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鲜绿色的水泥外墙上挂着牌子,上面用中文写着"夜上海"。餐厅里面,吃午饭的人群已经离去,只有六名中年中国男女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其中就有餐厅老板詹姆斯·沈(James Shen)和他妻子罗丝(Rose)。他们一边剥虾,一边尽情吮吸着虾壳。没人说话。墙上的平板电视上播放着中国官方电视台中央电视台中文国际频道的一则特别报道。报道激动地描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实力。当海面上出现两排爆炸时,罗丝喊了起来,"哇,我们国家这么强大!"
这对夫妇的餐厅位于沃尔维斯湾,这座港口三面都被纳米比沙漠环绕着。有人认为纳米比沙漠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沙漠。詹姆斯和罗丝在早期中国移民浪潮中前来。他们在20年前来到非洲,之后再未离开。背井离乡的华人在世界上最偏远的一些地区站稳脚跟,然后繁荣发展,这种历史颇为悠久:从北极的西伯利亚冻原到安第斯山脉深处的矿业城镇,我在各个地方都碰到过中国商人。在非洲,像詹姆斯和罗丝这样的企业家发现了一个新边疆。这里有很多空间、自由和机会,就像早期移民在美国西部所看到的那样。"我丈夫来考察生意,他爱上了这里的广阔空间,"罗丝告诉我。"但我们首先还是中国人。"
和世界各地的很多中国移民一样,他们先是开了一个小型夫妻店,在货架上摆满了用集装箱从中国运来的廉价服装、鞋履和箱包。那家名为"詹姆斯和罗丝"(James and Rose)的商店现在依然矗立在沃尔维斯湾中心的一个十字路口处,但他们的生意如今已经扩大到一家酒店、一家餐厅、一个卡拉OK厅、一家按摩院和一个贸易公司。如今,纳米比亚几乎每个镇都有这种中国人开的店——在整个非洲,这种店铺数以千计。
温得和克的中国城位于该市工业区内,一系列长方形仓库里开着数十家店铺。前不久的一个周日,纳米比亚人拖家带口地在店铺之间的过道里溜达,对着各种商品讨价还价,从冒牌耐克(Nike)鞋和塑料儿童玩具,到太阳能电池板和二手手机。一名男子对我说,他喜欢这里低廉的价格,但他也抱怨这些商品质量不好,此外还对本地服装行业造成伤害。中国房地产企业家吴乔侠(音)是靠北部奧沙卡蒂镇的一家简易小店起家的,他对这种指责不屑一顾。"我们来之前,纳米比亚很多孩子甚至连鞋都没有,"吴乔侠说。"这里的人什么都需要,是我们廉价卖给他们的。"
黄跃权是纳米比亚最有影响力的中国移民之一,他把一个小型纺织企业发展成了一个采矿、房地产和贸易企业集团。待人热情的他现年49岁,来自距上海西北大约两小时车程的南通市。近20年前,黄跃权来到纳米比亚。从早期,他就从中发挥作用,把毗邻安哥拉边境的宁静小镇奧希坎戈变成了一个繁荣的中国贸易中心,以他的产业为支柱。因繁荣的石油生产而致富的安哥拉人大量涌入,用美元,有时是钻石,购买立体音响和SUV这类东西。油价的暴跌把奧希坎戈变成了一座鬼城。但是,通过他的太阳投资集团,黄跃权已经经营了多种利润丰厚的企业,包括一家矿业公司。该矿企已在哈萨博附近发现了其他铀矿。
黄跃权的成功,部分来自和纳米比亚的政治精英建立关系。自纳米比亚独立以来,前身是游击队组织的纳米比亚人组党(Swapo)一直主宰着该国的选举。这种稳定受到了中国统治者以及希望建立长期关系的企业家们青睐。黄跃权说,纳米比亚国父山姆·努乔马是"我的特别顾问"。2014年竞选期间,黄跃权和纳米比亚人组党候选人哈格·根哥布(Hage Geingob)(时任总理,现任总统)出席了一场晚宴。据本地的报道称,在晚宴上,这名中国商人承诺向根哥布所在的政党捐款100万纳米比亚元——大约相当于九万美元。(黄跃权否认了这一报道。)
