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是旅美作家哈金今年4月8日在"哈佛文化沙龙" 的演讲文本,端传媒经作者审定授权发表,以飨读者。原文题为" 禁忌的话题-国家与个人的矛盾",端传媒版本有修改删节。
哈金原名金雪飞,1956年生于中国辽宁省,14岁入伍,1981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 1984年取得山东大学北美文学硕士学位。 1989年六四事件发生时,哈金正在美国布兰代斯大学留学时, 就此旅居海外,并于 1992年取得哲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波士顿大学。 哈金是当代少有的直接以非母语写作的中国作家,他的英文小说《 等待》获得199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和2000年福克纳奖。《 好兵》获得了1996年海明威奖。《战废品》 2004年再度赢得福克纳奖。
我今天的演讲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第一是国家的神话, 第二是爱国的条件,第三是现代和当代文艺与国家的关系。
国家的神话
从词源来说,"国家"这个词在汉语中和英语很不一样, 英语分country和state。前者可以指一个涵盖民族、 领土、文化的大系统,而后者state其实是指"国权", 实际上就是指政府,跟"国家"并不完全相同。 另外nation更常译为民族,但有时也可用于指国家。
但在汉语中,"国家" 可以同时代表country和state这两个方面。 而且在中国语言和文化习惯中,二者往往不作清晰区分, 所以导致了一种混淆"国家"和"政府"的现象:对政权的挑战, 就是不服从国家;背叛了政府,就是背叛了国家。举个例子来说, 中国通常所说的"国家安全部",英语翻译过来是Ministry of State Securit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既不用national,也不用country, 而是用state,其实是"政府安全部",即完全服务于政府。 而中国政府也在有意识地利用这种语义上的模糊性,将二者同一化。
与此同时的另一个问题是,在正常的社会结构中, 人都会有宗教情怀、感情和需求,即便不一定要信教, 但这种感情还是有的。而近70年来的相当长时间里, 宗教在中国大陆被压制,人民大众的宗教感情没地方释放, 不像过去的佛寺、道观, 甚至地方上的小庙供奉当地的英雄人物来崇拜, 都可以纾解人的宗教情怀。1949年之后, 这个系统已经被消灭掉了,人的感情没办法释放, 于是倾向于将自己的狂热投射到国家之上。国家取代了宗教, 在很多人心目中变成神圣化的东西,凌驾在个人之上, 而个人变得无能为力。
1949年之后,人的宗教感情没办法释放,于是倾向于将自己的狂热投射到国家之上。国家取代了宗教, 在很多人心目中变成神圣化的东西,凌驾在个人之上。
20年前有一本书《中国可以说不》, 是中国当代民族主义思潮的集中体现,其中有一句话大意是, 个人在国家之前不要辩论,国家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做, 因为这是国家说的,就这么简单。在这种逻辑下, 国家变成了上帝一般的神圣存在,个人就完全没有生存的空间。 一旦国家的形象变成这样,人对国家就变成一种宗教感情, 你不能说国家的坏处,对国家有任何不利的行为。 加上语言中的混淆,谁要是批评政府或者当权者, 就很容易被当成背叛国家的"汉奸"或"叛徒"。
国家的神圣化是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事实上不单是中国, 很多国家也同样存在。但个人完全附属于国家,将其奉为神圣, 容易造成巨大的悲剧。已故德国作家塞堡德(W. G. Sebald)有部作品《移居者》(The Emigrants),其中描写了一位中学教师保罗(Paul Bereyter),有四分之三白人血统和四分之一犹太血统。 因为这个原因,纳粹兴起时,他一度远走法国去教书, 在此期间父母遭受迫害早逝。然而德国在战争期间需要补充兵源, 即便犹太人也可以入伍。于是保罗在1939年加入了纳粹军队, 转战欧洲。他虽然知道自己家的状况,但仍然为纳粹服务,为什么? 因为他认为德意志国家是神圣的。战后,Paul之后读了很多书, 最后发现自己属于流亡群体,而不属于家乡这座城。他恨这个家乡。 但他70多岁才终于充分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太迟了, 最后只能以自杀告终。
这并不是保罗一个人的悲剧。虽然纳粹从种族主义立场出发, 对犹太人进行了残酷的灭绝。但吊诡的是,二战期间, 仍然有15万犹太人为纳粹作战,其中甚至有十几人晋升为将官。 塞堡德的作品也提到,即便在犹太学校, 学生受到的教育也是帝国就像大地和海洋一样神圣。 他们的心态被神圣的国家占有了,不能往别的地方想。 在当年的德国,很多人都经受过国家对人民心灵的这种摧残。
