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的贫困山区,铀矿工作者迪兰·邓的父母依然务农为生,他们在一个山坡上的小村庄里种稻谷和玉米,那里的大多数人家都是同姓。这个名为邓家岩的村庄只有一所小学,所以迪兰·邓后来离开村庄到附近的广安——邓小平的出生地——读书,之后又去中国的东北地区上大学。路途很遥远,而且即将变得更长、更远。"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出国,"他说,"所以英语课上都没怎么努力。"
迪兰·邓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中广核的子公司、总部位于北京的铀业发展有限公司(Uranium Resources Company),在那里他了解了这家公司在哈萨克斯坦、澳大利亚和纳米比亚的采矿权益。这个农村孩子对国外一无所知。但他很快就飞到了上述三个国家中最远的一个,在中国控制的最大、最具战略意义的矿场之一工作。该矿场完全由中广核掌控。
作为哈萨博铀矿的一名装卸与运输协调人员,迪兰·邓参与调配26辆车轮有他两倍高的巨型卡车。截至目前,这些卡车从哈萨博的露天矿坑里运走了超过1亿公吨的矿石。随着今年产量增加,运输的矿石还会更多,以达到这座矿场制定的1500万磅(约合680万公斤)的氧化铀年产量。"储备足够多矿石、不让加工厂缺原料的压力一直都在,"迪兰·邓说。
为满足经济发展的迫切需求,中国拼命获取足够多的资源,以确保经济的巨轮持续转动。除了作为国外投资重点的石油和天然气,中国的国有企业也在全世界抢购矿石:秘鲁的铜、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镍和澳大利亚的铁矿石。在非洲,中国的矿业投资在仅仅十年里就增长了25倍,持股矿场从2006年的少数几个增加到2015年的120多个。
由于最近自身经济放缓、大宗商品价格暴跌,中国的一些原料进口也急剧减少,这导致西澳大利亚等一些新近繁荣起来的地区陷入困境。中国在赞比亚(铜)和南非(铁矿石)的矿场被迫关闭。这时候哈萨博矿场还在运营,似乎称得上一个奇迹。随着铀的价格降至不足2011年福岛核灾发生前的一半(不及2007年的四分之一),纳米比亚另外两个活跃的铀矿企业业已经停止采矿,只加工之前储备的原料。但哈萨博还在继续前进,从其他几家矿场下岗的数百名工人有不少被它聘了去。就像一名失业六个月后在那里找到工作的纳米比亚工程师告诉我的,"哈萨博救了我。"
中广核之所以能让哈萨博加大生产,原因很简单:它把大部分铀矿卖给自己,也就是中国政府,所以价格高低几乎没什么影响(实际上,低价不仅能让中国以便宜的价格储备铀矿,还让它有机会买下了处境艰难的纳米比亚铀矿场朗格尔-海因里希[Langer-Heinrich]的一部分)。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在于中国的雄心——减少碳排放量,同时成为核能方面的世界领导者。
中国的能源现在有近88%来自化石燃料,只有1%来自核能(剩下的11%是太阳能、风能和水电)。为达到自身的清洁能源目标,同时甩掉不光彩的世界最大温室气体排放国的名号,中国已将核能重新放到了一条快到不可思议的发展轨道上。这个国家现在有37座反应堆,另有20座正在建设,它的目标是到2030年建成110座。(除此之外,其目标还包括成为核反应堆技术出口国。中国已经在海外建了六座反应堆,上个月中广核的子公司斯瓦科普铀业[Swakop Uranium]又提交了一份在纳米比亚建反应堆的提案。)
每年新建六个工厂的增长速度将使中国超过美国,成为世界头号核电大国,但这也引发了人们的担忧。今年1月,中广核集团的一名美国顾问承认自己非法合谋招募美国核工程师,帮助加快该集团核反应堆配件的设计和制造。国内外的评论人士也质疑中国的安全标准能否跟上新反应堆的建设速度。中国物理学家何祚庥在接受《卫报》(The Guardian)采访时甚至表示,该计划是"疯狂的"。
中国广核集团不允许我参观矿场或采访它的经理们,声称他们忙于提高产量,无瑕接受采访。为了一瞥这个庞大的工地,我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行驶,来到哈萨博后门附近长着百岁兰的高地平原。2013年,在哈萨博开始施工之前,该公司移植了四株罕见的百岁兰,否则这些标本会在爆炸中被毁。这样做是为了向这个敬畏此种古老植物的国家表示敬意。从那以后,中广核似乎渴望甩掉中国国有企业没有爱心的名声:向旱灾受害者捐款;为当地工程科学生提供奖学金;并成为纳米比亚首个邀请当地工会在矿场设立分部的中国公司。
