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6日星期三

“矽盾2.0”?全球地缘政治角力下 台湾半导体业恐无力做“朋友圈的晶片糖”

撰文:施实
歪脑 10/14/2024

Silicon Shield 2.0: A Taiwan Perspective   (  Credit: Depositphotos   )


2024年9月14日,台湾学者吴介民投书《外交家》(The Diplomat)杂志线上栏目,直指台湾应该发展"矽盾2.0(Silicon Shield 2.0)"战略,将"高阶晶片分散(至海外)制造"视为台湾的机遇,而非力量被削弱的表现。

这个观点同时也在台湾外交部参与主办的"凯达格兰论坛:2024印太安全对话"上发表,因此相当程度被视为台湾政府的意向,引起了产业相关人士与观察家的注意。

如果"矽盾2.0"是台湾未来可能的"国家安全——半导体"战略的一环,那么它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必须先回答三个问题:

首先,究竟什么是"矽盾(Silicon Shield)"?再者,支持"台湾高阶晶片分散至海外制造",在实际的产业情况下,究竟意味着什么?

最后,如果台湾真的想打造"矽盾2.0",吴介民(以及支持其观点的政策团队)提出的方向,是正确的吗?

这篇文章对此抱持着高度怀疑,甚至可说是反对的观点。

何谓矽盾?

2001年,澳洲记者Craig Addison撰写了"Silicon Shield"一书,书中主张,台湾的半导体产业即是其抵御中共犯台最强的武器。 Craig Addison书中对照的案例,是1990年代的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爆发波湾战争,美国与其他多国联军进攻伊拉克,以确保科威特石油稳定供应。

此后二十年来,"Silicon Shield"被翻译成中文"矽盾"或"矽屏障",并广为流传,成为台湾"国家安全——半导体"分析框架的流行意见之一,在民间也可说是老少皆知。

然而,驳斥"矽盾不存在"的声音,也一直都存在。例如,特朗普的副国家安全顾问Matthew Pottinger在2023年访台后,便直言"矽盾的想法很疯狂",认为台湾成熟而领先的半导体产业环境,反而会让中共更有侵台动机,以将这战略矽岛纳为己有。

同年,时任台积电董事长的刘德音也在接受《纽约时报》专访时指出,台湾的半导体产业与是否可以防御中国入侵没有关系,关键还是美中之间该如何维持现状。

在吴介民的个人脸书上,他在转引这篇文章时提到:

"最近戴雅门(Larry Diamond)等人合编关于矽三角的书翻译成中文出版,其中有讨论到矽盾问题。他们倾向把矽盾诠释为台湾中心的见解,这点我在讲稿中不点名和他们对话。也希望我们台湾人无需对矽盾有台湾本位的想法。"

吴介民强调,"矽盾不是(或不应该是)台湾本位的观点:矽盾保护的是全世界,不止台湾。同样的道理,矽盾带来的风险,也感染到全球供应链上的所有国家和厂商。"

Larry Diamond,胡佛研究所高级研究员,著名民主理论学者,近年来以对中"鹰派"立场为人所知。吴介民所提及的书,台湾译为《晶三角:矽时代地缘政治下,美台中全球半导体安全》,其对新冷战时代的全球"国家安全——半导体"情势有多面向的分析,当中亦收录了主张"矽盾想法很疯狂"的Matthew Pottinger所著文章,在此不另展开赘述。

值得注意的是:吴介民作为这篇文章的执笔者,虽然不同意书中对"矽盾是台湾本位观点"的说法,但他的观点,是将矽盾之盾牌保护面延伸到全世界。

由此,他提出"在矽盾2.0的框架下,产业多元化(疏散)不被视为对台湾经济和安全的威胁。相反,TSMC(台积电)在美国亚利桑那州、日本熊本县和德国德雷斯顿等地的投资,应被视为台湾影响力的延伸。这些投资与美国及其盟友的战略利益一致。通过这种方式,台湾加深了与西方的相互依存,增强了供应链的韧性。 "

然而,这样的假设,忽略了一个重大事实。台湾过去40年来的半导体荣景,除了奠基于优良的基础设施、优秀而低工资的人力,以及台湾三大科学园区之间快速而便捷的交通之外,还有一个关键因素:

台湾的电资通讯与半导体产业,本身就是全球化年代的产物。逐渐倒塌的柏林围墙,是台积电创业路上的背景音。倘若时移事往,世界再度走到两大阵营对抗的格局,台湾的半导体产业本身即面临重大挑战,未必有余裕做台湾与世界交朋友的晶片糖果。

台积电:全球化之子

【图略】南京的台积电工厂 ( AFP / STR )
回顾台湾半导体产业的发展之路,作为龙头的台积电,自是其中相当具有代表性、也不可忽略的企业。让我们回到1980年代台积电的创业时刻,便可以明白,为何自2018年开始,创办人张忠谋、时任董事长的刘德音,便对于半导体产业站上地缘政治的风口浪尖,会如此地忧心。

在台积电创办之前,世界半导体产业史上,未曾有过任何一家专注于做"晶圆制造代工"的企业。

当时的其他公司,都采取垂直整合(IDM)模式,将晶片制程中的IC设计、晶圆制造、IC行销等完全包揽在同一个公司内,不假手他人。例如,今日看来已显疲态、但余威仍在的产业霸主Intel,便是其中的经典案例。

然而,在1980年代,张忠谋接受台湾政府邀请,抵台擘画未来20年的半导体产业蓝图时,台湾经济虽然正在快速起飞,但绝无可能造出一家Intel。

根据张忠谋事后回忆,当时的台湾,在IC设计、行销等环节,专业能力远远不足,但在晶圆制造部分,虽然技术也很落后,"但是在良率方面倒是满好的,可以跟别的世界级公司的制造部门竞争。"

台湾晶片制造业令人满意的良率,来自高品质而服从的劳工。造就这批劳工的原因,众说纷纭。然而,许多台积电一线主管信誓旦旦地表示,台湾成年男子服兵役的文化,是他们指挥工程师的文化底色。

"学长学弟制、一梯退三步(指入伍时间明明只相差一梯次,但晚入伍的必须对先入伍的人保持高度尊敬),台湾男生从小受宠,就是在军队里长大成人,只要抓住那种军中的感觉,你就能带好团队。"不只一位主管曾经这样归纳。当然,抱持这种观点的人,全是男性。

另一位晶圆制造大厂的总经理,则更细腻地分析了台湾的"制造优势",他说,虽然日本的劳工也十分服从,"但日本人的服从,是不知变通的。SOP是12345,你要他123589,他就宕机了,做不到。台湾的工程师就完全没问题,长官要他123589、甚至直接跳一千他都能做出来。"

无论"高良率"的原因为何,张忠谋看见了台湾劳工不可取代的优势:优秀而服从、兼之灵活。张忠谋向当时的台湾政府提出了半导体产业的"隆中对":专心做晶圆制造,永不踏足设计领域、不与客户竞争,靠着这独特的切入点与面对客户的"诚信保密"美德,台积电带着上百个相关大小台湾企业,组成产业联盟,赢得了大量的订单,也造就了今日的TSMC传奇。

而自1987年在新竹设立第一间工厂开始,台积电的设厂策略,即是以市场为导向,如何服务客户、替股东创造最大利润。更具体地来说,在过去40年来,台积电的先进制程与研发基地,一向都是根留台湾;而海外设厂的地点,很长一段时间仅限于中、美两国,也就是两大主要客户国。

先进制程与研发基地留在台湾,也有其快速调度人员、分散风险的优势。台湾作为一个南北纵长3百多公里的岛屿,三大科学园区所在位置分别是新竹、台中、台南,相隔均在50公里左右,地势平坦,辅以稳定的高速公路与铁路,三大生产基地位于一日生活圈内,工程师解决难题后,可以不必在外过夜,相当大程度解决了人才调度问题。

然而,自2018年开始,美中对峙的局势浮现,过去40年来的半导体产业生态系,也开始天翻地覆。

当全球化之子遇上"选边站"的地缘政治危机

2020年,在美国特朗普政府与拜登政府的连串政策下,台积电宣布至美国亚利桑那州设厂,张忠谋即对此罕见而清晰地表示了忧虑。

张忠谋认为,在美设厂虽有水电、土地优势,但人力成本太高,亚利桑那州周边也不具备台湾三大科学园区之间相互调度、支援的条件。总体来说,在张忠谋、刘德音这样的专业经营者眼中,美国与盟友国家希望半导体生产"在地化"的要求,对于公司经营与技术进步,将产生相当的负面影响。