黄跃权的朋友更愿意强调他通过自己创办的慈善机构"纳米比亚华人爱心组织"(Namibia-China Loving Heart Organization),为东道国做出了多少回报。(我去采访时,黄跃权不在纳米比亚,但他授权两名副手代表他接受我的采访。)过去七年里,黄跃权的慈善机构向纳米比亚学生发放了逾200万美元的奖学金,供他们去中国上医学院(当然,是在南通)。然而,部分批评人士说,一些接受黄跃权善款的人并不是穷学生,而是统治精英的子女。此外,本地媒体去年曝出,在根哥布2014年当选总统之前,黄跃权控股的一家房地产企业的其他股东是根哥布的家族信托基金和他的前妻。黄跃权和根哥布试图在媒体上撇清与对方的关系,根哥布也宣称没有对该公司的经营控制权。但黄跃权的朋友对他巴结权贵的做法感到担心。"我一直提醒杰克(Jack,黄跃权的英文名——译注),"一个偶尔和黄跃权打交道的商人说。"不要离火太近。会引火烧身。"
生活在纳米比亚的中国人的具体人数依然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目前没有权威的数据,合同工人数的波动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去年秋天,纳米比亚内务部称纳米比亚生活着10万中国人,相当于该国人口的4%,这个数字引起了警觉。根据更保守的估计,中国人的人数在一万到两万人之间。然而,显而易见的是,在纳米比亚和所有发展中国家,老一代长期移民正在被中国新移民所超越:这些新移民是更年轻、受教育程度更高的工人,他们去国外是为了获得经验,并且赚一小笔钱,之后就会回到中国。"我们属于最先来的,"罗丝·沈说,"但现在到处都有中国人。"
年轻电信工程师肖恩·郝(Sean Hao)在温得和克工作,他也是这个移民群体中的一员。他在中国中部省份陕西的一个窑洞里长大成人,从没有人想到到他的足迹会踏出村里那片枣园。但肖恩·郝考上了大学,成了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他在中国一家大型电信公司从事网络安装工作。当时,他租住在月租仅为15美元的房间里,把500美元月薪的一大半攒下来,但这笔积蓄仍然不足以买下结婚所需的公寓。由于政府实施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中国的年轻男性远远多于女性,一套公寓被视为男人吸引女性与自己结婚、避免成为光棍的先决条件。但对于一个在窑洞里长大的年轻男子来说,房产似乎可望而不可及。
当一名猎头告诉肖恩·郝,非洲有一个工作机会,月薪超过6000美元的时候,他以为自己遇到了骗局。"我寻思他们肯定是贩卖人口的,"他笑着回忆。这个工作邀约是真实的,但工作地点在尼日利亚,他觉得不太安全。于是,肖恩·郝签了另外一份工作合约——在安哥拉建设电信系统,月薪5000多美元,是他以前工资的十倍还多。在非洲工作了一年以后,肖恩·郝为一套位于中国中部城市西安的公寓交了首付,并让女友的父母相信,他的财务状况足够安全,可以和他们的女儿结婚。肖恩·郝和妻子很快就生了一个女儿,但由于他在非洲工作,女儿长到15个月大的时候,只和他相处过一个月。"她甚至都不认识我了,"他说。他在纳米比亚找到新工作以后,妻女来这里和他团聚,但寂寞的日子只撑过了一年,她们就回国了,留下肖恩·郝一个人,在回国与家人团聚的渴望与留在纳米比亚赚钱的机会之间犹豫不决。
3月末,一个温暖的周六夜晚,肖恩·郝与十几名中国同事聚集在温得和克"乔的啤酒屋"(Joe's Beerhouse)的茅草屋顶下。其中两个男人在短期工作合约到期后即将返回中国,这群人一杯杯地喝着德式啤酒为他们送行。我赶到酒吧的时候,已经有三个男人喝得不省人事,头伏在桌子上,还有几个人喝得东倒西歪。被指定当司机的肖恩·郝几乎滴酒未沾。庆祝同事回国让他陷入了沉思。"我也想回家,"他说,"但在中国找不到工资水平哪怕是和现在接近的工作。"
(请继续关注《纽约时报》系列报道《中国式新殖民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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