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在硝烟中倒下的身影已化为山鬼。而我正在没有尽头的路上跋涉,我相信这是外祖父生命足迹的延伸,直至永远。
国难深重下的破碎家庭
我与民国隔着一个朝代,对民国士人之节操情怀更是隔膜。却不知道,总有一些遗传密码输入我的血脉。如同柳宗元笔下"鸡骨占年"的古老问卜仪式,摇响竹筒,鸡骨迸落,揭示出不可逆的天命。
外祖父牺牲后,四战区用铁皮公文箱寄回他的遗物,里面仅有换洗衣服和书刊,竟无分文。国家正值艰难时世,国民政府仅能发给一千圆法币抚恤金。我外婆并非寒门出身,此时却表现出中华女性的坚忍,她摆摊卖估衣及挑担沿街叫卖番薯芋头,以维系一家生计。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到母系故乡台山寻根。那时在老旧骑楼下尚见得到蒸芋头和卖番薯糖水的摊档,氤氲蒸汽中我彷佛看到了外婆的愁苦岁月,那是重轭之下坚忍前行的四万万同胞的缩影。
(我的外婆)
据我母亲回忆,当时四战区司令部寄来的烈士遗物公文箱里,还有一封秘书长麦朝枢的私人信函,除了敦请我外婆节哀,还说到有难处可以找他。然而外婆没有开过口,直至我母亲读到初二,妹妹和弟弟们都在读小学,外婆供学实在难以为继,才有台山教会人士致信麦朝枢。张发奎得知后即由司令部发公函,安排我母亲三姐妹和大弟弟到韶关志锐中学(含附属小学)就读,烈士遗孤的学费与生活费全免。此后他们如飘絮般远扬,只剩下嗷嗷待哺的幼弟跟着外婆留在台山。这个家庭直至抗战胜利后才团聚,其间不知经过几多颠沛流离。
韶关是抗战时广东省政府临时省会。志锐中学在韶关十里亭,此校为纪念粤军第四军阵亡的二十六师师长许志锐将军而命名,并由张发奎任学校董事长。
母亲在志锐继续读中学,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附属小学。我血脉之源的另一端也汇合到韶关,父亲家乡南海是沦陷区,他成了失学难童,被广东省主席李汉魂将军之妻吴菊芳主持的广东儿童教养院收容,此时也考入志锐中学读书。
我曾在小学放暑假时去过韶关,那是大饥荒时期,母亲在韶关师范函授专科学校教书。我才一年级,懵然不知华南古人类"马坝人"的源头就在韶关马坝,更不知此为唐代名相张九龄的故里。我的韶关印象除了清粼粼的北江,仅有记忆就是母亲缩食存下些红米和几条腊肠,吃饭时停筷看着我吃。按断代划分,父母之动荡青春和韶关经历,距我的童稚之年并不算太遥远,却彷佛隔了划分气候地带的连绵五岭。
(我的父亲母亲)
1943年志锐中学突遭日机轰炸,母亲和张发奎长女张琼芳及另外两个同学正在宿舍,房顶猝然倒塌,张琼芳被弹片所伤,紧急送院救治。张发奎有张琼芳、张丽芳、张威立两个养女—个养子,还有侄女张玉芳亦视为女儿。其中长女张琼芳和我母亲中学同班同宿舍,又有患难之谊。
母亲在烽火年代读完初中;我在动乱年代却没能读完,都在停课闹革命,忙于批判曾被认为是好的、高尚的东西。而后革命又把我发配到天涯海角。
1943年母亲初中毕业,国民政府财政捉襟见肘。此时张发奎将我母亲和数十名四战区烈士遗孤、原粤军第四军遗属、及无家可归的志锐学生接来柳州逐一面谈,询问有何愿望,母亲说想继续升学,张面有难色。四战区司令部只能在花名册增添我母亲为准尉附员,分配到柳州中正小学教书,可领取微薄津贴,除了吃饭只够买一块肥皂洗衣服,还有每月和几个志锐同学去窑埠镇吃一碗红豆沙,此系母亲少女时代仅有的甘甜记忆。
