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7日星期六

苏晓康:渤海灣

【艾曉明進武漢照料臨終的老父親,封城後她安安靜靜的收拾、告別,最後父親走了,遺體由殯儀館接走火化,但是她困惑"最後我拿到的是不是我父親的骨灰",這個驚異的細節,触碰了我自己的痛點,那"天地閉的渤海灣"——我们都竭力做完该做的,却控制不了结果,不过艾曉明還是合葬了她的父母,我却没有做到。這裡貼的「渤海灣」一節文字,引自『寂寞的德拉瓦灣』。】

告別式那天,我跟姐姐一道取來爸爸的骨灰,彷彿他才回到我們家中。捧著盛骨灰的紅綢袋,微微燙手,好像爸爸的體溫還在。接下來,我們還有個難題:爸爸的骨灰盒要不要送進八寶山革命公墓?若是這樣,媽媽怎麼辦?她還獨自躺在太子峪陵園呢。我們有什麼理由將父母的骨灰分開安放呢?

我終於來到媽媽的墓塚前。她孤零零地躺在這裡,等了我整整十二年。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理當依循風俗,年年清明來此祭掃,這是起碼的人倫,可我卻無法履行這一點點為子的孝道。我跪在媽媽墓前深感罪責。來見媽媽之前的幾天裡,我夜夜失眠,被一個艱難的決定所折磨:難道我還要讓媽媽獨自躺在墓裡嗎?父親走了,他把這個問題留給了我。最簡單的一個形式,是從這裡起出媽媽的骨灰,跟爸爸的骨灰,一道去八寶山"上牆"(那裡的革命公墓修建了一排一排的牆,每人有一定的空間,夫妻可以同葬),但我最後拒絕了這個方式;我知道媽媽決不願上八寶山。

我焦慮萬分,沒時間猶豫。我是長子,必須決定,並承擔這個決定的全部責任。想起爸爸曾寫信給我,說他留下媽媽骨灰雖然不合其遺願,但"待我死後一併撒入江河"。 而北京如今已漸漸殯葬改革,時興"海撒",於是對姐姐弟弟說,父母皆有遺囑,兩人都堅持他們死後不留骨灰;僅以尊重死者遺願這一點而言,我們也只能選擇"海撒"。媽媽在太子峪陵園,只是在守望她那流亡海外的兒子,今天她終於等來了我,留在這裡的理由已經消失。我要帶走她。

弟弟清掃了媽媽的墓碑,讓我先祭奠,我鞠了三躬,然後我們姐弟三人一道再鞠三躬,就去請墓園人員來搬開墓碑石蓋,底下一個方龕內是媽媽的骨灰盒,存放十餘年,盒上的照片已不可辨認,盒內的大紅絲綢骨灰袋也略有腐朽。取出骨灰盒,墓園人員再將墓蓋住,說"你們付過二十年費用了,二十年內不會換人,墓碑上的字樣我們會抹去"。對我而言,媽媽的那個墓塚空了,我的牽掛也就消失了。中國再也沒有我的家。

四月十九日。我們姐弟和弟媳四人,清晨六點就趕到八寶山參加"撒海"行列。這次有52位亡者,據說已是第35次,採取這種"撒海"方式的在這個公墓已達六千餘人,所以程式頗像樣,有格有調,組織得也井井有條。出發前有一正規的殯葬禮儀,既致哀也講述"撒海"之移風易俗意義,隨後登車東去。骨灰由一靈車專門運載。兩小時左右抵達天津塘沽港,加入一警車開道,可謂隆重。至船塢處離車登艇,一艘兩層小艇駛出海灣,開到稍遼闊的海域,便允許遺眷撒親人的骨灰。在船尾,我和弟弟曉離在曉非協助下,在兩袋骨灰中拌進花瓣,我手持媽媽的骨灰,曉離手持爸爸的,我倆同時朝海裡傾灑,骨灰隨花瓣飄落船尾翻滾的波浪中,而花瓣在海面浮淌,尾隨著渡船,似乎不願離去……。

"爸爸媽媽終於'歸根'在渤海灣了。" 我對姐姐說。
抬頭眺望海空,"天地閉"彷彿一副景觀,頃刻就在我眼前。
爸爸媽媽,以及更早如梁、林的五四一代,他們都是多麼好的人呀,卻都只能抱憾而終!

【请参阅:被封住的人 艾曉明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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