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王丹說:「上海的人道危機可以追溯到大饑荒時代」,顯示他可以從中國現代史上找到當下危機的脈絡,雖然他是哈佛歷史系訓練出來的。這次瘟疫將淪陷多大中國,我們不可能知道,但是中國社會局部解體,是肯定的。中共黨內一向是極左者勝出,雙手血跡斑斑,因為毛澤東是最大的左王,而習近平偏偏向左轉要當「毛孫」,這才是今日中國的要害,西方學界不會懂得。說到大饑荒,《屠龍年代》有一篇『豫南:中國當代史』,詮釋了那一次的「社會局部解體、文明消亡」。】
在豫南這塊土地上,輪番、交替出現的,是社會須臾間局部解體、文明消亡、禽獸奔突,這現象當作何解?
第一、彩排了毛式的「烏托邦」全劇終場結局。
北京有個毛澤東,河南有個吳芝圃,而信陽則出了個路憲文。信陽是河南最靠南的一個專區,人口一千萬,在大躍進中很出風頭,有兩件事載入史冊:一是遂平縣的碴牙山衛星合作社,在1958年4月成為全國第一個人民公社,受到毛澤東的高度讚揚,全國紛紛朝聖取經;另一件是西平縣和平社宣佈小麥畝產達7320斤,這是大躍進中放出的最大一個衛星——凡談及中國大躍進的荒唐,至今不可不舉此兩特例。
當時的信陽地委書記路憲文,是大躍進的極端激進派。信陽產生上述兩個出風頭的全國典型,是他的激進政策的結果,反過來又成為他的政治資本,「廬山會議」後他就愈加瘋狂,據後來中央工作組關於路憲文所犯罪行的報告稱,從1959年11月到1960年7月,整個信陽地區為追逼糧食,逮捕1774人,其中369人死在獄中;拘留一萬多人,其中死在拘留所667人。打人最嚴重的光山縣,公社一級幹部親自主持和動手打人的占百分之九十三,鬥山公社的一個黨委委員、團委書記,親自拷打農民九十二人,打死四人,其中有個農民是被他吊起來活活燒死的,當地稱為「點天燈」。河南省委後來檢討時也不得不稱信陽「一時間形成了一種恐怖世界、黑暗世界。」
慘絕人寰的信陽事件究竟死了多少人,至今仍是一個謎。今天人們所說的「一百多萬」這個數字,最早出處在中央工作組組長陶鑄1961年4月間的一個講話中,他說:「我看死亡數字就不要再統計下去了,已經一百多萬了……」。從中央工作組的檔案裡,我們只能看到兩個驚心動魄的數字:一是表面統計餓死十萬人的息縣,竟有639個自然村幾乎無人倖存,永遠從地圖抹去了;二是僅據潢川、光山、息縣三個縣的統計,家庭成人死絕後留下來的孤兒,竟有一萬兩千人之多。
信陽提供了一個模型:毛澤東的大躍進如果不在一九六〇春天煞車的話,那麼不止河南,而是全中國都將出現「信陽模式」;則這場大饑荒餓死的人,就遠遠不止楊繼繩給出的「三千六百萬」,而注定將死上億人!
第二、幹部豺狼化、社會羔羊化、人倫底線洞穿。
信陽成鬼域世界的兩大特色,一是幹部打人成風,二是民眾吃屍體成風。幹部兇狠,乃上行下效,五七年夏在毛澤東批判鄧子恢右傾路線的誘發下,河南省長吳芝圃,悍然拿省委第一書記潘複生開刀,在全省批他的右傾路線。省長敢鬥省委書記,下面各級班子大抓「小潘複生」,鬥得更凶。光山縣委第一書記馬龍山,在廬山會議之後,帶頭批鬥另一位縣委書記張福洪,並親自動手毆打,以作示範,張福洪每次都被眾人揪住頭髮毒打,有一次大半頭皮竟被連髮撕下,頭部傷口感染,不幾天便在拘禁處因破傷風而死。縣、社、隊各級幹部反「瞞產」中,對農民不惜活埋、點天燈;挨村搶光糧食後,眼看著人口死絕而不發一粒糧食;後來甚至發展到餓死人可賣屍體給醫院造標本,便推動「賣屍專案」;強迫化肥廠用餓死小孩屍體煉化肥。
