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朋友的邀约,31号凌晨到广州火车站探访了几个小时。据说白天十分紧张的局势已略略缓解,广交会等临时收容点都开放了暖气,食品发放和医疗救助也走上正轨。虽然这一切来得太迟,至少视野所及,是再没有往日那种饥寒交迫的场景了。毕竟在进步,值得欣慰。
但是,从站前高架桥望下望,仍不免心生忧惧。那黑压压似乎望不到尽头的人头,那偶尔排空而起的阵阵啸叫,在在提示着我们这些旁观者,此乃是非之地。 说不准某个瞬间,因为忍耐力超越极限,一个人的歇斯底里就会导致整个人群的歇斯底里,那时多么坚固的铁栅栏,面对突然爆发而失去理智的几十万乌合之众,又 能有什么用呢?
仿佛箭在弦上,所幸,迄今仍有惊无险。在食品发放现场,我向一个带着小孩去领饼干的农民工问情况时,他以为我是政府的人,满脸憨厚的微笑,说:“我 多等几天没事。政府安排的挺好,谢谢政府。”当时我不禁感慨,国人的神经多么坚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多么巨大。而国人神经愈坚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愈巨 大,显然,苦难的损失就愈是被国人自己所消化,用自己的生命成本去消化。对公共服务基本上就没有需求,稍稍送去一点温暖,他们已感激不尽。公共服务的成本 也就愈低,社会控制的成本也就愈低。
这再次有力地印证了一个判断:我们的人民多好啊。对这样的人民,还有什么不可以信任的,还有什么不可以放心的。火车站周边的警力应该是超强,防线层 层叠叠,如临大敌。但在我看来,这不免夸张,必要的预警谁都不否认,但预警用力何须如此之巨?把警力更多用于指导和组织旅客自救,去指导和组织志愿者救 援,这才是当务之急。
缺乏组织性是我在现场的主要观感。在广交会一楼大厅,我被几个来自东莞的青年民工包围,他们激动地向我诉说他们的无助。只让他们到这里来候车,来了 就再没人管,问警察都一问三不知;警察的任务就是维持秩序,就是保证不出大乱子。至于别的,比如相关信息如何获取,如何发布,旅客怎么甄别,怎么组织,怎 么救援,警察从来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现场亦无授权,所以连警察自己都说不清楚。对于危机处理整个一个业余水平,又何来资源、何来能力指导和组织旅客呢?
警察尚且如此,遑论其余。无组织,盲目,就成了整个回乡大军的基本特性。看起来似乎是个巨大的群体,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孤岛。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凭 侥幸。能以孤军之力跨越重重封锁,进入火车站广场,就算回家有望了。如果不能进入火车站广场,只被动地在临时收容点等候,就基本上没人理会,基本上没什么 指望。整个回乡大军就这样成了丛林世界,每个人都只能拼血勇,拼力气。
无组织,盲目不仅是回乡大军的基本特性。组织力应该最强的相关部门,也看不出多少组织力来。整个指挥系统在章法上颇多错乱。显而易见,每天几十万人 都往火车站广场冲,而实际上并不具备相应运力,那么这种情况无疑是最危险的情况,最应该避免的。几个朋友现场讨论,都认为应尽可能将旅客按乘车方向,车票 时间,分别组织到不同的大型公共场所候车。再根据实际发车情况分别组织旅客乘车。而广州颇多体育和展会场馆,大学中学也都放了假,分别安置几十万旅客临时 候车应非难事。但有关方面似乎压根没有这方面的考虑,几乎所有旅客都是在极其盲目的情况下,直奔火车站广场,再发现无法进入,万不得已才根据广播通知到临 时收容点等候。稍有一点幻想的都留在火车站附近不走,随时准备冲入。而已经离开火车站到临时收容点的,在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和有效组织的情况下,也往往失 去耐心,而心存侥幸地重返火车站附近。以致火车站广场高危状态一直不得缓解。
无组织,盲目还表现在部门与部门之间,表现为他们的各自为政,缺乏协调。地方政府费了千辛万苦,要将因为实际运力有限,基本上走不掉的巨大人群挡回 去,让他们尽可能在原地安顿下来,在原地过年。但这样的苦心和努力得不到交通部门的理解。交通部门想必已对高层立下军令状,要限期恢复交通秩序和恢复运 力。于是高调报喜,每天给出的都是交通状况如何大大改进,运力如何大增的好消息,给实际上已归家无望的人群以巨大幻想,把他们统统诱导到广州,诱导到火车 站附近。当晚我在广交会现场遇到的好几个乘客,都是获知交通部门报告的好消息,而兴致勃勃赶来广州的。交通部门实际上帮倒忙,地方政府却只能无可奈何。
