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孩子十年前死在粉碎的校舍里,是不是豆腐渣工程, 从政府到法院,没人愿意给答案。今天他们四五十岁了, 积极维权的人越来越少。缠绕住他们脚步的,有贫穷、病痛、年迈, 更实际的各种利益,还有再生育的新生命。但痛苦与愤怒, 从未减少。
桑军又一次在上访路上被拦下了。他从四川绵竹出发,这一次, 仅仅抵达郑州,离北京信访办还有近800公里。 他悔恨自己为了省钱没坐飞机,火车跑到半路, 维稳人员已经乘飞机追上来了。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上访。自2008年以后, 他和妻子刘孟瑛的生活主旋律之一, 就是为自己在地震中死去的孩子维权。 他们要求官方立案彻查四川地震中的倒塌学校, 给5335个逝去的学生一个说法——天灾中有没有人祸? 倒塌的校舍是不是豆腐渣工程?
十年过去,寸步未进。桑军从39岁变成49岁, 已经从盛年提前跨入衰老:耳鬓斑白,痛风剧烈,出去上访一次, 回到家便痛得下不了床。但仍不肯放弃。
2018年4月底,桑军"被劝回"绵竹市富新镇之后, 端传媒记者在深夜的村里见到了他。手机通讯被监听, 家周围被严密布控,桑军在短暂的通话里反复叮嘱记者要小心避开" 外面的维稳人员"。于是,在一切都没入黑暗的凌晨, 记者进入桑军生活的村庄:这条村离成都一百多公里,小路环绕, 没有路灯,稍有人声,狗吠声此起彼伏。
凌晨一点,记者轻敲桑军家门。来开门的桑军动作很快, 仿佛早已熟悉这种"接头模式"。在客厅中坐下, 茶几上放着四页纸的上访信,夫妻两人就在一旁,悲苦满怀, 睡意全无。
桑军讲起许多个这样的夜晚,自己和刘孟瑛在月光下偷偷出门, 与其他家长碰面,去赶那趟奔往北京的火车。 他讲起永生难忘的2008年5月12日2点28分, 他和妻子从打工的外地飞奔回家,在绵竹富新镇的富新二小, 见到了碎成粉的学校,和11岁儿子桑兴鹏的遗体。这一年, 富新二小有301名学生,126名遇难。他讲起,孩子们往生后, 这200多位心碎了的父母,曾经汇聚一起抗议的故事, 讲起他们曾经怀有的希望。 他没有预见到这10年将经历的失望和折磨,是如此超乎想象。 在同路人渐渐离散、新生儿渐渐成长的日子里,他也不知道, 一群家长还会坚持多久,维权之路何时才见曙光。
面包学校
2018年4月25日,下午三点的富新二小回荡着孩子们的笑声。 汶川地震过后,在各界捐助下,这所乡镇小学快速在原址完成重建, 并更名"顶新小学",如今,除了门口悬挂的两块金色纪念牌, 已经找不到任何往昔的痕迹。"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巴蜀地动,校园倾覆, 华夏哀痛。民众团结,爱心共汇,台湾顶新集团铸资建校, 两岸连心,大爱永续。"纪念牌上如此写道。
每次路过时,44岁的刘孟瑛都会忍不住多看这所小学几眼。 十年前的地震发生时,老富新二小的三层教学楼碎成了" 一堆面包状的土堆"。她和桑军从打工的绵竹市骑摩托车赶来, 一路看到许多新老民宅屹立不倒——富新镇在当时并非重灾区, 他们曾乐观觉得孩子一定没事。可赶到时,他们发现,学校整个" 不见了",数百家长在废墟上悲恸哀嚎。
桑军和刘孟英从废墟中挖出了10具遗体, 最终在一个角落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11岁儿子。
后来据媒体报导,这座教学楼在地震中摇晃了不到10秒, 就轰然倒塌,而对比之下,邻近的一家公办幼儿园和几座老民房, 均没有倒下。
刘振荣和熊远英的孩子也在富新二小。 刘振荣是富新镇镇政府公务员, 熊远英是民办幼儿园月芽幼儿园的园长,地震发生时, 距离富新二小数百米的月芽幼儿园没有倒塌,只有外墙有些裂痕, 其中的160多个幼儿毫发未损。可等她安顿好幼儿园的孩子们, 冲到富新二小时,却发现9岁的小女儿刘新月已经死在了废墟里。 她和丈夫懵了。
悲痛和愤怒同时堵住了两百多位家长的心。 他们在废墟上搭起蓝色的临时帐篷, 在里面安放了所有逝去孩子的遗像,学校倒塌后的连续数月, 他们天天来这儿守候,要为孩子讨个说法:" 为什么附近的房子都没有倒,富新二小倒得这么彻底?"
