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右二)参加李洪林告别仪式 |
凌晨,见"端传媒"深夜约稿短信,说是"写李洪林"。我反问"他人……好好的吧?"发出键刚按下,心已经往下沉——
按年龄,我们属于"半代之差"——1925年出生的洪林,可以是大哥哥,也能当个小叔叔;按栖居,则算是"不远不近邻"了——在北京从古都幻变为豪华大怪物之际,我们给挤了出来:他住通州一所纷攘的村级开发公寓楼(六层无电梯),我则陪妈妈搬进顺义老人社区。
但互联网进入生命。几个月前,我们还在交换阅读心得。他发来电信:
这是少有的好文章,很有深度。对我很有启发。特推荐一阅。 洪林 1/18
而更早一点,则讨论起以国家力量(实为本国人民膏血)支撑的"意识形态型外援":
如情况属实,太说不过去了!洪林 12/25
再早一点,那是我将广州李公明义推的《把光打到大地上:胡杰版画展》,包括如何惨遭驱逐发他那次。回信立刻到了:
我阅历太浅,还没见过如此震憾人心的木刻。 洪林 9/16
那么杰出,当然一定要查封,没想到这么快。 洪林 9/17
哇,怎么忘记了洪林的绘画天赋——"年轻时曾习国画,后来参加'革命'就丢到九霄云外"。好在"革命"最终再抛弃他——"荒废40多年在囚室里恢复"?
于是登门拜望,转呈 "作者定制画册 - 55/100"(共100册里边的No. 55)。他乐得像个孩子, 立刻翻出家中幸存的最后一本《天涯三忆》题赠。与胡杰画展相比,这册书命运稍平稳。或得益于作者最后一页的郑重宣告??
"依照《宪法》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由作者自行复印少量简装本作为礼品赠亲友 - 李洪林 2011.9.10"
洪林嫂捧出家酿米酒。我说我们也有承包野山的蜂蜜喔,咱们换啊。" yeye1925" ——这是他的电邮用户名。如此放胆采用,一点不忌讳大占便宜之嫌——呵呵笑起来:"那你可亏大发了。"
洪林兄,这简直就像是昨天。而你,就这么走了?
零七八碎地,我们逮住什么都谈。最"戳心"的话题,27年过去,还是那个共同经历的乍暖还寒"春夏之交"。
两年前,在我刚刚很努力地,为不忘此"大颠踬大翻覆25周年",做了一场简直茫茫然无结果的"大活儿"。之后不久,突然收到他的信——
《备忘六□》又一次展现了你作为当代中国杰出女记者之一的过人才
这是NYT中文网页发布该文节录时定的标题。注意,他说的是"之一",而不是而今最流行的"没有之一"。
这是我见到的最精炼,最能深入事变核心的文献。只可惜有一点不足之处是:缺少了五月十四日你率领十二学者劝说学生的活动。那是有可能扭转"□□□□"的一个关键。可惜被激进分子破坏了。
你是领队,又是现场亲身经历的当事人。你应该当仁不让,挺身而出说明这个重要事件的真相。但不知你为何回避了?我希望听听原因。
颇像严师之苛责。我根本来不及为此"之一"得意,也还没细想"真相"、"回避",特别是"激进分子破坏"用词之重,只见短信的结尾处:
本来想打电话,但嗓子严重沙哑,只能听话,说话很困难,只好用邮件。请谅! 洪林 7/27
身体已经相当不适了?
我忙不迭告诉他"吾兄看的是删节又删节的版本啦";答应"全稿《大权不可旁落 - D在1989》过几天送到府上(将依嘱添上14日事)——并带上我们山上的 '菇茑儿',或有益于嗓子。"
他回信:
还有全文?太好了!只是现在太热了,你是不是先把它寄来,让我先睹为快?至于见面和吃你们的"菇茑儿",等秋凉以后如何? 洪林 7/29
到了下一年——几乎就是他这回毅然撒手离去的整一年前啊——这事灼灼地还惦记着:
你的《六□备忘》可否赐寄一份?