无组织,盲目最后还表现为政府与市民社会的关系。应该说,民间蕴藏的公益资源是很可观的。前天到报社上班,下车时发现南都评论部一个小伙子提着沉甸 甸的袋子走在前面,以为他带的是回家的行李,一问才知道,那全是捐给候车旅客的日常品。像这样的热心人士,民间不乏其人。但他们的热心很少实际起作用。我 在现场看到的捐赠物资很多,好几个地方都顶到了天花板。但都成包成包的没开封,而就在这些没开封的捐赠物资旁边,很多妇女和老人都盖着单薄的床单席地而 眠。热心人士捐赠的物资很少发放到他们手上。原因何在?负责现场发放救援物资的大多是衙门中人,他们根本就没什么主动精神,把危机救援也当作当差吃饭,能 不麻烦自己就不麻烦自己。所以他们往往都成了救援物资的看守而不是发放者。网上就很多出自志愿者手笔的帖子,抱怨他们要救援物资分发旅客时遭白眼乃至喝 斥。很明显,官办救援活动是最浪费,效率最低下的,如果能充分调动民间自发的力量,局面将可以彻底改观。但民间自发的力量即便在危机时刻,也因有色眼镜的 重重误读而被阻隔,只能捐款捐物而不能成规模地实际介入。整个救援活动基本上就是一场官办独角戏。
其实,此次雪灾阻塞春运,根本上说只是一个社会性事件,并无别种色彩可言。所以才尽管形势始终不见明显好转,但始终没有骚乱发生,社会基本安定。社 会性事件,本来可以从容地让社会充分参与。最需要的就是危机人群的心理干预。这时要么不出问题,要么出问题,肯定出自心理方面,因为现场最大的危机,就是 高危环境中的心理危机。这也就意味着,现场最需要的其实不是壁垒森严的警察队伍,而是擅长危机人群的心理干预的社工队伍。此类社工队伍,如果平时让NGO 充分发育,让他们有自由的广阔的天地,这时就不难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比全副武装却一问三不知的警察队伍管用得多,社会成本也低得多。但是直到现在,与现 场警察队伍络绎不绝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最需要的社工队伍却是影子也不见一个。政府力量跟民间力量平时的隔膜,最终导致关键时刻的隔膜,导致关键时刻不能形 成合力。
所有这些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这问题其实也简单,那就是我们社会的软件问题。因为经济的持续增长,我们在硬件上早就不是一穷二白了,我们在硬件上, 甚至很可以跟一些发达国家比比了。但是徒有硬件的发达又有什么用呢?譬如此次春运救援,我们并不缺救援物资,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要盖有盖。民间有足够的 捐赠,政府也有足够的财力,可谓源源不断。但是,如何把这些物资派上用场,在受灾旅客最需要的时候都送到他们手上;如何最大限度地减少受灾旅客的痛苦尤其 是心灵痛苦,减轻社会的危机,这却不是硬件发达就能解决的问题,这就主要靠软件,即热心,爱心;即社会的组织力和政府的组织力。而恰恰在这些方面,我们平 时最轻视,因而最荒芜。于是到关键时刻,就莫知所措,捉襟见肘了。这才是我们社会最致命的危机。正是由于这个最致命的危机,其他危机才会得不到及时遏制和 消解,其危害才会最大化。从电视上看到温总理赶赴现场时的满眼风霜,看到广东主要领导人同样的一脸憔悴,既感慨于他们的日夜辛劳,又感慨何至于此!何至于 此!如果平时不是只见物不见人,如果平时在社会的软件上尤其是人心上多用一些力,何至于脆弱到区区一场雪灾,即举国震荡的地步?
我们的政府无疑一直很强大,但一个政府不仅应该是强大的,更应该是有效的。政府之有效无效,关键指标就看其公共治理的能力,尤其是对公共危机的处理 能力。能有一颗柔软的心,抱着对同胞苦难的深切同情;能以宽阔的胸怀善待民间自发的力量,使他们可以最大限度地自由成长和最大限度地参与公共治理,这样平 易的政府,人性化的政府就一定是能够凝聚全社会的政府,就一定是有力量的政府,也就一定是一个有效的、能够最终达成善治的政府。有了这样的政府,就不难有 生机勃勃的民间社会,我们社会的软件问题,就不难真正解决。
这当然任重道远,但这也是刻不容缓,需要我们从头做起,从点滴做起。首先,就从改进这次雪灾的救援机制做起吧。(作者博客)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