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3日星期三

杨光:王岐山的「信號」


  王岐山會見學者講話被封殺
  五月中旬,網上傳出一份由中信證券總經理德地立人整理的,王岐山四月二十三日會見弗朗西斯福山、青木昌彥、德地立人的講話記錄。這是一場以現任政治局常委為主角的公開會見,按中共宣傳報道常規,應由官方媒體對外發佈消息,但這場會見被中宣部消聲,半個多月之後講話內容曝光,卻不循正式渠道,沒有官方通稿,而是以私人記錄、網上發佈的方式公之於眾。這種現象在中共非常罕見,或有「違反黨的政治紀律和政治規矩」之嫌。講話記錄隨即被官方封殺,王岐山、德地的言論權與民眾的知情權悉遭踐踏,這倒是符合黨管網絡的黑規矩的。
  那麼,王岐山說了什麼值得封殺的言論呢?難道他一不小心透露了敏感消息或「國家秘密」?當然沒有。這是一篇宏觀、抽象、務虛、空洞的講話,話題很多,談歷史、文化、宗教、政治,論中西異同,析「中國特色」,貌似高深、複雜,其實既乏新意,更無「乾貨」,內幕消息、重磅炸彈之類,是一句也沒有。德地寫道,「岐山說,你什麼都可以思考,可以思想,但說話就不同了」。王岐山不是畢福劍,即使有怨氣,或者有猛料,也定能做到滴水不漏。福山開門見山,向王岐山表明「希望就目前中國正在進行的反腐運動與您交換意見」(可惜按目前體制,除了習近平,其他常委都未必有機會與王交流「正在進行的反腐運動」),青木感興趣的話題則是「新常態」下的企業改革(王岐山雖曾長期主管經濟金融事務,但眼下經濟改革卻是別人的奶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王岐山並未滿足兩位客人的願望,一直顧左右而言他。會見結束後,德地評價說,「幾年,甚至十幾年以後,回過頭再看今天的會談,它一定是個具有歷史標誌性的會談」。但福山明顯有些失望,他的評價是「像玄學討論」。
  王岐山滔滔不絕大談政治文化
  在中共高層,王岐山無疑是口才最佳、學識最優的人。年輕時就因為口才好、擅說服而擔任大隊革委會副主任,也是因為口才好被選拔進城,只當了兩年知青就進入陝西省博物館去當了解說員。他的好友習近平則是老老實實在黃土地上當了七年知青才被推薦為工農兵大學生。王岐山是學歷史的,早年無意從政,甚至不肯入黨,只想當一個學有所成的學者。後來進中樞,當智囊,又轉行搞經濟,當銀行家,當「救火隊長」,最後平步青雲,成為中共高官,主要是沾了他岳父姚依林的光。(王岐山從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調入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是依從姚依林的意見。鬧SARS那年孟學農倒台,王岐山接任北京市長,此二人其實是一家人,都是已故常委姚依林的女婿,似乎是有意安排,這個職位非姚家莫屬?)以王岐山的為學、為政經歷,他是可以與國際頂尖級學者進行思想對話而不必因見識短淺而心慌的中共高官,但是,一場一個半小時的會見,王岐山一人滔滔不絕講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時間,面對國際著名學者,或者會被人覺得有些班門弄斧。
  中國歷史文化有現代政制DNA?
  王岐山的話題主要圍繞福山的著作《政治秩序的起源》而展開,但是,他似乎沒有讀完這本書(也許只讀了第一章),當他不容置疑地說出「(對著福山)你講國家、法治、問責三要素在中國的歷史裡都有DNA,說明中國文化裡有這個DNA」時,福山一定是如坐針氈。因為福山從來沒有、也絕不可能有這樣的觀點,但是出於禮貌──再說也沒有從容插話和辯論的餘地,只能聽之任之。《政治秩序的起源》用了很大的篇幅專論中國,在討論其他國家時也都將中國列為重要比照對象,但福山從不認為中國「都有DNA」,反而認為中國從無法治、問責制的「DNA」。福山將中國作為最早建立現代國家的典範(此處「現代國家」是按馬克斯韋伯的定義,擁有統一的中央政府和科層制官僚管理機構的國家),這在西方政治學著作中大概是獨一無二的。但是,福山也不下二十次寫道「中國沒有法治」、「中國沒有基於宗教的法治的歷史基礎」、「(中國的)法律只是皇帝自己金口玉言所頒佈的制定法」,而不是最高統治者也要受其約束的至上規則。他還說,「法治和政治負責制在中國是不存在的」、「中國制度中唯一的責任只是道德上的」、「制度中唯一正式的負責制是向上的,即對皇帝負責」。王岐山認為福山的現代政制三要素在中國歷史文化中皆有「優秀DNA」,並將這一王氏觀點安在福山頭上,這不僅讓福山很無奈,也與他自己關於「中國特色」的觀點自相矛盾:如果中國「優秀DNA」全有,何以「(習近平)他完全理解鄧小平說的:中國需要幾代、幾十代才能實現現代化」?何以「rule of law並司法獨立」在當代中國反而「不可能」了呢?
  福山以國家、法治、負責制政府(負責制的極致是現代民主制)三種制度的有無、多寡及其組合的均衡性來比較不同的國家與文明。在他眼裡,中國建國第一,但沒有制度化的法治和負責制;印度的國家孱弱,卻有不太成熟的法治和負責制;歐洲的國家姍姍來遲,但英國(及其衍生品美國)、丹麥因其扎實的法治基礎而成為現代自由民主政制的優等生。很難判斷王岐山是否瞭解、是否贊同福山的自由民主的歷史觀和價值觀。王陽明說,「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王岐山既然自稱愛好王陽明,將這句格言用在他身上,用在所有那些以「中國特色」搪塞「普世價值」的人身上,都是合適的。
  王岐山的信號
  王岐山說,他的講話「也算作信號」,那是什麼信號呢?他說:「長期執政的黨的自我監督、自我淨化壓力很大。……難啊,自己監督自己啊。我自己也在考慮這個問題。醫學上有自己給自己開刀的唯一例子,可以在網上查到,俄國的西伯利亞的一位外科醫生給自己割過闌尾。這是唯一的病例,說明自我更新、自我淨化很難。」與去年八月在全國政協作反腐敗報告時的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相比,與今年初在中紀委、監察部春節團拜會上作即興演講時的輕鬆幽默、自信滿滿相比,這段話已是語含滄桑,略顯疲態。兩會以來打虎節奏明顯放慢,表明「治標為主,打大老虎」的習、王反腐戰略進展不順。但所謂「難啊,自己監督自己」,讓人聯想到年初落馬的南京市委書記楊衛澤的「為官不易,做一世好官更加不易」。據說,習近平批示「做好官不易是什麼心態?你可以不做嘛。」「自己監督自己難」又是什麼心態?你可以開放報禁、黨禁,讓別人、別黨來幫忙監督嘛。
  在回答福山「不知中國的憲法能否做到rule of law,並司法獨立」時,王岐山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司法一定要在黨的領導之下進行,這就是中國的特色。再說憲法是黨,也不就是人寫的嗎?」至此,王岐山的「信號」真相大白,如果說「自己給自己開刀」意指反腐敗治標不易,那麼,這段最無玄學意味的坦誠之語所發出的「信號」便是:反腐敗治本無望。人治助長了腐敗,司法臣服於黨政權力放縱了腐敗。如果法治和司法獨立「不可能」,那麼,除了服務於權力鬥爭、政治報復,反腐敗運動還有多少正面意義?

——原载《争鸣》杂志2015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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