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0日星期四

苏晓康:邓小平的心肠

苏晓康《屠龙年代》封面
【按:见网上胡平有文『扬邓抑习为哪般』,我才知道邓的忌日,于是也来再说说这屠夫,只说他的一件小事,日久年深,早就被人忘得精光,还别说中国人本来就忘性忒大。此细节摘自我的『屠龙年代●引子垮壩 』。】
滿街飄蕩的烙餅香味兒,也把一九七五年夏天,烙進我的記憶裡。在河南省會鄭州的大街小巷,人們搭起無數臨時爐灶趕製烙餅,一種救災的全民式動員。七五年尚在文革中,毛澤東又啟用了鄧小平,騷亂將將止息,政府的功能在復甦中。我是省報一個跑農村的小記者,從豫北清涼的太行山區趕回來談稿子,一進編輯部便聽說南邊有兩座大水庫垮壩了。
省城裡說垮壩,都如談虎色變,說從水庫裡蛟龍般逸出十來米高一個直立如壁的水頭,一路橫掃而去,把京廣鐵路都擰成了麻花;莊戶人都在夢鄉裡淹進澤國。鳳凰網副總裁喬海燕,當年正身處洪河上游「石漫灘水庫」十幾米遠,三十五年後他回憶道:
“從水庫裡泄下的洪水,簡直是一頭暴怒的猛獸!四億立方米的水在兩三個鐘頭內全部泄盡,那種驚人的衝擊力和毀滅性,絕非人間筆墨所能形容其萬一。激流先是朝北,順著往下游衝撞,浪頭有十幾米高,一路奔騰咆哮,肆無忌憚的撕裂、吞沒著一切。沖到距舞陽縣不遠的一處高地,旋即掉頭向東,留下一個湍急的漩渦掃蕩四周。掉頭的大水繼續向東狂奔,一直沖到京廣鐵路,與板橋水庫決口的洪水匯合,形成汪洋。幾個老百姓對我形容垮壩那一刻,「像天塌了一樣!」「從來沒有聽過那聲響,大,嚇死了人,滿世界的轟響,響著響著,轟!一聲,啥都不知道了,等你醒過來,在樹窠杈上擔著呢。」”
當時有六萬人攀在樹上,堪稱世界奇觀。32個縣、347個公社、1800多萬畝耕地,全在汪洋之中;二百萬人困在壩上、堤上、房上、樹上、筏上……。中央慰問團團長紀登奎乘一架米—8直升機飛臨災區上空,隨行「新華社」記者張廣友從空中描述:
“俯瞰遼闊的豫中平原,往日一片綠油油的莊稼不見了,而今是一片白茫茫,猶如汪洋大海,一眼看不到邊。舞陽、西平、遂平、上蔡、平興、汝南等大部分縣城都已經泡在水中,高大的煙囪大半截露在水面上,地勢較高的地方和沒被完全淹沒的房頂上站著許多人……,村莊的房屋和田野的莊稼幾乎全部被洪水淹沒了,偶爾看到一些大樹枝頭還露在水面上……。”(张广友目睹1975年淮河大水灾/ 2003年第1期 炎黄春秋杂志)
相當於一顆小型原子彈
這就猶如一場長江洪峰氾濫到了人口稠密的豫南。汝河上游也垮掉的「板橋水庫」,庫容是五億立方米,潰壩流量達到78200立方米/秒。二十多年後,據水利學家王維洛計算,這流量超過了長江宜昌站實際測到的歷史最大洪水量。另據倖存者憶述,夜幕裡天上一道閃電,一串炸雷,暴漲的水庫陡然萎癟,幾億方庫水滾滾下泄,有一個聲音喊道:「出蛟了!」
那一次豫南垮壩,同時垮掉的共有五十八座中小型水庫。紀登奎說:「兩個大型水庫和那麼多的中小型水庫垮壩,所造成的人民生命財產損失相當於一顆小型原子彈!」在國際上,這事件被統稱為「板橋水庫潰壩事件」,乃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庫垮壩慘案,更是所謂「全球科技災害第一名」(或稱「人為技術錯誤造成的災害」)。1984年冬的印度博帕爾化工廠泄毒事件和1986年春的蘇聯車諾比核電站爆炸事件,則分別名列第二、第三。大自然與天文氣象導致的洪水威脅,在中國其實是超過六十年安瀾的(黃河未潰堤),荒唐卻是「人定勝天」建造的水壩水庫之失控而釀成「人造洪水」,更荒唐還在於中國制度無問責機制,無論死掉多少老百姓都是白死,而且是在閉關鎖國中庾死。
