会。这位朋友带去的几十本书籍,管理科戴科长欺骗说会交给我,可我没收到一本。等我出狱后才获知实情。唯有一次例外。我委托一个获释难友在我书籍寄存的朋友家取到八本书,然后,这位释放难友特意接见另一位尚在狱中的难友,后者在接见时将书籍顺利带进收教所。这批书辗转三人之手,才到我手里。章女士的这本书是其一。

囚室之内,灯光昏暗,闷热异常。我续读入狱前未读完的这本书。我用收教所的囚犯产品之一──塑料包装袋上的棕色化纤手提绳,裁制了一段当作书签。书籍在难友中传阅。

有一湖北籍武大毕业的年轻难友邓廷健,爱惜书籍,特意给这本书裹上了报纸封皮。这本书传到一位江苏籍设计师难友手中,封皮破损、污秽,他又重新包裹了一层报纸。

这本书于2004年4月18日,购于深南大道深圳书城。

购书十多天后,尚未读完,我即被捕入狱。它在狱中陪伴我度过艰难的数百个日日夜夜,少说被几十位难友读过,一位私交不错的狱警也曾借阅。2019年12月,我被迫离开广州,忍痛割爱,将这本书留给了一位年轻朋友。

书上有我和难友随手写在书页边角的读书心得,用签字笔、圆珠笔和粗大的记号笔写注,五颜六色。这本书是我出狱时被允许带出的少数个人物品之一,封皮报纸和绳子书签,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我留在书页的注解:“一切正义的路径若都被制度性堵塞,整个社会便会变得崇尚暴力;在这个悲哀的祖国,正义不再被尊奉为价值和道德律令,而是沦落为被人人唾弃的娼妓。”

这本书超越了文字的意蕴,除了给予我知识上的见识外,书中人物的多舛命运与我囚禁的不自由,很容易赋予我刚强自信的支撑力量。于我更是一件非常珍贵的纪念品:书中的文字记载着历史和真相,而书本如同信物见证着我的磨难和生命。

倘若有机会,能获作者章女士亲笔签名,这本书一定会成为一件宝贵文物。

 我记录在韩国作家所著《商道》上的日记。日记写满这部大部头书籍的每页边角空隙。所幸,这部书被获释难友提前顺利带出。

这本书出版不久即被下架禁售。对宣布“因人禁书”的官员,我非常愤怒。希冀他们守法,具备人的良知、耻辱感和操行,太高看他们的德行了。仅仅用文字表达愤怒,无法触动和感化罪恶。要做的就是掌握确凿证据,把他们关进清算的笼子里,让他们暂时复原人性,使他们明白一个简单常识:任何权力者,都无权剥夺一个受难者对一批受难者纪念和书写的权利。

言论和出版自由,是公民的宪法权利之一,更是无权者的权力。隐忍不是妥协,也不是作者用尊严交换写作空间。我震惊于章女士这句包含许多信息的话:

“这次,我在乎,很在乎!邬先生,告诉您:我将以生命面对您的严重违法行为。祝英台能以生命维护她的爱情,我就能以生命维护我的文字。”

这是一位刚强执着的花甲老人最为严厉的警告。她是一位少年时期被制度宠爱,而又被关押戕害十年的坚贞灵魂。这句话从她的心中爆发而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比这更有份量、更为愤怒的。地狱归来的灵魂,要么更加珍惜生命尊严,会以决绝方式抗争;要么被所遭受的苦难打败,从此变成行尸走肉。迎面强权,哪怕一个卑微的个体,都不会任由兽类一再突破人类底线。

我从深圳出狱后,回甘肃探亲和休养身体,不久即返回深圳,2006年5月被朋友出卖再次被拘传。我拒绝签名认罪。

我一路在西安、成都、昆明、大理、丽江和广州访友和旅行。这一个月间,在宾馆和火车上频繁被跟踪盘查,多被滋扰。深圳朋友转告我,不要返回深圳,回来即会被抓。偌大的国家,没有我立足之处。最后,迫不得已隐秘返深仅三天,仍被国保侦悉行踪。他们借口我出狱后接受外媒采访并撰文揭露监狱黑幕、危害深圳安全和影响深圳国际形象,于是以所谓“诽谤”深圳市公安局罪名,将我抓至宝安区民治派出所。法律上的“诽谤罪”从来都是民事纠纷,无涉官权,但这些打击异见、执法枉法的家伙,却赤裸裸干得出来。
随后,两名国保贴身跟从,强制我在三天内必须离开深圳。期间,我摆脱跟踪,二次去深圳收教所索要被扣物品。在收教所院内,再次被国保带走。国保威胁道:“刘水,你不离开深圳也可以,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不愁找不到你住的地方和工作单位!”2006年6月,我被迫离开工作生活十年的深圳,返甘。几个月后,再次南下隐居广州,仍被频繁骚扰、搬家、传唤,13年后被广州警方驱离我居住12年的城市。一切皆因我是一个遵从内心良知的写作者。

2017年6月12日,出狱十多年后,我第三次重访深圳收教所。

我须再次重申:言论、出版、结社和集会自由,是宪法第35条赋予公民的基本权利之一,宪法权利至高无上。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邬某等人公然违背宪法,这是损害公民权利、破坏社会文明最严重的行为。处心积虑掩盖历史真相,是非常愚蠢、幼稚的劣行。历次政治运动,都没有吓退人民对真相的记忆和传播,何况互联网发达的今天。自由需要每个人争取和扩展。

我委托获释难友带出的其中一封信件。他们将信件夹藏在内裤裆部,以躲避出狱时的搜抄。


 2004年圣诞节前和当日,狱方为安抚我闹事,例外将美国等海外朋友和陌生人邮寄的数张圣诞卡交给我。这是我在狱中唯一一次收到的信件。

哪怕只有一个人记录了罪恶,历史就会还原被掩藏的史实。历史可以淡忘,但是罪恶和施加罪恶者都要受到清算。“做恶者必自毙”这是一个古老而朴素的自然法则。

我向章女士表达声援和崇敬,并支持她依法提起违宪诉讼。中国社会的宪政民主转型,有赖每一个人推动。


 
2007年01月20日
2020年08月补订   


原载《民主论坛》2007年1月


后记:2019年12月29日,罪恶的收容教育制度废止,全国200多所收教所关闭,转制为看守所、戒毒所或拘留所。深圳收教所男监区改为戒毒所,女监区改为深圳市看守所兼拘留所。

这本书下架之事不了了之,但未获重印。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删涂这本书名和作者,因多次被审查未能发出。

至于我为何会被收教两年,稍微懂法的朋友都知道,收教所关押的全是“嫖客”和“妓女”。我被深圳警方和报社前同事吴伟如(江西省丰城市人,原丰城二中语文老师)联合设局诬陷而入狱。皆因我在深圳多家媒体任职记者时,揭露收容遣送、警察殴打记者等黑幕,而被警方忌恨和报复。当时,深圳警方曾多次约谈做记者的我,被我拒绝。此事,我在出狱后曾撰写多篇文章,公开予以揭露。这就是深圳警方最终驱离我离开深圳的真实原因。近期,清华教授徐章润因言治罪,却被官方公开诬陷为“嫖娼罪”,开除教职和公职。非常阴恶。

我在狱中写就的《收教所日记》,写完一本即让获释难友隐秘带出交给朋友保存。我出狱当日携带的最后半年日记,因疏忽大意而被查收;这本书被打开封皮报纸、抖落书页反复检查。已有日记,我已整理成电子版,需要的朋友可索阅。

刘水:资深记者,自由作家,异议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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