(抗战期间母亲与同学合影)
母亲没有穿过军装,听她说过,张发奎不喜欢女子穿戎装。这批志锐女生到了柳州,张发奎给每人送了一套蓝色衣裙,均由张自己出资。
柳州这个人生驿站寄存了母亲太多的故事,她是家族中见过我外祖父陵墓的第一人。十二烈士陵园就在司令部后院,走过石垣就是张发奎题词的纪念碑。外祖父军阶最高,群茔中墓碑也最大。母亲下跪拜祭,痛哭失声,焚化的纸灰飘起,如同灰蝶飞向喧响的柳江……
抗战家族史的延续
人类各部都笃信陵墓与碑铭比人和时代更长久。这个定律很靠不住,尤其在凭意志可以涂改历史的地方,人的生命会被时代碾碎,而时代辙痕会被意志抹去。没有面孔的人民和没有历史的国度,只有个人叙事和家族记忆才最接近真实。
说到我父亲和柳州的缘分,别有一番周折。张发奎从志锐中学接来的学生中有我父亲,他是沦陷区难童。韶关广东省儿童教养院收容的孩子即使能考上志锐中学,亦因名额所限,须由张发奎亲自挑选入校,父亲就在其中。
父亲性格很活跃,在韶关就跟着演剧七队当小演员。这次被召去柳州,张发奎逐个面谈,父亲说愿意跟随演剧队继续宣传抗日。面色不悦的张发奎同意了。父亲便回韶关跟随抗敌演剧七队,在西江北江巡回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水车》《塞上风云》《秋后》等剧目,以及《救亡进行曲》《抗敌歌》《大刀进行曲》《生产大合唱》《军民进行曲》等歌咏节目,也曾在国共游击队掩护下潜入敌占区演出。
父亲当时不知道,他离开柳州后,张发奎集合这群志锐学生训话,点名批评我父亲,说他不上进,要"当戏子"。其实张发奎也看重抗日宣传,八·一三淞沪会战时,张去看望郭沫若,委托他帮助重建类似北伐时期政治部的组织。这就是抗战时期的战地服务队及抗敌演剧队的源起。
何谓戏子何谓上进?其后才明白,张发奎原本希望他去读军校。听母亲说,张发奎很念旧,对原"铁军"第四军及四战区的袍泽与子弟都很有亲情,即便是他从儿童教养院挑选出来的难童,也诸多呵护,希望他们成为国家栋梁。我父亲离去,他不会开心。
父亲一年后和演剧队队友到桂林,途中到柳州探望志锐同学,住在司令部附近的瑶埠实验小学。这小学由四战区设立,财政归柳江县政府管辖,主要招收四战区军部子弟。张发奎养女张丽芳、养子张威立,以及参谋长吴石、副参谋长陈宝仓的女儿都在这间小学就读。
此时有一教师空缺,直属军部的校方不希望县政府派人进来,就要父亲留下任教,并由校长郑黎亚(特支成员)写信给演剧七队吴荻舟(中共地下党)队长要求留人,父亲就此和柳州结缘。这间学校迄今犹存,即现时柳州市窑埠街小学。
(小学校名是我岳父所题写)
1944年粤北狼烟大举,日寇再犯韶关。志锐中学紧急疏散,中学部转移至与江西相邻的始兴,小学部则移往柳州。我二姨刚好读初中,便随校北迁始兴,在那里她打开了另一爿天空,跃入迥异于姐妹兄弟的一条命运川河。而刚满十一岁的三姨和八岁的大舅舅是小学生,便随校入桂。乱世孤雏如同浮萍聚散,那晓得下一轮战火逃城,他们还将身历更多劫难。
母亲带妹妹弟弟去拜祭外祖父。除母亲外,家族中见过外祖父坟墓的就是我三姨和大舅舅。如果童年记忆容易失真,其后革命猛厉的脚步更无情踩碎了他们脑际的残留影像,那座陵墓和它封存的历史已被挫骨扬灰!