在中国,独立工会基本上是非法的。纳米比亚冶金联合工会(Metal and Allied Namibian Workers Union)也对中国国有企业发起了一场运动,指责某些企业仅向纳米比亚工人支付最低工资的三分之一,还有些企业雇佣中国劳工大军从事依法本应属于纳米比亚人的非技术性工作。所以当中广核邀请工会秘书长贾斯蒂娜·乔纳斯(Justina Jonas)去中国参加该矿场的揭幕活动时,她表示怀疑。"中国人会承诺得天花乱坠,"她对我说,"但可能根本做不到。"乔纳斯威胁称,如果哈萨博不签署保护工人工资、工作时长和安全的项目劳动协议,她不会去中国。在出发前几天,中广核签署了协议,它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中国公司。
尽管花了很大力气开展公共宣传,哈萨博依然在一个独立的中国世界之中运转着。当地雇员称,中方经理常常把重要的会议安排在周末,以便对工作进行回顾和计划——但那同时也是纳米比亚同事不在场的时刻。让当地工人感到诧异的是,当并非源自中国的部件发生故障时,中国工程师有时会把部件规格发回国内,这样一来中国公司就能经由"反向工程",以极低的成本打造出替代部件。中方对此有着不同的看法:就像哈萨博为年轻工程师提供一个在至关重要的新岗位上磨练技能的机会一样,这给了中国公司一个展示自我的机会:它们可以生产出高品质的车辆和设备——而且所用成本只是海外顶级品牌的三分之一。哈萨博铀矿还是会让一些公司参与测试和竞标,但正如一名员工所说:"我们必须帮助和支持我们的兄弟企业。这是'走出去'政策的一部分。"
矿业不是中国在纳米比亚的唯一兴趣所在。由于土地太过贫瘠,在莫桑比克和巴西上马的那种大型农业项目,在这里难以持续下去。但中国的国有建筑公司善加利用其过剩的产能,在纳米比亚修建了高速路和港口,还修建了一个中国使馆院落以及一所位于奥卡汉贾的新军校。两国的军事关系也很密切。中国会为纳米比亚培训军官——与其在1960年代对纳米比亚人组党的帮助相呼应。今年4月,美国采取干预措施,阻止纳米比亚向保利科技有限公司支付1200万美元。该公司是一家中国企业的子公司,因为向伊朗、叙利亚和朝鲜出售违禁武器而上了美国的制裁名单。这说明美国仍然在幕后警觉地关注着中国对非洲的介入。
哈萨博是一项切实的直接投资,但中国在纳米比亚乃至世界各地的大多数项目,都以携带风险的软贷款为资金来源。去年,中国成立了一个规模为600亿美元的新基金,用大多来自中国的贷款,为非洲的基础设施项目提供资金支持。这些低息贷款极具吸引力,这些项目也很重要。但大部分贷款都有附加条件:领衔的必须是一家中国国有公司,以便确保相关工作、技术和利润主要由中国人把控。纳米比亚等国家则要背负上这些债务。该国财政部长施莱特魏因告诉我,"我认为这些并不是真正的投资,而是被中国企业锁定的机会,不会真正让纳米比亚经济增值。"
这类批评让中国企业主和外交官感到不快,他们指出,中国企业已在纳米比亚投资50多亿美元,现已雇用超过6000名纳米比亚人。"我们来到这里,想要平等地与当地人展开商务活动。我们带来资金,建起矿场和工厂。受益的是谁?纳米比亚人。西方强国做过这样的事情吗?远没有这么多。因此关于新殖民主义的说法是错误的,"前外交官夏力力说。夏力力现在是黄跃权的太阳投资集团的副总经理,以及纳米比亚华人爱心组织的秘书长。
不过,纳米比亚已经开始做出抗拒之举。去年,该国政府取消了与中国国有企业之间的一项金额为5.7亿美元、旨在扩建温得和克机场的贷款协议。及至9月份,随着缓慢的经济增长以及其他外债把该国债务占GDP的比重推高到40%以上,政府暂停了所有新的贷款招标。施莱特魏因说,冻结招标是勒紧腰带的谨慎之举,而非专门针对中国的措施。不过他说:"由此发出的信号是,纳米比亚的利益不能被随意践踏。由此发出的信号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必须走向成熟。"
(请继续关注《纽约时报》系列报道《中国式新殖民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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