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臉書)
【按:杭之兄撰文談台北「中正紀念堂如何轉型」,涉及威權象徵,即圖騰話語,令我感慨者,是「威權」還在統治中國,我們多麼想它也變成「象徵」,也好來「轉型毛堂」,可知蔣介石和毛澤東,在兩岸已是兩重天,而天安門也鬧過不只一場圖騰故事,胡溫時代曾請孔聖人落戶天安門廣場以「匡正社會道德崩壞」,而今日毛澤東有了個陝北來的接班人,他的墳場不再有拆毀之虞,我梳理過其間原委,頗為有趣。】
2011年初「天安門立孔」的新聞,吵得一塌糊塗,我想起中國最後一次「尊孔」鬧劇,在北洋時代,連國民黨都沒弄這一套;中共是一切都破產了,才來「尊孔」,如拿「孔子獎」對抗「和平獎」,近乎「搞笑」,寫「文化評論」都難以置喙,因為這個新聞的深度含義,不在「孔子」,而在「廣場」──那個曾經血淋淋、又凝固了二十年的廣場。
但更淺顯的是,把孔子鑄成青銅,展示到曾是「革命妖魔狂舞」的那個廣場,不是一尊「圖騰」又是甚麼?孔毛這種對峙,既不是意識形態,也不是文化,只是某種政治僵硬造成的圖騰錯亂。廣場上的第三個人孫中山,卻與這種對峙不大相干,有個「第三人」是鄧小平,他鋪墊了孔毛相遇的大環境,但還沒資格當「圖騰」,不能在此豎像。
每天箍得鐵桶一般的天安門廣場,已經到了「拆除毛堂、扔掉毛屍」呼聲浮現的時代,不料又豎起一塊「孔聖人」的千年牌位,但兩個圖騰的身後,卻毫無歷史,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這幅景象,竟十分契合佛洛伊德描述的前文明的澳洲土著部落:
「圖騰崇拜(totemism)制度,取代了他們所缺少的所有宗教和社會制度的地位。」一個對歷史沒有信心的極權,只會下意識地去擁抱殘留在民族記憶中的圖騰幻象,居然到二十一世紀還會產生這麼一個實例,也真是難得。
一、打碎偶像:現代中國的「巫術」
要說歷史也是用的,不過是一部近代以來鏟除一切「封資修」的反歷史的歷史,共產黨(痞子、邊緣人)成為百年歷史的最後大贏家。「打碎偶像」在中國歷史上可以追溯很遠,不妨只揀近點的說,比如「太平天國」,起事前洪秀全就捆綁、審判、鞭笞孔子像,太平軍所到之處搗毀孔廟、焚燒「妖書」,也禁止民間藏讀儒家經典,所以曾國藩《討粵匪檄》驚呼「名教之大變」才有號召力,這些歷史都跟「圖騰」緊密相連。
後來「五四」巨子們順勢「打倒孔家店」,產下夭折的「德賽先生」,同時也不幸帶出孿生子共產黨;而不肯去巴黎「勤工儉學」的毛澤東,「熟讀歷史,但是完全不相信歷史上有什麼光明磊落的一面。他留心的大概都是權謀機詐一類的東西......滿眼看去只見『髒唐臭漢』」(余英時《從中國史的觀點看毛澤東的歷史位置》),毛在文革晚期,把「大規模群眾運動」操弄成「評《水滸》」、「批林批孔」──僅僅憑林彪日記裏一句「克己復禮」,八億中國人日日夜夜攻擊「孔老二」這個圖騰達數年之久,真是到了全民「巫術」的境地,也算世界奇觀了。
「圖騰崇拜」研究的大家,是英國人類學家佛雷澤,他的定義是,氏族「每一個成員都認為自己與共同尊崇的某種自然現象,通常是動物或植物,存在血緣親屬關係。這種動物、植物或無生物被稱為氏族的圖騰,每一個氏族成員都以不危害圖騰的方式來表示對圖騰的尊敬。」
這就產生了巫術、禁忌這些東西,又被佛洛伊德接過去,頗開掘了精神分析研究,如他的《圖騰與禁忌》一書,其中指出,巫術不是「對精靈施加影響的技藝」,而是「保護社會個體免受其敵人及危險的傷害」、「賦予人們力量去傷害敵人」,所以在不同文明裡,「一種廣為流傳的傷害敵人的巫術方法就是用任何合適的材料做一個敵人的模擬像,然後對它的損壞也會延及被詛咒對象」。