我父亲此时却离开了柳州,他在瑶埠实验小学教书仅一年,张发奎就点名把我父亲及几个志锐同学去投考中央军校桂林第六分校,这原本就是张发奎当初在儿童教养院挑选这些难童的初衷。父亲考上军校修步兵课程,然而才到桂林不久,日军就发动了凌厉的一号作战,国军不得不实施湘桂大撤退,桂林柳州相继沦陷。父亲随军校撤到百色,四战区司令部转移到六寨,而母亲则开始了前文提到的电影《黄石的孩子》之生死之旅。
母亲永远忘不了这段经历。她和其他老师在漫天烽火中带领全校小学生逃难,历尽艰辛逃到贵州独山,还未歇脚,张发奎也刚赶到这里督导独山保卫战。他指示军民,独山危如累卵,不能停留,也不能走原来取道都匀至贵阳的路线,四战区负责将年幼孩子送走,我三姨和大舅舅随军车到惠水,其他分散突围。美国盟军飞机也撒下传单,图示难民要走小路,盟军战机将封锁公路。我母亲奉命丢弃行囊,轻装带着稍大的孩子继续徒步赶路。他们离开第二天,独山即沦陷为杀戮场。
(美国反法西斯宣传画,英文为:支援中国!中国抗战是在支援美国!)
为躲避轰炸,师生们从独山一路徒步穿越崇山峻岭逃向惠水,这一路山更险林更密,黑黝黝的峭壁向盘陀小径挤压过来,交织着硝烟的惨淡日色勾勒出峰峦林际的轮廓,却无法投射进隘谷鸟道。但闻啼猿与鸟雀惊起的扑簌声,夹杂着野兽凄厉吼叫……母亲才十八岁,和这群孩子一同掉队失散。很多年后,同一年龄的我在五指山热带雨林中勘察知青新连队的选址,在大林莽深处迷路,遮天蔽日的植物群落水滴淅沥,放大了原始森林的寂静与幽暗。我体验过惊悸恐惧,但我未曾担起他人的生死,何况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此刻惟有母亲是他们最后的依靠。
母亲已不记得这段险途走了多久,她一路扶持孩子们,将他们从死神之翼下带出来。然而母亲从家族传承的勇敢坚毅,一踏入惠水县城就倏然崩溃了,她领着孩子们找寻军部,泪水却如决堤般奔涌。母亲经历过生离死别,却从未肩负过如此重担,灵与肉的煎熬已到了临界值……几十年后母亲说起这段往事,依然老泪纵横。
惠水在明清两朝称番州,今属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此地民风粗犷而淳朴,国难当头见人心,各家分别收容难民。一户地主收容了我母亲及这群难童,并百般呵护。但才安顿下来几日,敌踪又迫近,下一轮战火逃城幸有军车接载,四战区司令部将全部师生安全转移到安顺。这时日寇一号作战已是强弩之末,独山距贵阳仅六十公里,却已是日寇进犯大西南的极限,时为1944年12月。国军全力阻击,敌寇再无寸进,并随着太平洋战场的节节败退,日军在中国战场也不可逆转地转入颓势。
国家废存与天下兴亡
胜利曙光乍现,中国却已山河破碎民力凋残,连天炮火无法撼倒血肉长城,然而每块城砖都凝结着刻骨铭心的痛史。战争这种至为残酷的人类争斗形式,惟有另一种摧毁性的革命才能比拟。明朝遗民顾炎武论说亡国亡的是法统,亡天下亡的是道统。抗日战争中国家废存悬于呼吸之间,但道统犹存,外祖父正是传灯者之一。这时天翻地覆、易筋洗髓的革命尚未来临,却已雷声隐隐。
1945年,移至百色的四战区司令部已改建制为第二方面军,7月张发奎挥师收复南宁,随后相继攻克龙州、凭祥、柳州、梧州。8月1日率军包围广州,12日发动总攻,仅三天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广州光复入城式)
张发奎被任命为广州香港海南受降长官,官邸设在前英法租界沙面。抗战胜利后母亲带着我三姨、大舅舅回到广州,外婆和我小舅舅从台山到广州团聚,一家人独缺我二姨,原来她在始兴志锐中学才读完初一,十四岁就参加了抗日武装东江纵队。