看到孩子埋在废墟下面,当时感觉就是零,生活没有意义了,完全是想着给孩子讨公道,才活下来的。
遇难学生母亲李艳
富新二小倒塌的教学楼落成于1989年,最初是五福镇中学, 刘孟英恰好是第一批使用的学生。"那时候十五六岁, 男生把篮球什么的拿到上面去拍,那个房子都好像有轻微的晃动。 然后老师就让我们不要在上面进行过于激烈的运动。"刘孟英回忆, 当时没有人嗅觉其中的危机。十多年后, 五福镇和邻近的富新镇合并,中学生迁走,学校变成了富新二小。
为什么学校质量这么差? 后来政府和校方为什么没有评估和改善楼房质量?过去将近20年, 政府两次发起危房整改工程,为什么这座教学楼没有被加固? 带着无数折磨心头的疑问,家长们组织起来,调查、发声、抗议。
做建筑工程的父亲熊永豪在废墟调查,寻找证据,他发现, 现场没有看到一根混凝土浇筑的柱子,砖块从墙体分离的样子, 就好像里面没有水泥;倒塌的大梁中藏有碎红砖和木料…… 有专业能力的熊永豪和桑军、刘振荣,和另外两位家长毕凯伟、 刘玉国,一起被选为了富新二小的家长代表, 代表小镇里伤透心的中年父母,踏上"讨公道"的征途。
"看到孩子埋在废墟下面,当时感觉就是零,生活没有意义了, 完全是想着给孩子讨公道,才活下来的," 母亲李艳向端传媒记者回忆说。 她12岁的女儿杨丹在富新二小身亡,每一次集体行动, 她都一定要"站前头"。
家长们曾聚集在废墟现场抗议;在富新镇中心挂上写着" 孩子不是死于天灾,而是死于危楼"的黑白横幅; 步行至31公里外的德阳市政府请愿…… 这些行动在最初获得了积极的回应:2008年6月, 德阳市副市长张金明接待了家长,并现场承诺一个月内完成调查, 给家长们一个回应;德阳市随后派出调查组去现场调查; 中央政府一度发话,要追查豆腐渣工程; 包括官方媒体在内的新闻媒体,都陆续刊发了关于学校质量的报导。
然而,事态很快逆转。7月,官方统一宣称:经调查, 不存在豆腐渣工程。没有任何一名官员为此事道歉。 德阳市政府的调查结果是"承认校舍建筑质量有通病, 但并非绵竹独有",给每个家庭发放六万元的救济金, 但没有任何赔偿。媒体被噤声,针对"豆腐渣"调查报导被撤下," 豆腐渣"从此成了"敏感词"。
7月21日,德阳政府直接清理了富新二小的废墟。 在清理前的黑夜里,刘孟艳还记得,一群家长曾经偷偷潜入, 把一些砖块、钢筋、预制板等一一带回家, 那是他们唯一还抓得住的证据。 他们将部分材料寄给了成都信访办和北京信访办,然而, 一切石沉大海。
聚散家长
谈及往事,桑军说,十年时间过去,当年选出的五个家长代表, 仍在活跃的只有他一人。
头几年,桑军记得,即使政府结束调查,关上大门, 一大帮家长依然非常活跃。总是几位家长代表作出行动的决定, 其他家长跟随,去跑各地政府,去上访。上访前, 大伙儿在外面见面,约好碰头的时间地点,然后拿掉手机SIM卡, 防止被监听,并趁着深夜离家,避开耳目,偷走出村子, 再到约定地点碰面,一起乘火车。在2009年至2010年间, 他们一共成功抵达北京上访三次。
2009年11月,一众家长出发上访,途中,桑军在绵阳被捕, 理由是他在工厂打工时涉嫌盗窃, 300多位家长赶到派出所声援他。关了一夜之后,桑军被放出, 并被警告:"总之你不能到北京去,你到北京就把你抓起来!"