這理論其實並不深奧,既然「圖騰」是不能碰的東西,於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巫術」就專門捉摸怎麼摧毀你,而毛澤東的確「創造性的發展」了史前「巫術」,將之帶進現代社會,可惜佛雷澤和佛洛伊德皆無傳人,「巫術學」失傳,西方學界偏偏毛信徒眾多。
二、我的「圖騰侵犯」經歷
我輩都是「五四傳人」,多少都有「打碎偶像」的先天靈感,又經受過文革「破壞」訓練(大字報、批鬥會),所以對圖騰沒有親熱感,比如八十年代初國門打開,對香港傳來的那一曲「龍的傳人」,便覺得有點滑稽可笑──我們這一代的「沒文化」,首先還不在討厭孔老二,而在不認識祖先圖騰居然是那條「龍」。後來我跟朋友拍《河殤》,由於電視的元素是鏡頭、音樂、台詞,我們刻意要找具像而又鮮明突出的象徵物,那就非奚落「圖騰」不可了,並期盼那撩撥天下情緒的效果。我們找到的圖騰,包括龍、黃河、長城等等。
中央電視台連播了兩遍,果然神州大嘩,也「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引來「圖騰捍衛者」,是我們始料不及的。楊振寧在南開大學演講說:「這個電視劇裡特別提出三個象徵,都是中國傳統的象徵,是中國歷史的象徵,是中國民族的象徵:一個是龍傳統或龍的神話;一個是長城;一個是黃河。我想全世界都承認這三者是中國傳統的象徵。我最不能接受的是,把這三個傳統都批評得一無是處。」李政道發了一篇短文,末尾嘆道「盼能啟新自興,望弗河殤自喪」。當時王震也跑到寧夏去捍衛黃河:「黃河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發祥地」。奇怪的是,並無幾人出來捍衛「長城」,而它恰好是共產黨專制的圖騰。
接下來就捅大漏子了。一九八九年春學生運動起於天安門廣場,五月二十三日三個湖南青年余志堅、喻東岳、魯德成,用油漆、雞蛋潑污天安門城樓上的毛像,當即被廣場「高自聯」扭送國家安全部,三人都被判重刑,其中喻東嶽於一九九二年精神失常。這是「新中國」極為罕見的一樁「圖騰侵犯」事件,還發生在最莊嚴的政治禮儀中心,自然非同小可。污染毛像、毛著、語錄本、五字反標(「打倒毛主席」),在文革中都是要判死刑的大罪,可知中共這個制度的「圖騰崇拜」之劇烈,而八九學運也視毛像為不可侵犯之圖騰,必欲撇清他們與「顛覆」「反共」的界限,才能保護自己。我頗感慨湖南三青年的遭遇,就「打碎偶像」、冒犯圖騰的衝動和快感而言,我跟他們是一樣;但我們只攻擊文化圖騰,他們冒犯政治圖騰,在一個專制裡就是重得多的罪。
這場學運更有意思的是,他們塑造了自己的一個圖騰——「民主女神像」,其造型模仿美國紐約港入口處的「自由女神像」,由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等八所院校的二十多位學生,在四天內趕製而成,高約十米,五月三十日凌晨運抵廣場,次日拼裝並聳立在面對毛像三百米處,遙相對望;《人民日報》連續三天發表文章抨擊這是「對國家尊嚴與民族形象的污辱與踐踏」。
八九年的晚春,廣場上靜坐學生和北京市民們,曾在這個圖騰的俯視下,經歷了從狂歡到撤離的大起大落,全世界也都從電視裡看到戒嚴部隊將她撞倒的歷史鏡頭。這部《中國圖騰史》還沒有人來書寫。為了保存史料的方便,我願在這裡引述雕塑家陳維明的一段話:
「藝術創作不僅僅是一出拷貝的活動,就像當年法國把自由女神像送到了美國,然後在八九六四時,把自由的精神通過民主女神像的塑造傳到了中國……六四天安門由中央美院學生塑造的那種『民主女神像』是兩手高擎著火炬。而我創作的民主女神像,在形象上是採用了中國青年女學生,一手高舉著火炬,一手拿著代表著民主自由人權法制的寶典。新近,我又有新的想法和再創作的打算,想把六米四高的民主女神像放大到六十四米,並準備經過五至十年再創作後,將未來的民主女神像運回北京,作為海外追求民主自由的華人,對未來新誕生的民主中國的獻禮。這座象徵著『民主、自由、平等、博愛、法制與科學、知識與藝術』的女神像有朝一日可以豎立在天安門廣場最核心的位置......。」(《趙岩陳維明對話》)