我早在「文革」中就聽說信陽大饑荒慘烈到「人相食」的程度,當時不敢置信。後來看到信陽事件的檔案,果然有此記載。在路憲文罪行的材料中,提到當時公安局以「破壞屍體」的罪名,逮捕了數百人;這些人把埋掉的屍體挖出來吃。當時人們不僅吃別人的屍體,也吃自家人的屍體,甚至孩子死了,也拿去換別人家的死孩子吃,真正是歷史上「易子而食」的重演。檔案中還記載,當時大批的人餓死,埋都埋不及,起先各村裡的隊長組織民兵挖一條大溝,把各家各戶的死人抬到溝裡,一層屍體撒一層石灰,怕瘟疫流行。後來,活著的人都餓得不能動了,家裡死了人,屍體擺在那裡,活人就靠吃屍體延續生命,真正成了鬼域世界。
信陽西部和南部為桐柏山、大別山,自古民風強悍,習於揭竿而起,三○年代曾是張國燾、李先念割據的紅軍根據地,五○年代陷入如此酷烈境地,民眾卻馴服如羔羊,任憑宰割;底蘊何在,是一個很好的政治學題目。
第三、中央災難性決策的終端放大,且屢試屢爽。
毛澤東的「大躍進」狂熱,導致大饑荒;蘇聯式治水模式「水庫大壩」狂熱,導致大水災;鄧小平的「經濟改革」盲目性,導致大血疫。這三項中央的災難性決策,在豫南一隅,皆被放大,一直荒謬到盡頭。如此反復試煉,無論多麼慘烈的後果,卻都不能絲毫啟動這個社會的糾錯機制,因此,豫南勢必難逃下一輪災難的降臨。
災難性決策之下,法度、倫理均消失,社會倒退至前文明狀態。黨幹部在大饑荒中的殘忍,已如前所述;儘管「信陽事件」敗露後,北京逮捕了那裡上萬名基層幹部,但這並不妨礙「七五八」大水災後,他們照樣浮誇、貪污,把農民逼得再一次逃荒要飯。到了「經濟改革」的九○年代,河南地方各級政府把組織農民賣血當成「第三產業」,各級政府都辦血站,終於釀成艾滋病的血液傳播災難。但他們開動宣傳機器大造輿論,謊稱艾滋病的傳染渠道是性病,將責任全推給受害者——輪番的人禍爆發,都是制度性根源,人民卻莫可奈何。
從歷史或社會學的角度看,五○年代飆過一場「共產主義」大躍進狂熱,八○年代再飆一場資本原始積累的另類血腥狂熱,幾乎不出一個世代的時間長度,在我的年齡段上,就是從少年到中年而已。如此翻江倒海的激進式社會折騰,我們看不到什麼過渡,而社會、人文、民眾心理、生命尊嚴所支付的巨大代價,從未被統治者計算過——這是一個何等可怕的國度!
《崩潰:社會如何選擇成敗興亡》的作者——美國進化生物學家賈德戴蒙—說,他和學生們經常討論一個困惑的問題:為什麼人類明明知道嚴重後果,還會做出災難性決策?即使具有資訊處理能力的複雜社會,也總是決策錯誤。他提出了一個概念,叫「理性的惡行」(rational bad behavior),是指人們經過推理分析,發現對自己有利,或短期有利的行為,雖然明顯對他者有害、長程有害,並在道德上受譴責,但如可以躲開制裁,他們就會一意孤行。
這方面更驚人的顯例,是在「亞洲第一大河」長江上耗時十五年(1994—2009)建造的三峽大壩,論證目標是發電,誇口解決整個南中國用電;建成後又改為「防洪第一」,但「只攔上游來水」,只保荊江大堤,管不了再往下的洞庭湖鄱陽湖……。如今人們甚至懷疑,這座世界第一大壩,可能引發四川大地震;屆時「垮壩」將死多少人?
濫用民力,中國自古已然,如長城、大運河等。這種巨型工程,到現代又發現其破壞環境的新問題。戴蒙在書中專闢一章講中國,特別提到三大「超級工程」(megaprojects),「無疑加重了環境問題」;除三峽大壩,另外兩個是南水北調工程(五千億)和更大的西部開發(八千五百億)。
戴蒙寫那本書時還沒有看到一份更驚人的計畫書,叫作《中國近期的超級工程目錄》,上列一〇六項工程,如世界最大電力項目「西電東送工程」,投資五千二百六十五億;世界最大規模高速公路「五縱七橫」國道主幹線,總投資九千億元;農村「村村通」工程,總投資一萬億元以上;中國十二大水電基地發展規劃,總投資兩萬億元以上……。中國的「經濟起飛」,還不到兩個十年,環境已全面惡化,其生態托架還能支撐多久?這個民族,將永遠失去她的家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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