2024年4月23日,一篇刊登在Rest of World,标题为"TSMC's debacle in the American desert"的报道,从劳工观点完美地呼应了张忠谋的顾虑。报道中,离职的美籍台积电员工批评公司的高工时(当中存在许多无效率的程序)、军事化管理、阶级制度、严重辱骂员工等现象,也让人们窥见了亚利桑那厂进度落后的其中一些原因,也看见"台积电经验"在异文化复制的困难。

当我们快速看过了台积电发迹史与亚利桑那的经验后,吴介民的"矽盾2.0"计划,试图让"台积电(与其他科技大厂)在海外扩厂,作为台湾影响力的延伸"的战略,实在乐观到让人无法轻易附和。

在全球化时代孕育出的台积电与相关上下游伙伴产业,于地缘政治情势日益紧张的年代,早已面临重大挑战。台湾政府如果想协助相关顶尖企业,在激烈的竞争中,仍然保持产业领头羊的优势,最好的方式,其实是尽量挪出空间,让相关产业尽量不受美中对峙的影响,反而更有可能让"矽盾"得以保全。

然而,"矽盾2.0"计划,不但不欲带领相关产业躲避地缘政治风险,还主动迎上暴风圈,希望以半导体产业"使台湾加深跟世界的依存",但实际上,以半导体产业的投资规模、竞争强度与技术水准,当台湾相关企业成为产业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时,台湾早就与世界深深依存。尽可能地让相关企业毋须配合非市场性的他国国安政策,才是让产业保持领先地位的最上策。

确实,人们会说,如今时代已经走到这一步,全球化的美梦一去不复返,半导体业又如何可能置身事外呢?然而,公司经营的挑战与困难从不因道德呼吁而减少分毫。从亚利桑那的教训可以看出来,台积电的经营计划确实为了配合美国政策,而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印证了张忠谋与刘德音的先见之明。

【图略】2024年,一名工人走在熊本县的日本先进半导体制造公司 (JASM) 的新半导体工厂外,该公司是台湾芯片巨头台积电 (TSMC) 的子公司 ( AFP / Philip FONG )
当然,与亚利桑那州相比,台积电在熊本的设厂看起来便顺利得多。

除了日本招商政策稳定、当地半导体业者专攻材料与制造设备,与台湾暂无竞争关系,"日本的职场文化与台湾相近,具有敬业的传统。而日本劳动流动性更低,有利晶片制造业发展",留学日本十余年,最近新出任台湾相关产业智库"科技、民主与社会研究中心"执行长的张智程,便在一篇报告中如此写道。

由此看来,台湾如果难逃美中对峙的网罗,必须站上"这些(海外设厂)投资与美国及其盟友的战略利益一致。通过这种方式,台湾加深了与西方的相互依存,增强了供应链的韧性"(吴介民文)的战略位置,或许在同为美国盟友的日本境内设厂,会是一个较佳的折衷方案,不但减少了台积电因非市场因素"被迫出海"的摩擦力,也不失为台湾政府协助相关企业的一个途径。

如果全球化年代终将慢慢落幕,台湾政府势必需要派出接驳舟,再次协助半导体产业走过惊涛骇浪。正如同1980年代的台湾政府,大力投资、求才,促成半导体产业的兴起一般。

台湾半导体产业的成功,有其历史(柏林围墙倒塌而全球化红利浮现)、地理(台湾特殊的岛屿地形与密集产业群落)、社会(高度服从又灵活的高学历劳工)条件,究竟能不能够做到所谓的"产业多元化(疏散)",进而成为台湾与西方世界加深盟友关系的适当桥梁(或礼物)?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总体来说,"矽盾2.0"理论,其实是假设台湾的半导体产业优势未来仍会延续,在这个前提下,台积电与相关企业到美国及其盟友国家境内设厂,能够"加深与西方的相互依存"。如果"矽盾2.0"是奠基于这样的假设,恐怕是对情势过度乐观。看见"矽"产业本身即将面临的危机与风险,而非急于求其做"盾",才是比较有现实感、也对世界半导体产业有正面贡献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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