自外祖父殉国,二姨的青葱少年期便嘎然断裂,她和整个家族都深系国仇家恨。学校高年级同学常组织学习小组,宣传八路军才是抗战的中流砥柱。二姨憧憬"山那边哟好地方",共产党反专制独裁,倡言民主自由平等,没有贪污腐败,更没有三青团特务去监视学生的思想言行。二姨相信那才是民族希望所系。
适逢志锐中学猝生变故,东江纵队风度独立大队突袭学校,抓了校长和几个学生,旋即枪决,理由是校长私藏电台,涉嫌通敌。校长人都死了,学校分崩离析。部分师生到连江投奔张发奎第二方面军,二姨和几个同学加入了东江纵队另一支游击队,番号为北江支队曲南大队。
后来查明,所谓电台与通敌纯属子虚乌有。一向将志锐视为子弟学校的张发奎极为震怒,抗战胜利受降时,他拒绝共产党参与,断然不承认华南有中共抗日武装,此事应系原因之一。
二姨是游击队政工队小鬼,从事抗日宣传,刷标语派传单,走访贫民与士绅,发动群众,她也参加过袭击日军据点的战斗。三个月后抗战胜利,8月28日蒋介石与毛泽东在重庆谈判,根据协议,东江纵队之大部整编北上,由美国军舰接至山东烟台。二姨年纪小未能北上,此时国共冲突已趋尖锐,地方保安团四出兜捕共党分子,二姨在曲江一带东躲西藏,遁入地下。
(左起:我母亲、外婆、二姨)
外婆为二女儿杳无音信而心急如焚,抗战胜利后外婆在广州靠缝纫鞋面维持生计,她千方百计筹措盘川,准备到粤北寻找女儿。就在此时,二姨由组织中人护送回来了,外婆喜极而泣。这个支离流落的家庭终于团聚,除却外祖父迸散异乡的忠魂——这正是外婆放不下的心事。
抗战胜利之初,父亲即接通知,中央军校第六分校已取消,学员到重庆中央军校重新入学。这时父亲觉得,抗战胜利,他对读军校已无动力,便写信给张发奎,要求退学回广州教书。这回张发奎爽快同意了。
相信"大王"张发奎此际心态有变,他信守军人不问政治,却对时局自有判断。他厌倦党争,更没有参与此后的国共内战。1949年李宗仁任代总统,曾任命张发奎为陆军总司令。未几张就辞职定居香港,并一直拒绝到台湾国民政府任职,也没有回大陆,他说:"我祖坟都被平了,还回去做什么"。他的大女儿张琼芳光复后便到金陵女子大学读书,琼芳和我母亲还保持通信,寄来她在金陵女大的照片。1949年后张琼芳没有离开大陆,却于50年代自杀。她留下了太多人生疑问。1980年,张发奎病逝于香港。
如果我父亲当时没有弃读军校,命运又将如何?以其后中国现代史的激荡延伸,可不问而知。值得一提,父亲与国共两党许多人共过事,却始终没有成为任何一个党的成员。
而外婆刚弥合的家庭却未能持续太久,未几国共内战白热化,中共游击队重组,二姨即回归队伍。我母亲则到香港上水教书去了。
(二姨的抗战胜利60周年和70周年老战士纪念证章)
1947年,二姨的命运再次让家族和"大王"有了牵扯,10月间游击队攻打白土乡公所未果,队伍撤到大岭村修整,正逢圩日,保安团接报后包围村子,游击队分路突围,二姨年纪小,和几个掉队战友跳入水坑藏身一夜,凌晨上山再隐匿,终于在粮尽下山时被捕,关押曲江看守所。
自尊要强的外婆在抗战艰难岁月都未曾找过外祖父的挚友麦朝枢,然而此时为了二女儿不得不开口求助。麦朝枢时任广州行营中将秘书长,他即写了一封公函,由我母亲带给曲江县县长。但麦的信函竟遭拒,母亲在曲江盘桓数日只得怏怏而回。
母亲回广州再访沙面行营。"大王"得知,二话不说就亲笔写信,着重写明我二姨是抗日烈士遗孤,下令放人。母亲还记得有这么一句:十几岁的女孩子算什么共产党(大意)。此函再由母亲带去曲江,心焦火燎的外婆也同去。曲江县长见字即行放人,还托我母亲带两只南安腊鸭给张发奎。
二姨出狱了,外婆另有萦绕于怀的心愿交付我母亲去完成,要把外祖父的骸骨带回广州。魂归故里固然是传统观念,其后之历史流变,却让我叹服外婆超前的预见。未几江山易帜,蟠龙山下的坟茔及纪念碑即被夷平,天晓得外祖父遗骨将被野狗叼走还是抛弃柳江!