同样,我们这代人在心灵上不断遭受撞击、摧残、甚至是创伤, 因为价值系统不断在变,十年一个新系统。比如说,当年林彪" 九一三"事件之后,我认识的一些年轻人自杀了, 因为在他们心目中毛泽东不会犯错误,国家和党永远正确, 像神一样英明无误,可为什么又要选这么一个接班人呢? 这些年轻人心里接受不了。
在一个宗教禁锢、艺术凋敝的国度,各种学科和领域都服从国家, 人的心灵被束缚,容易受到巨大创伤。相反,对一个佛教徒来说, 佛祖和庙宇当然要比国家大;对基督徒, 当然上帝和教堂要比国家大。甚至艺术家、科学家都有自己的传统, 某种意义上都比国家更重要。作品的价值是在文化传统当中确立的, 这套系统要比国家大得多。
爱国的条件:一个更高的标准
《移居者》的故事提出一个问题:当国家背叛了你, 你可不可以背叛国家?从情理和道义上讲,那些犹太人唯一的选择, 就应该是背叛纳粹德国,否则就要背叛你自己和家人, 站在邪恶一边。
而从法理上说,国家和个人之间应当有一个契约, 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宪法。如果契约一方毁约, 那么后者也可以不遵守契约。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但直接背约是一种极端现象,纳粹屠杀犹太人是一例, 中国人经历过的大饥荒和文化大革命则是类似例子, 很多人家里受到直接的迫害或摧残,但在其他很多情况下, 家庭并没有受到国家的直接伤害,你应该怎么做?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妨来看另外一个事例, 就是德国著名的绍尔兄妹(Hans and sophie Scholl),他们是白人,纳粹也没迫害他们, 但他们坚定认为希特拉是邪恶的,纳粹在把德国引向灾难, 于是起来反对纳粹,组织了"白玫瑰社", 在慕尼黑散发传单和进行演讲,最后这对兄妹被抓住,四天内在" 人民法庭"就被砍头。但在二战之后,他们被誉为最伟大的德国人。
除了个人和国家有平等的契约关系,还有更高的层次、更高的价值系统,凌驾于国家之上,是人类共有的。
我提到这个例子,是想展示另一种情况,就是他们和国家没什么( 直接)冲突,国家没有伤害他们,也没伤害他们的家人, 但他们为什么起来反对纳粹德国?因为他们有更高的价值, 认为纳粹的做法不公平、不人道,实际上是对国家和民族的侮辱。 除了个人和国家有平等的契约关系,还有更高的层次、 更高的价值系统,凌驾于国家之上,是人类共有的。 绍尔兄妹反对纳粹,是出于理念和信仰,不计较个人得失, 宁愿为自己的信念作出牺牲,这是一个更高层次。 而对于知识份子来说,不能因为国家没有直接伤害你, 所以放任它怎么做都可以。
但和绍尔兄妹出于普遍性的人道主义投身反抗相比, 中国语境中对爱国条件的反思还远远不够。 中国大陆阿里巴巴公司的老板马云曾经公开表示,如果国家(政府) 需要,可以把旗下的支付宝送给国家,把阿里巴巴当作国有企业。 这种态度在中国其实并不罕见,在很多人头脑中, 国家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基础,是精神支柱。此外, 长期以来人们也不得不依赖国家而生存,很少有人能自食其力, 因此"个人主义"也就变成了一个贬义词,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 相联系。这反过来促使人们更加投入、更加盲目地热爱国家。
文艺与国家的关系
我刚才谈到的这些不是说不要爱国,爱国没有问题,但同时要看到, 国家是一个世俗产物,它本身建立在契约的基础上, 宪法的本质就是契约,一方是公民,另一方是国家,至于党派( 包括共产党)则属于第三者,不应该介入这一契约。 但由于在中国的长期介入,导致大家觉得理所当然, 但真正的宪法实际上只有国家和公民这两个方面。
罗马诗人维吉尔曾说:"如果我能尽享天年, 将把缪斯带到我的国家。"其中"我的国家" 在拉丁语里是patria,原意是指"父亲的田园", 也就是祖上的田地。在欧洲所有重要语言中,patria都是" 祖国"的词根,后世所说的"爱国主义"实际上都有一个共同点, 就是爱我们的田园。
但在汉语当中,"国家"这个词就不一样了。"国"指王侯之地," 家"是指卿相大夫的封地。"国家"这两个字合在一起, 并没有我们今天理解的"个人自己的小家"的意味, 也没有拉丁语中"我们的田园"的含义。从抗美援朝的口号" 保家卫国"起,一直到今天北京街头的宣传"有国才有家", 似乎二者理所当然地不可分割,但考察"国家"这个词的历史根源, 实际上同我们每个人自己的家园没有联系, 只涉及统治阶层的领土和特权而已。
考察"国家"这个词的历史根源,实际上同我们每个人自己的家园没有联系, 只涉及统治阶层的领土和特权而已。
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顾炎武有句话是:"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谓"肉食者"就是帝王将相, 有肉吃的人。因为他们的生计和国家连在一起,"国家" 涉及到他们的利益,他们的责任和任务。"国家兴亡"是易姓改号, 比如元改成明,对百姓的生计存在并没有直接的影响。 但天下乱了就很麻烦,没有了法度,人人相互残杀, 甚至演变到人吃人的地步,生存的最基本底线被冲破,所以" 匹夫有责",因为如果天下完了,谁都活不好。
