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丁东小群 发布时间：2024-04-02
又到一年一度的清明时节了。在这个日子，我倍加思念2010年5月9日逝世的朱厚泽先生。他离开我们十四年了。
朱厚泽生前曾身居高位、居功至伟，但他一贯平易近人，谦和温良；他反对人家叫他官称，无论是他的同事、朋友，甚至部下，都亲切地称他为“厚泽”。
我与厚泽相识在42年前。1982年秋天，我陪同城乡建设环境保护部老领导杨树生，在成都开完三线建设座谈会后，应贵州省委副书记朱厚泽和省建委主任王彪邀请，一同乘火车前往贵阳考察。
在南下的列车上，大家聊起天来。操着鲁北口音的王彪主任突然问我：小牟，你是山东人吧？我说，我生在北京，但祖籍是山东日照。王主任一听又问，姓牟的人不多，有一个山东日照人，叫牟宜之，应该是你老乡，你知道吗？我大吃一惊！忙说，他是我的父亲啊！王主任听到，急忙起身握住我的手说：太巧了！牟宜之是我们的抗日县长，是我参加革命的领路人！他现在怎么样？听说他解放后不太顺啊！
在一旁的杨老曾是国家建委办公厅的老主任，他向王彪主任大致介绍了我父亲的遭遇和平反的情况。王主任感慨万千！说，牟老没有活着看到粉碎四人帮，太遗憾了！以他在乐陵轰轰烈烈的抗战事迹，他的能力和水平，活到现在，一定能为国家和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接着他娓娓道来家父在乐陵压抑豪强、惩治汉奸、消灭日冦的故事；当他讲到“万人挽留牟县长”时说，我当时就在挽留的人群中，带头喊口号。
这时，厚泽书记说，苏钢同志也是乐陵人，冀鲁边抗日根据地出来的老同志，他肯定也认识牟宜之同志。到贵阳后，大家可以见一面。
就这样在列车包厢里，通过和王彪主任聊天，我结识了厚泽。
在贵州几天，省委苏钢书记、贵阳市李万禄书记，先后会见了杨树生部长，我也在场。苏钢书记也回忆了先父在乐陵的一些事迹。厚泽和王彪主任则陪同我们考察了几个三线企业。虽然时间很短，但印象深刻。
时隔两个月，我又见到了厚泽。那是1983年1月，由城乡建设环境保护部牵头，召开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成立大会。厚泽和李万禄书记一同抵达北京，我作为会务工作人员去接站。这次相见，厚泽直呼我的名字，俨然老朋友相见。我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干部，他是省委副书记，却一点架子也没有，为人亲和，令人尊敬！
像所有普通代表一样，他也住在建设部招待所。会议期间，我们多有接触，对他发言时提出的发挥中心城市辐射作用，带动区域经济发展的论点，深表赞同。
1985年，厚泽调到北京，担任中宣部长。他提倡和奉行三宽政策，极大推动了思想解放，为改革开放创造良好的思想和舆论环境。
此前，我听到内部消息：说厚泽参加了中央党校省部级学习班，耀邦来党校和学员座谈时说，中国的科考制度是世界文官制度的摇篮，学而优则仕没什么不好，它体现了公开公正公平。我们就是要挑选提拔重用学习成绩最好的学员，到中央来工作！
厚泽是当期成绩最好的学员。后被任命为中宣部长。在他的不长任期内，我没有找过他。他卸任后，我曾问过他有没有“学而优则仕”这回事，他不置可否，始终没有正面回答。
耀邦同志一贯开明，办事光明磊落，用人五湖四海，不拉山头，不搞小圈子。学而优则仕，符合耀邦的行事逻辑和风格。
厚泽赋闲在家的日子里，我经常去找他聊天，有些问题向他请教。久而久之，成了忘年交。
1996年，开完第四次全国环境保护大会，组织上有安排我到地方挂职的意图。有三个地方可以选择：一是大连，因为大连要创建国家级环境保护示范区；二是无锡，因为太湖作为国家重点限期治理的湖泊已经提到了议事日程；三是六盘水，因为当地土法炼焦污染严重，亟待解决。三个城市都向国家环保局要挂职干部。
按照常理，一般到地方挂职，都希望去离家近、条件好的城市。按顺序排位，我应该是首选大连、其次无锡、最后是六盘水。
可是前两个城市恰恰有问题。
我哥哥和当时大连主政者相识，对他印象极为糟糕，力阻我去大连。哥哥说，以你的性格和脾气，肯定和他尿不到一壶去。和他共事，非闹掰不可。他整起人来心狠手辣，你肯定不是个。于是我就放弃了大连。
再说无锡，人家不欢迎我。原因是国务院环境保护委员会在无锡召开太湖污染治理现场办公会，考察太湖时，在省部长乘坐的船上，用不卫生的果盘摆放水果，不少部长吃了上吐下泻，连宋健也发烧打了吊瓶。建设部的李振东副部长没事。他幽默地说，我是主管污水处理的，有抵抗力。我是国务院环境保护委员会秘书处处长，筹备这次会议，对当时的无锡市领导提出了批评。这就撞到了枪口上，当人事司向无锡介绍我时，对方明确表示，拒绝接受。
这就只剩地处边远山区的六盘水了。我很不情愿地向厚泽咨询六盘水的情况。没想到厚泽说，这是天意！大连、无锡都是中国的一层糖皮，只是中国的表面，虽然光鲜，但代表不了中国的全部；六盘水才能代表中国内地的真实情况！你去六盘水，能更深刻地了解中国。
实际正是如此。我在六盘水挂职一年间，深深地了解到老少边穷地区的贫困。那年秋，江泽民视察六盘水，我事先踩点，要选择三个贫困户。走遍了辖区所有山寨，几乎家家都是贫困户，怎么办？