震后,政府很快宣布支持失孤家庭生育第二个孩子, 富新二小127个遇难家庭中,仅仅有十几个家庭没有再生育。 在2009年、2010年,新生命陆续到来, 但没有阻挡家长们上街上访。"那时孩子是哺育期, 妈妈走孩子就走,"桑军的妻子刘孟英说。2011年, 桑军一家也诞下小儿子桑睿峰。
2011年, 富新二小的大量遇难家属纷纷抱着幼儿到德阳市政府请愿, 要求彻查豆腐渣工程,并调查家长们在震前缴纳的"校方责任险" 为什么没有理赔,邻近地区遭受同样困境的东汽中学、 洛水中学遇难学生的家长也大批赶来,在现场聚集了500多人, 最终遭到特警驱散和殴打。
在四川大地震中,富新二小的悲剧并非孤本。北川中学、聚源中学、 新建小学、什枋红白镇的红白中学、红白小学、映秀小学…… 这些倒塌学校同样掩埋大量孩子,其工程质量被广泛质疑, 遇难学生家长在各地纷纷组织起来,上访请愿。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失去独子的家长们逐渐步入中年。 缠绕住他们脚步的,有贫穷、病痛、年迈,更实际的各种利益, 还有他们后来再生育的新生命。
地震过后,李艳遭遇了一连串的打击。 出身农村的丈夫和她以前都在工厂打工,自从12岁的女儿去世, 丈夫终日低沉,没有再去上班,天天坐在女儿坟头发呆。两年之后, 35岁的李艳生下第二个女儿杨佳凝,这个家庭迎来短暂的曙光。 2014年,她的丈夫查出肺癌晚期,医治半年后去世, 为了医药费,李艳欠债7万元。几个月后,小女儿高烧不止, 被查出肠系膜淋巴结有异常血流信号。近来, 她年届七旬的父亲又查出胃癌。
记者见到李艳时,她避开了每逢周年就会出现监控的维稳人员, 带着8岁的小女儿一同前来。"年轻的家庭, 是几个大人供养一个孩子,我们这种家庭,就是我一个大人, 供养一个孩子,还要养几个老人。"李艳说,除了孩子, 她现在要同时照顾自己的和丈夫的父母四人,身心疲惫, 无法像以前一样"走前头"跟家长们一起抗议:" 他们知道我没有经济来源,很多行动没有通知我, 知道我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情,也怕我伤心。"
自2014年开始,小女儿每个月都要去成都华西医院看病, 每个月医药费近千元,李艳承担不起,只好去找镇政府申请支援, 但镇政府借此威胁她:"你要听话,我再给你想办法, 你们不要跑了,把第二个孩子带好,时间也这么长了,以前的事, 慢慢就忘了。"
"我只听,没有回答,我心里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李艳说," 我肯定忘不了,永远不可能。等我时间充裕些,只要我还能走( 上访),我一定要走出去。"
不过,政府的强硬压制与"怀柔政策"双管齐下, 也迫得一些家长逐渐放弃。
桑军和刘孟英说,地震后不久, 镇政府宣布可资助受难家庭进行人工受孕的费用, 并且再生育的孩子在基础教育中学费全免,还一一到各家去" 做工作",特别是对于家长代表。"他要给我们一个沙场(来经营) 。地震之后(重建),对沙的需求量很大。 那时候沙场简直是源源不断的财路。"刘孟英说。夫妇俩明白, 这是交换,断然拒绝了, 但也有传闻上访群体的某些人承包了大量的政府工程。
后来,熊永豪和富新镇副镇长再婚,后来和家长们断了联系, 没有再参与行动。毕凯伟和刘玉国也逐渐退出。 而在政府体系和教育体系工作的刘振荣和熊远英夫妇, 也渐渐离开了行动的人群。
"有些人也是被迫,有人是公务员,有单位,好多来自单位的压力, 我们也理解。"刘艳说。但结果是,除了桑军,其他家长代表陆续" 不和我们一起走了"。
桑军回忆,政府也会在家长群体中"造谣和挑拨", 有些家长转达政府人士的话——"你别去闹,让他们去闹, 他们闹到的你还是有份"。"好多家长,现在不信任什么代表了。" 一些家长后来认为,家长代表站出来, 不过是为了替自己向政府讨好处。
抗议的队伍松散了,压力也大了。为了防止"聚众闹事"的帽子, 桑军说自己也不敢"组织家长"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要交材料,我们到北京见面都可以。"桑军说,"如果我叫你, 你就会说是桑军叫我来的,那政府就会给我扣很大一顶帽子。" 若接受外国媒体报导,他们会被相关人员约谈。" 如果你和境外媒体联系,你就是法轮功。"桑军说, 他曾被这样告诫,有一段时间,他也改变了态度:"我们中国的事, 我们中国来解决吧。不让境外媒体参与进去也好一点, 这对我们人身安全也有好处。"但后来,他还是接受外媒采访, 因为中国内地没有一家媒体接触他们。