然而,外祖父的遗骨最终没能保存下来,不知是文革动乱还是冥冥之中被移放到某个超验空间——这成了家族中充满神秘符号的传说。
外祖父的飘渺忠魂
"人生如寄"是古人对生命的概括,人活着不过是暂寄于尘世而已。灵魂离开躯壳后的去处,是古往今来最难论证的命题。关于外祖父灵魂的终极归宿,我选取了自己的答案。
却说母亲接我外婆来信即从香港回穗,她到沙面广州行营提出申请,这次她没有见到"大王"张发奎,是由外祖父生前好友麦朝枢秘书长出具公函,并安排我母亲搭乘顺风运输机入桂。
(1947年在香港教书的母亲)
那个年代罕有平民能搭乘飞机,当柳江碧水在机翼下蜿蜒展开,母亲的晕机症倏忽消失。隔别三年重履旧地,感慨万千。此地既掩埋着生父忠骨,也埋藏着她战火中的青春。一如我的青春记忆被五指山的热带林莽所绕缠,母亲的这一人生段落在脑际如刻如凿,永难磨灭。
外祖父的陵墓几年间已绿萝抱碑,野草覆径。母亲记得那日天气晴好,但见蟠龙山飞来群鹊,羽翎艳丽,如亚热带繁花一般落满陵园。雇来的仵作挖开坟墓那一刻,百鸟停止歌唱,耳畔只有汨汨波声。呈现眼底的是一副做工精良的柳州棺木,艰难打开棺盖,外祖父的肉身与戎装俱已朽化,只见颅骨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孔洞,那就是被山石击穿的位置。母亲把骨殖逐一装入柳条箧,当离开陵墓时,枝头繁花呼啦啦飞起,雀群绕江面回旋一圈,便飞回蟠龙山去了。
外祖父遗骨火化之后盛进石胎青花瓷罐,这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一个牢固意象。然而,骨灰罐后来神奇地不见了。文革年间,这尊青花瓷罐从厅堂转移到阁楼隐秘角落,从此在我记忆中消失,文革后再也找不出来。子女们怕老人家伤心,都讳言此事,外婆对此也没说过一个字。除了付诸文学想象,我至今无法解释。
1996年九十一岁的外婆在睡眠中仙逝,子女儿孙无从知晓老人家的最后梦境,想必是追寻那个青花瓷罐去了。那时我已远在国外,未能给外婆送终,是我此生莫大的隐痛。
外婆和外祖父合葬于广州黄埔华侨墓园,本要给外祖父安排衣冠冢,但年代久远,更历文革浩劫,外祖父遗物没有一件能存留下来,最后外婆骨灰和外祖父遗照一同安葬。母亲和众妹弟及在广州的孙辈齐聚墓地,听母亲说,那天出奇晴朗,下葬时又有鸟群飞越珠江,在墓园上空盘旋,不知它们从哪里飞来,又飞回哪里。
(外祖父与外婆合葬的陵墓)
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按道教三魂七魄之说,人死后七魄俱散,三魂分别是胎光、爽灵、幽精,胎光归坟墓,爽灵归牌位,幽精则会转世。外祖父留下一缕魂魄没有离开柳州,成了蟠龙山山鬼,惟有鸟儿自由的翅膀可以穿越那个幽冥空间,看得见外祖父以薜荔为衣,骑赤豹而行,慷慨歌吟柳宗元的名篇《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我更相信,外祖父还有一脉精魂传承予后人,支配着母亲、二姨……乃至我的命运。外祖父在那个大时代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生得其所,死得其所。他为之捐躯的祖国又几经劫难,蜕变成另一种形态而存在,他已无法看到。如果外祖父知晓五个子女都都秉承了他的遗志,毕生从事教育直至退休,他一定倍感欣慰。
2015抗战胜利70周年,二姨获得抗战老战士纪念章和荣誉证书。国军抗战英烈呢?为告慰忠魂,我便与外祖父的一群嫡孙外孙联名,由迁居美国的几个孙辈出面申报。未几,便收到国民政府马英九签署的证书和抗战胜利纪念章从台湾寄到美国。我不喜政治标签和权力印章,但与外祖父生死相连的国家就是这个,而无其他。
我无从知道,外祖父以鲜血献祭的国家如今是否符合他原初理想。但我深知,每个人心中的理想国都难实现,故而才有一代又一代的求索,如同夸父追日。外祖父在硝烟中倒下的身影已化为山鬼。而我正在没有尽头的路上跋涉,我相信这是外祖父生命足迹的延伸,直至永远。
(End)
本文刊登于《今天》文学杂志1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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