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匡正:執政的朝四暮三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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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刘伯温 |
並非無端地想起養猴人的典故。這個養猴人被稱為狙公,狙就是獼猴。《莊子》的《齊物論》説過這個狙公養猴的故事,原文很短: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悦。「芧」就是橡子,莊子想借此故事,勸誡當時的學者不要被「名」所蒙蔽,要注重「實」,也就是事物的同一性。哪知「朝三暮四」一詞,以訛傳訛,最終竟變得和「朝秦暮楚」一個意思了。
用今天眼光看,「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還是不同的。早晨為一日之始,獼猴白晝活動量大,當然要多吃一點。晚上睡覺,少吃一點才合理。從這個角度看,獼猴的喜怒是有緣由的,只是人們不瞭解獼猴的喜怒罷了。對狙公來説,結果雖然相同,但因分配方式的不同,效果也就不一樣。如果把人生比作早晚,現今的高房價,引發的正是「朝三暮四」的效果。多數人最具活力的青春時光,都是在狹窄逼促的環境中度過,等到老時欲求低了,反而住進了寬敞的豪宅。只是這種「朝三暮四」的社會分配,極難像狙公那樣輕易調整過來。
不過我想起的養猴人,還有另一個典故。它出自明代劉伯温的《郁離子》,像對莊子寓言的續寫。説的也是一個狙公,每天都給他養的獼猴分配工作,採摘山中的果實。晚上獼猴回來,狙公讓它們交出所採果實的十分之一。靠獼猴採來的果實,狙公活得很滋潤。偶爾有不交果實的獼猴,狙公便對它們棍棒相加。獼猴雖苦,卻不敢違抗狙公。直到某日,有隻小猴子突然問:「山中的果樹是狙公栽的嗎?」眾猴説:「不是,都是天生的。」小猴子問:「不是狙公就不能採嗎?」眾猴答:「不是,都可以採。」猴子問:「那我們為何要被他役使呢?」小猴的話沒説完,眾猴便醒悟過來。那天晚上,它們等狙公就寢,打破了柵欄和木籠,取出儲藏的果實,相攜而入樹林中,再也沒回去了。狙公最終因飢餓而死。
劉伯温在寓言的結尾,反問得很有力:人世間用權術駕馭民眾而無道理和法度的,他們就像狙公一樣吧?只是民眾迷惑而未覺醒,一旦受到啟發,他們的權術就走到頭了。很顯然,劉伯温講的狙公和眾狙,指的是執政者和民眾,這個寓言譏諷的也是腐敗的政府終將因苛政虐民,而引發民眾的反抗。果然,劉伯温寫完《郁離子》後,便出山輔佐朱元璋。不僅協助朱元璋制定了滅元方略,還建議朱元璋以「大明」為國號招攬天下和民心,成為明朝最重要的開國元勛。
劉伯温寫《郁離子》時,已近50歲,元代官場上數起數落,後棄官歸隱青田山中,寫下《郁離子》。劉伯温生活在多事之秋的元末,目睹了當時政荒民困、生靈塗炭的現實,所以他一再強調治理國家要以民為本。執政者如「志利而忘民」、「見利而不見民」,橫徵暴斂索取無度,則為執政的「危之道矣」。他還拿「治圃」作喻,警告執政者:「有司取諸民不度,知取而不知培之,其生幾何,而入於官者倍焉。」如果只知榨取,竭澤而漁,只會導致物盡民窮。民既為國之本,治國之道在於如何凝聚民眾的力量。劉伯温認為:「民猶沙也,有天下者惟能摶而聚之耳。」他拿堯舜治理作比較:「堯舜之民,猶以漆摶沙,無時而解」,而「三代之民,猶以膠摶沙,雖有時而融,不釋然離也」,而「霸世之民,猶以水摶沙,其合也若不可開,猶水之冰然,一旦消釋,則渙然離矣;其下者以力聚之,猶以手摶沙,拳則合,放則散。」
更重要的是,劉伯温一再強調誠信治國,認為用暴力不能治民,而玩弄權術更會不得民心。「先王之使民也義而公,時而度,同其欲,不隱其情,故民之從之也如手足之從心」,如果「所用者無非掊克之吏,所行者無非朝四暮三之術」,不要以為「人不知之」,實質上「人皆知之也」,「故子以是施諸民,民亦以是應諸子,上下之情交隱矣」,導致「徒見其貌之合,而不知其中之離也;見其外,而不察其心者也」,最終會「上罔下則不親;下罔上則不孫」,這就是國家動亂的根源。
劉伯温的這些思想,與《尚書》中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孟子所言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等民本思想是一脈相承的。這些思想也因此成為元末反對專制統治的主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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