2016年,多年上访无效之后,桑军和一群家长决定改为起诉, 以民事途径起诉地震时富新二小工程承包人和校方法人, 但他们到了法院,法院则以"案子过去8年,已经失效"为由, 不予立案,亦拒绝出具书面回执。
而另一边, 多位什邡市洛水镇的遇难学生代表也曾向什邡市人民法院提出《 校方责任保险》民事赔偿诉讼,不过立案申请都遭到拒绝, 法院更口头通知——凡是地震的案件都不予立案。桑军说, 目前家长们几乎找不到可以协助他们的律师。
"我们的家长,后来还是一直想往外走,去上访。"桑军缓缓说," 到北京嘛,自己心里觉得离那些领导又近了一步。在我们家乡的话, 就觉得太远…..离北京太远了。"
维权这些年,桑军和李艳都记得,谭作人、黄琦、艾未未、艾晓明, 以及一些律师、学者都曾以做民间调查、 拍纪录片等不同方式协助他们。2011年, 李艳还和几个家长一同去北京见艾未未。李艳记得, 艾未未为家长们安排好所有食宿,临别还要给每个家长钱, 没有人愿意收。"他们这么帮助我们,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怎么还能要他的钱!"
转眼到了今天,桑军说,他们已经和艾未未、艾晓明失去了联系, 而黄琦因"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和"非法持有国家机密" 罪被囚禁数年而刑满释放后,2016年底,再次因" 为境外非法提供国家机密"而被捕。目前, 还在协助他们的只有谭作人,谭曾因"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 被囚禁五年。而这十年间, 没有任何一位官员因地震中的工程质量问题而被问责。
保护孩子
和积极维权的家长们不同,熊远英很少往外跑。
过去十年,大部分日子,她都在自己开办的月芽幼儿园忙碌。 2018年4月,端传媒记者在月芽见到她时, 今年40岁的她正埋头和一群年轻老师开会。
这天阳光灿烂,幼儿园的庭院里树影婆娑。午休刚结束, 孩子们冲出庭园玩耍,爬上爬下,翻筋斗,高喊着"熊婆婆", 熊远英微笑着回应——她喊得出每一个孩子的名字。
"这里全是钢结构,每一根柱子都埋了这么大的钢柱一直到地下面。 地震的时候,房子就这样,晃来晃去的,但不会有损伤的。" 熊远英指着幼儿园的墙身给我们介绍。她说当年在富新镇上, 大部分房子都是混砖结构, 月芽几乎是第一座采取昂贵的钢铁框架结构的房子, 她和丈夫当时一共投入70多万。
这所幼儿园,是熊远英2006年开始的创业事业。当时, 有幼师资格的她租用了一座民宅的一层,开了两个幼儿班, 到了2007年,学生人数急增, 她和丈夫向政府买下一片荒废猪圈, 又跑到外地学习完善的幼儿园建筑设计,最终打造出月芽幼儿园。
08年的大地震中,公立学校富新二小倒了, 民办的月芽幼儿园没有倒。教育局之后来检查,告诉熊远英, 这所幼儿园可以作为避难场所,再一次地震, 可以迎接周围的居民来避难。熊远英回忆,她听了既自豪, 又觉得讽刺。但她没有再多说什么。
埋葬了富新二小的女儿以后,她几乎把全部精力投入月芽幼儿园—— 那里有160多个孩子和十几个老师等着她。每年, 月芽都要进行好几次地震安全演习。
地震三年后,2011年, 月芽开始迎来一批又一批失孤父母再生育的孩子, 前后一共有70个,熊远英后来再生的小儿子也来到这儿就读。 为什么不约而同选择月芽?熊远英说,一来, 父母们不再那么相信公办机构,反而更信任月芽的质量;二来, 富新的公办幼儿园就在富新二小旁边, 家长们都不愿天天去面对伤心之地。
熊远英尽可能把月芽隔绝在黑暗之外。这也是很多家长的心愿。 许多震后新生的孩子,长大一点便会问:我的哥哥姐姐去哪里了?" 去很远的地方读大学了。"很多爸爸妈妈都是这样回答。
相处几年下来,熊远英觉得,这群孩子除了比较容易生病, 与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最大的差别, 其实是他们的父母大多因为郁结、悲痛而老态龙钟。" 地震前的时候,他们的身体都非常地健康,然后就是孩子没了, 就那么一年之后,就慢慢地身体不好。"
熊远英总是提醒老师们,见到家长来了,不要脱口而出:" 某某小朋友,你看你的爷爷或奶奶来了!"" 搞不好其实就是爸爸妈妈,那样家长听到,会心里很难过, 会更难过的。"熊远英说。
而困于病痛、小孩照顾和老人照顾,许多家庭也日渐失去收入来源。 这几年来, 熊远英曾经招聘四位富新二小遇难学生的母亲来幼儿园做保育员, 其中包括刘孟瑛和李艳,不过她们工作三四年后, 都因为家里没有人带小孩或照顾患病的家属,而辞职了。
是不是如果哥哥不走,就没有我?