張廣友回憶,當時紀登奎就明令:「中央領導已經決定這次水災不作公開報導,不發消息,特別是災情不僅不作公開報導,而且還要保密。」文革後紀登奎又解釋過一次:「不叫公開報導是怕產生副作用,影響穩定;那個時候正是毛主席和周總理重病期間,不讓公開報導,也是怕他們受刺激,內部報導也只能選擇極少量給他們看,這種內部報導不會給他們看的……。」
究竟死了多少人?水利部至今謊稱「不超過一萬人」;但是一批全國政協委員和常委們揭露,「七五八」豫南垮壩,奪命23萬人,等於另一次唐山大地震——一年後的幽燕陸沉,蒼龍死去,乃是驚天動地的,可憐此前中原洪水滔滔,竟被遺忘得無影無蹤。我仍依稀記得,甚至大水過後人們熱衷傳播的一個小道消息,說是鄧小平由紀登奎陪同,坐直升機親臨災區上空,俯視豫南一片澤國,難過得掉眼淚。哪曉得紀登奎的長子紀坡民在2011年爆料的真相卻是如此:
“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劉建勳急向國務院副總理紀登奎報告險情。紀登奎立即趕往副總理李先念辦公室,他們決定向第一副總理鄧小平彙報,請求具體指示,因為鄧小平當時除了是國務院第一副總理主持國務院日常工作外,還擔任軍委副主席和解放軍總參謀長,有權利和能力調集各兵種參與搶險工作,而無需驚動毛澤東和周恩來。
8月7日22時45分左右,李先念給鄧小平家裡打電話。鄧榕接到電話後說鄧小平不舒服,已經入睡。李先念說發生了非常危急的情況,必須叫醒鄧小平。但鄧榕堅持說鄧小平已經入睡,身體不好,不能叫醒,有事天亮再說,並掛斷了電話。
但據紀登奎和李先念後來了解,當晚鄧小平並沒有生病,也沒有入睡,而是在萬里家打麻將,一直打到8日清晨5點左右。”
中國老百姓的政治想像力,實在是貧乏得可憐,尤其是關於政治強人的心腸。人們至今也沒有發現,「七五八」豫南垮壩,對日後震動世界的「鄧小平時代」具有某種反諷的象徵性含義——鄧小平的執政,自始至終都頭上頂著一盆水,那盆水猶如達摩克利斯劍,它的傾覆乃是須臾間事。這是後毛時代中國政治永遠的宿命。「垮壩」的概念便從水利學延伸到政治學——以此才能解釋,為什麼中國政治近二十年來的最高原則是「穩定」。
歷史的詭異又在,「豫南垮壩」雖不像「唐山地震」成為毛時代坍塌的神秘預兆,卻開啟了另一種「洪水恐怖」的水利大事功。當代中國的水利工程,從始至終都是一種政治決策,神州遍野深受其害,禍殃子孫萬代。豫南屬於淮河流域,那裡的一次垮壩,驚動比鄰的黃河流域,再次掀起「江河治理狂熱」,一路挺進到「高峽出平湖」的長江三峽大壩,也洞開了「南水北調」、開發大西北乃至青藏高原的野心,捲起十八世紀工業革命以來未曾有過的一股好大喜功——原來,「資源高消耗型」發展的「中國模式」,都可以追溯到「七五八」垮壩。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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