三、中國崛起:綁架圖騰
天安門出現圖騰的順序是:孫毛──民主女神──孔子,這個社會究竟是新是舊,是進是退,已不可辨認;不過孔子終於被抬到這裡來,還是有跡可尋的。
那起點就在「民主女神」被撞倒的一瞬間。這個暴力擊毀的似乎只是一座石膏像,但也動搖了對面「毛圖騰」政權的基石。所以鄧小平在「穩定壓倒一切」的同時,不得不走上一條重尋圖騰的道路。換言之,中共在大開國門,狂飲外資,包攬訂單之際,已經開始叩問孔聖人,只是一時尚難認領下來。試想,從金田起義的一八五一年到《新青年》創刊的一九一五年,六十五年間孔子不但沒有翻身,還每況愈下,那麼從天安門鎮壓的一九八九年到二○一一年,僅僅二十二年老爺子已經站到「民主女神」倒下的地方來了,還不神速嗎?
也許該回顧一下天安門圖騰變遷史。毛時代平時只有城樓正中掛毛像,每逢「五一」「十一」,廣場東側豎馬恩像,西側豎列斯像,掛像一周時間,但只有「十一」在紀念碑北側增設孫中山像。鄧時代改規矩了,中央指示「少宣傳個人」,只留天安門城樓毛像,鄧亦曾對法拉奇表示要「永遠掛下去」;節日也只豎孫像,撤去馬恩列斯,中央說因為各國都只掛「本國民族英雄像」。這裡已經透露出「民族主義」信息,實則馬列意識形態已然破產,圖騰自然跟進這個變局。那時鄧力群有句名言:你可以不愛這個黨,但不能不愛國。
二十年跑馬圈地,血汗工廠,中共用馬列主義交換江山社稷,一時也顧不上圖騰何者,只要毛像不摘就好。但民間「尊孔」「讀經」漸次死灰復燃,文化幫閒自然也不甘寂寞,二○○四年有季羨林、楊振寧、王蒙等人發起的《甲申文化宣言》,後來又出了個「十博士反聖誕倡議書」,但無論江澤民、胡錦濤,在中共的講話、文件、宣傳裡,絕對不會提《論語》的任何一個字。史學家余英時特別指出《論語》的一句話「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而孔子寫《春秋》就是批評最高當局。這樣一位孔老夫子,難道是中共要拿來做圖騰的嗎?
那麼他的實用價值究竟何在?那跟「崛起」有關。前面那個《甲申文化宣言》的精髓是「理解和尊重異質文明」,說淺白了就是拒絕普世價值,但它還是防守型。中國既然已經「崛起」,不能老是輸出「廉價產品」,總要來點文化上的東西,才好看。現在讓西方人看到最多的,便是「孔子學院」,從二○○四年第一個孔院成立,到目前已在九十六個國家開設了三百二十多家。讓我們讀讀余英時教授的評價:
「因為共產黨自己還沒有造出來一個甚麼精神上的東西,可以提供世界老百姓欣賞的,所以能夠拿出來的還是孔子。它這個孔子學院一方面是教學語言,另一方面是傳播中國的思想。可是這個文化力量主要是它政權的,是要給予它政權合法性,這政權好像是代表中國、代表中國文化的。也就是希望影響全世界在政治上對中國發生好感,也可以說它要展示所謂的軟實力、就是文化的力量。」(《自由亞洲電台·特約評論二○一○/一/五)
這種需要,就讓共產黨把孔老夫子綁架到天安門廣場上來了。馬恩列斯肯定非常委屈:你們明明還在耍我們那一套嘛,怎麼就摘掉我們了?孫中山稍在一邊冷笑:這幫傢伙根本是洪楊的傳人,倒要拿孔丘這個老妖去忽悠洋人。毛澤東遠遠瞅著歷史博物館前面的孔子:莫非要拿他來替換我?諒你們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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