顾炎武是大儒,但同时又超越儒家的君国观念, 在国家之上找一个更大的系统,也就是"天下"。 但这句话后来被梁启超改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一直流传至今。语言有个奇妙的功能,一旦你重复再重复, 就变成真实。比如海外华人经常说的"叶落归根", 其实我们谁都不是"叶",脚底也没有"根",但大家都这么说, 就变成一种行动准则。同样,"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不断重复了上百年,现在俨然成为一种不言自明的责任, 而忽略了它的原本含义。
按照西方语言的本意,真正的"爱国", 能把每个人的存在跟国家利益捆在一起,找到大家的共同点。 但中国大陆的现实是,不管国家多大的事情,不管是作家、 艺术家还是其他群体,都很难作出反应。 比如今年修宪这么重大的事情,我们看不到任何重要的作家、 艺术家或者协会社团公开发出声音,全部被噤声,万马齐喑。 在这种情况下,艺术怎么能繁荣?人被剥夺了基本精神, 对作家或者艺术家来说,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一些中国大陆作家瞧不起高行健,但我觉得他的作品的确充满力量, 你可能不喜欢他的风格,但是他的主题聚焦在个人与国家的矛盾, 在《灵山》里,一个人在偌大的中国里像幽灵一样寻找自己的位置, 明显反映出个人和国家不正常的状态,《一个人的圣经》 就更可悲了,主人公找不到任何地方, 最后在女人的怀里找到自己的归宿,那是几代人的悲剧, 不管有多大的能力和才华,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高行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虽然风格未必所有人都欣赏, 但他有骨骼、有风格,立意高远,所以得到那么高的评价, 有它的道理。事实上, 他也延续了当代中国的一个反思与质疑的传统,在他之前, 1980年代初电影剧本《苦恋》曾经引发批判, 剧中主人公画家凌晨光的女儿对画家说:"你热爱祖国, 可是祖国热爱你吗?"在这种语境中,"祖国"或者"国家" 变得人格化,就像是你的母亲,你的恋人,这和契约关系是两回事。
白桦在《苦恋》中反映的,是传统的中国文化和语言产生的感情, 即国家就像母亲,个人只能属于小一辈,不能背叛和反抗。 但高行健走得更远,他揭示出个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位置的一面。
高行健延续了当代中国的一个反思与质疑的传统,但走得更远,揭示出个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位置的一面。
其实我们常常认为的"国家是父母,公民是儿女"应该颠倒过来, 公民才是国家的父母,每个公民都有权利问这个国家能为你做什么, 现在要重新确立个人和国家的关系,这应当是个起点。 如果我们去看美国宪法,people不断重复, 这个契约的一方面是国家(state),另一方面是人民。 这是民主和自由的基础。加入美国国籍的宣誓程序中, 首要的效忠对象不是美国政府,而是宪法和法律, 而宪法代表了公平、正义的一套理念和原则, 这是比政府和领土更加重要的,也不是任何一个党可以随便改变的。
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因为看到1989年之后离开中国大陆、 流亡到海外的人士,其中很多人后来都信(基督)教了。 我从旁观者来看,很多此前曾经很激进的作家,后来都入教了。 他们为了生存而寻求心里支撑,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件好事。 流亡后生存在中国政府的系统之外,原有价值观都变得没用了, 于是心灵需求一个更强大和广阔的系统。
就我的个人情况来说,我没入教,但有心理挣扎的过程。 比如我教书生涯头十年,从来不用"艺术"这个词, 因为我觉得写作是手艺活的事,是一种"craft"。 但是慢慢地,我觉得这不光是个技术问题,需要一个超越国家、 超越历史的价值系统。所以后来我也开始开始用"艺术"这个词, 而且自己作为作家的价值,只能在艺术和传统中找到相应的位置, 只有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所以说,心灵和生存的需求需要超越国家。不仅海外流亡者, 甚至很多普通移民都必须寻找比国家更大的价值系统。 但与此同时的一个现象是,以前华人(尤其来自大陆) 的宗教情怀得不到合理纾解,现在一进去变得非常狂热, 比当地美国人还要狂热得多,甚至到了有些教会劝他们退出的程度, 因为没办法约束他们。但这主要是多年的饥饿感造成的,如何解决, 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但即便如此,它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 对国家的神圣化容易把人禁锢起来,扭曲人的精神世界。
(哈金,旅美作家,现任教于波士顿大学。 实习生黄绮婧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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