我打电话先后请教厚泽和我的领导解振华。他们的回答是一致的，找最穷的！
于是，我就找了三户家徒四壁，甚至没有“壁”的人家，没床没被，人猪同住，人缩在玉米瓤子堆里睡！
江泽民看后十分震惊，连夜给大连、青岛、宁波、深圳四个计划单列市的一把手打电话，要求对口帮扶，每个市支援贵州的两个地州。
分管扶贫和改革，以什么为突破口来脱贫？抓手在哪？带着这个问题，我再次请教厚泽老书记。他以在贵州的经验告诉我：贵州有资源，但多山地，少农田；交通不便，人窝在大山里，贫困的根源是人的保守愚昧。要脱贫首先要打开眼界，让农民走出去，到沿海地区开拓眼界，更新观念！
厚泽的一番话，使我脑洞顿开。在常委会上，我大胆提出，以劳务输出作为六盘水的对策，在全市做广泛深入的动员。
为此，我利用去深圳参加全国经济体制改革工作会议的机会，拜会了李子彬市长。李市长担任化工部副部长时，是国务院环保委员会委员，与我相识。他热情地接待了我，深情地说，深圳发展离不开全国的支持，现在是回报的时候了。当我提出接纳六盘水的劳动力时，他给我出了一个有难度但成功率较高的方案，叫逆向流动输出。他说，中国农村人注重回老家过春节，这也是农民工自然更替的机会。有的年纪大的、身体不好的、家里有事的就不回来了。可老外不过春节，按定单还得生产交货。你如果在春节年关把劳动力送来，有多少我要多少！
我听了十分振奋，回到六盘水，召开了全市动员大会，市委市府人大政协四套班子领导系数出席，我作了动员报告。会后带领全市各局委办干部下乡，挨村挨户动员劝说。我还编了几条标语：要脱贫，搞输出；要致富，靠劳务！输出一人，脱贫一户；输出百人，脱贫一村！这些标语贴满了农村乡镇。
为见实效，我还想出了一个土政策，凡是有劳务输出的家庭，政府给予类似军属的优惠，叫“准军属”待遇；平时买东西不用排队，逢年过节再给点慰问品。
经过这一通动员，还真有效，1997年春节前，六盘水动员了三千多人去广东深圳和珠三角地区。市里开了隆重的欢送大会，率先报名的劳务代表披红戴花，踏上东去的列车。我作为领队，一同前往，在硬座上晃当了整整一夜，才到深圳，受到劳动局接待，劳务人员很快安排到各个工厂。除夕之夜，我掏钱请了几十个乡村的劳务代表，在深圳街头大排档，猛撮了一顿，过了一个有意义的春节。厚泽做高参，六盘水劳务输出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1999年“十一”，天安门大阅兵。北京鼓励市民出京过节。为了避开热闹，我决定邀一些朋友去江西。厚泽的小女儿朱玫同行。临行前厚泽建议一定要代他去看望一下耀邦。到达南昌之后，我们一行就来到共青城耀邦陵园，向耀邦陵墓躹躬献花，给他带去了老战友的深情厚意。
还有一件事让我感动。厚泽多年来一直鼓励我，整理先父的诗稿，结集出版。新世纪之初，中国加入WTO，成为世界工厂，国内大型规划和项目很多，环保任务繁重。整理先父诗稿的事就拖了下来。在这期间，三位朋友不断地提醒我，再忙也要抓紧：一是郑也夫，二是卢跃刚，三是厚泽。厚泽建议请李锐为诗集作序，并统览了即将交付出版的全部诗稿。有一次在李锐家，厚泽、李普、于浩成还讨论过先父诗集的封面题词与生平简介。2009年，先父百年诞辰之际，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召开了诗集出版座谈会和首发式，厚泽、李锐均亲临会议。
2010年春节后，厚泽因口腔溃疡住院，检查出有癌变，病情日益加重。我曾多次到医院探望。最后一次是“五一”前一天。他精神很好，我们聊了很长时间，余兴未尽。临别时，我说，过了节再找时间来看望。谁知这竟成了永诀！
节后我出差在外地，接到朱玫的电话，告知他父亲已于9日过世。依父亲遗愿，骨灰将迁葬于贵州。我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在悲痛中，我一气呵成，写下一首七言长调：
君不见，
黔贵乌蒙山连山，
绵延千里少人烟。
君不见，
雄鸡起舞报晓天，
织金洞阔壮无边。
天地之间凝正气，
云霓彩霞聚晨曦。
山之骨骼灵之秀，
地之精华业之基。
睿智聪明集一体，
野气钙性自难移！
主政地方业绩佳，
脱颖而出入京华。
引导传媒说真话，
揭开历史伪面纱。
拨乱反正辅耀邦，
改革开放作栋梁。
四不精神得民意，
三宽政策助国纲。
百花绽放春光秀，
文明民主初开张。
一阵狂风天地寒，
英雄奋起抗愚顽。
操守良知不退却，
担当道义在铁肩。
乌纱从此为之落，
观点由兹更洒脱！
书海浩瀚勤耕耘，
潜研详读细雕琢。
思想深邃文犀利，
志存高远学渊博。
赋闲笔耕二十载，
壮游足迹遍中国。
镜头方寸明心志，
散文情浓寄山河。
曾为笔友互酬唱，
忘年之交意气多。
听君教诲三十年，
良师益友常切磋。
一朝病卧缘心瘁，
赤子之心何处托？
呜呼！
君今仙逝飘然去，
心如刀绞泪滂沱。
哲人不在天地暗，
胸有块垒向谁说！
君之品节垂青史，
日月星辰扬清波。
今日送君归故里，
黔山贵岭更巍峨！
树高千丈归根叶，
仰天悲啸咏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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