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人们用很多言辞定位刘晓波,比如"公民社会"的代言人、宪政中国的殉难者、民主中国的头号公民等等,我觉得我们还是需要在当下中国的语境里,用老百姓熟悉的言辞来定位他,所以,我说刘晓波是一个"民族英雄"。
1,时势造英雄。
在这个世纪之交,对中国文明和进步所做出贡献者,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跟刘晓波比拟。1989年"六四"屠杀以后,中国进入了一个黑暗时代,它会延续多久,至今没人知道,因为西方也出现了衰退,整个国际社会笼罩着绥靖主义;人类文明自二次大战以后,除了技术发明上仍稍有斩获(如数码时代的出现),其他可以说毫无进步,人类的自私甚至超过历史上任何时代。在这个大背景下,中国的沉沦——人性贪婪、环境破败、制度倒退,更为突出,所以余英时称之为"天地闭,贤人隐"的时代。然而正是在这个黑暗中,"六四"的血与火淬炼了一个人,而且还是最懦弱、可怜的群体中的一个人,他就是刘晓波。他在这三十年里做的事情,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他罕见地坚持对暴政的和平抗争,
他谦卑地搀扶襄助受难者,
他孜孜不倦地探寻中国摆脱暴力循环的政治转型途径。
中国文明自近代以来,是一个衰落、失败的文明,所以满清崩溃后社会解体,中国是按照现代极权模式重新再整合起来的,中华民族为此付出了可怕的代价,不过六七十年就死掉了四五千万人,而且至今看不到出路在哪里。"六四"一劫,让这个极权几乎崩溃却又存活下来,就给了它打造更可怕模式的机会,所以我们今天面临的,是全世界曾未有过的"升级版极权",中华民族也面临灭顶之灾。刘晓波探索了一个可能的政治路径,是中国民间的一笔巨大财富。
2,刘晓波实践并重塑了知识阶层的新人格。
中华民族吓破了胆,知识分子打断了脊梁骨,这个民族还有什么救?西方那条路,什么公民社会、民主选举、代议制、法制、基督教等等,在中国的文化里,都离不开一种角色的核心凝聚作用,因为中国几千年的四民社会,必须由"士"来领导,现代化底下,就是这个"士"变坏了,中国才一塌糊涂。
刘晓波只身防堵"道德资源"流失的后六四精神困境,他才成为一个新的民间领袖,为此他必须重建"知识者人格"。年轻时代的刘晓波,是一个极狂妄的叛逆者,然而正是叛逆者才能在塌天境地中存活,并走出一条新路。他在中国八十年代那场著名的"文化热"中,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黑马",他挑战权威,叛逆而激进,动不动发表震动一时的惊世骇言,令舆论大哗、街谈巷议。抗拒权威的叛逆经历,使得他具有一种知识分子缺乏的勇敢和尖锐,也给了他在黑暗中的孤胆和坚韧。
他做了三点:主动背上负罪感,忏悔自己;坚守国内,拒绝流亡,一次又一次地去坐牢;谦卑地搀扶受难者。刘晓波在此实践了一个"基督徒"的受难精神,比无数的中国基督徒都做得出色,虽然他并未接受洗礼;而他这种超越性,更是超越了"五四"精神,因为我们都知道,五四那一代巨人,比如胡适,都是蔑视和反对西方基督教的。中国的大知识分子,四九以后又都是向毛泽东投降的,后来几代人都是努力争取回到"五四",但是只有超越"五四",中国知识人才能重生,今天我只看到一个人走到了这一步,他就是刘晓波。
3,刘晓波活出了一个灿烂而富于传奇的人生。
他虽然死于绝症,享年仅61岁,但是他却活得比所有人都潇洒。他的传奇,不是标准的中国传统可以杜衡的,相反,他一生充满争议,恰好跟中国的错乱、颠覆、失序、衰落相映成辉。
我曾这样描述过他:從「中國要當三百年殖民地」,到「我沒有敵人」,此間距離多少、又如何丈量?這既是從文化到政治的距離,從尼采到甘地的距離,也是從叛逆、狂妄、目空一切,到自省、謙卑、甘下地獄的距離。
中国近三十年无非三件大事:改革与文化热、大屠杀与经济起飞、专制霸权与民族主义;这三件事里,我们都可以看到刘晓波的身影。站在大时代的风口浪尖做弄潮儿,这三十年里,没有人可以跟他比肩。
劉曉波因「文化激進」而備受批評,又因「政治溫和」而同樣備受指責,受「兩面夾擊」如是者,在中國又曾有誰?從六四清晨在大軍環伺的槍口下帶出廣場抗議學生,到身繫牢獄贏得諾貝爾和平獎,劉曉波三十年換了一個人,雖依舊桀驁不馴,但他已然有了一副溫和心腸。
即便是他的私人生活,也几度波澜,毁誉参半。但是最近二十年里,他说"二十年来,支持我、给我力量的是刘霞的爱。"他们几乎演义了一场现代版的"革命加爱情"。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为了报答刘霞因他而受折磨以至得了严重忧郁症,他又来了一次大叛逆,一改死不出国、坐穿牢底的初衷,用最后一口气,要把刘霞送到西方去,他才不管舆论怎么评价他。刘晓波我行我素到最终。世间没有第二个刘晓波。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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