震后出生的小儿子曾经这样问桑军
最好的纪念
转眼,这一群父母再生育的第二个孩子都七八岁了,疑惑也多了。 桑睿峰小时候,父母告诉他,哥哥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了,孩子问, 为什么哥哥不回来过暑假、过春节?父母又说,哥哥很忙, 去打工了。
突然有一天,睿峰回家后对父母说,"你们不要再骗我了, 哥哥已经死了"。桑军和妻子愣住了。睿峰又问:" 是不是如果哥哥不走,就没有我?"
"我说不是,我怕他心里难过,我说就是你哥哥不走, 我们还是会多生一个,还是你。他心里就有点高兴了。"说起这些, 桑军哽咽了。
他们没有告诉小儿子,爸妈们为什么总是要东奔西跑, 但小儿子总看到父母有各种来电和记者来访,多少也明白。 刘孟瑛心里矛盾,她不想让小儿子接触"黑暗的东西"。" 等他长大了,进入社会的时候…… 社会是一个大染缸,他慢慢地或许也会知道, 爸爸妈妈坚持那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多数时候,这对夫妇把"黑暗的东西"留给自己。维权多年, 他们两人就是最佳战友,几乎没有吵过架,意见一致, 就是要为死去的孩子讨公道。
不要说十年了,二十年、三十年……可能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要真的这个事情没有圆满的答覆,我们也跟孩子一样,死不瞑目。
刘孟瑛说
"他是我们两个共同的孩子,他的去世,我们心里面的那种伤痛, 可能是……只有失去过孩子的父母,才能够理解。 只要是为了他的事情,哪怕是我们倾家荡产,我们都不会觉得后悔。 "刘孟瑛说,"不要说十年了,二十年、三十年…… 可能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要真的这个事情没有圆满的答覆, 我们也跟孩子一样,死不瞑目。"
困于生活的李艳也没有放弃。"肯定是斗不过他的, 我们想给孩子讨公道,肯定很难的,但肯定要去争取。" 她一连说了三个肯定。她今年43岁,认为自己以后还有时间," 我们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 为前一个孩子讨公道的时间肯定是有的。"
大女儿去世十年,李艳还是将孩子的生活照摆于家中, 从来没有给女儿烧香拜祭。她说这是她的抵抗:" 我从来没有给孩子烧香,烧香就感觉孩子真的走了,不烧香了, 感觉她还在,她一直活在我心中。"
回想2008年的悲剧,熊远英不愿意再提起细节。 月芽幼儿园的工作人员说,老师们都不敢在幼儿园里提及地震, 因为熊远英的丈夫刘振荣"始终没有走出来"。
"我们作为一个弱小的群体,没有办法…… 现在没有办法改变。"熊远英缓慢而悲伤地说。
今年的5月12日是星期六,熊远英准备在5月11日, 给月芽幼儿园的200多个孩子组织一次地震安全演习。" 这就是最好的纪念吧。"
熊远英不想再说下去,起身走出办公室,"孩子们放学了, 家长们都来了。"这也是一个下午。窗外, 一大群嬉闹着的孩子涌向幼儿园的大门,那里, 站满了微笑等待的父母。
(特约编辑张洁平参与川震十年系列策划及编辑工作,特此致谢。) (端传媒实习记者刘家睿、卢凡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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