电子版能收到,但效果不佳,有很多字符互相重叠。现在我视力很差,更无法看清——也可能是我的电脑不好。
不知你有没有大字打印本(三号字最好,四号字也勉强),不管定稿还是未定稿,如有,请给我寄一份。
因为你这个著作将是这段历史的天平中一枚极有分量的砝码。我特别重视你这枚砝码,所以很想先睹为快。
如果没有打印本,那就等等再说吧。洪林 6/20
"屠城",抑或"颠踬"、"翻覆",他如此看重,或许腹中正孕育着一个解说,一个二十多年来,左右上下,谁人都不能做得令大家心服的清晰严正解说:在丰厚理论素养之上,秉承着对传统与现代专制的透彻理解,以亲历者的资格,拿出他历来敏锐、准确、恳切、平实的述说风格……就像1977年那篇打破毛之思想枷锁的《科学和迷信》,就像读书创刊那嘹亮的《读书无禁区》,就像在无法直戳"四个坚持"之际,一篇篇甩出来的《我们坚持什么样的社会主义》、《我们坚持什么样的无产阶级专政》、《我们坚持什么样的党的领导》,以及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于"以己之昏昏无法使人昭昭"的《要什么样的马克思主义》。
二十郎当岁,文字高手李洪林已经被拔擢到直接服务于毛的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主任陈伯达, 副主任胡绳、田家英。懵然中(此时之懵然,其实就是笃信:对党和它的领袖),他也说过昏话(为《红旗》起草社论《十分指标,十二分措施,二十四分干劲》),而一旦清醒,即成一次次挨批挨斗的"右倾"。
他真正的勃发,始于走出现代迷信: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与政坛全无人事瓜葛,洪林以自己的文字——仅仅是文字——从唐山的地震棚直跃到中宣部理论局(任副局长),乘着执政之共党从未有过的思想解放势头,为有心自我修复的最顶层当文胆、做笔杆:起草建国周年发言、组织载入史书的理论务虚会、编纂送达全党上下的《理论工作动态》……
解放了的洪林,一时间,成为公认的思想理论文字高手。不仅同僚、编辑、读者,这回,未能免俗,他也在瞬间为当政大佬切切感到(胡耀邦迭次主管党校、中宣部)。读者或许记得毛泽东1940年所为:偶然读到一个无名青年的《上蒋委员长书》,胡乔木从此"受到赏识","不可一日无君",两度为"历史"做"决议";陈伯达呢,研究院蜷缩中,他曾向同乡"面授机宜":"最要紧的是跟人,跟准一个人"。得知毛主席提着马灯看了他反驳王实味的小字报,夫子闽语连连:"跟上了!跟上了!"——从此心惊胆战揣摩上意,直到攀上去再跌下来。
都是"笔杆子"。但是,在这里,洪林表现出与陈伯达、胡乔木、邓力群,包括今天的□□□等废物完全不同的特质。
他首先是一个人,独立的人,践行、思索,然后发声——思索与发声,是他的命。终其91年的生命,他孜孜以求的, 只在于观察、思索,然后发声,大体并且负责任地发声。至于处在什么位置,以何等样身份,发得哪位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以及,有没有榔头或者馅饼掉下来……不在提笔之际的考量中吧。
"笔杆子"?似乎可以这么说,但非喉舌。他曾经的、令人难忘的发声,不在觥筹中低下杯沿,被恭称"李局""李院""李老" ……,一代复一代读书人想念洪林,只为他精彩的文字。
胡耀邦曾经那样看重他。他们心灵相通、声气相投,二人之间,从来不知延揽与投靠。《天涯三忆》刚印出,作为"不远不近邻", 笔者即获赠(三忆者,"往事回忆","雪泥鸿爪忆耀邦","卅年风雨忆故人")。读毕,忍不住对作者说,虽然"雪泥鸿爪",却是胡最为深邃贴切的故事了。
洪林呵呵笑起来——
"是么?是啊!"
他说——就像在昨天。
【附记】:洪林告别今日举行。回答黎安泰转述亲属通知时,请她转告:已经完稿一篇追忆。面见洪林嫂嫂时候当面呈。安泰回复:"夫人春节前已先他去世了"。原来这样!"他人……好好的吧?"我痴痴地问, 绝非客套。洪林活跃的思考、对重大情势的关注、幽默、童心……超越常人,无不展示顽强的生命力。但爱妻离去, 半年前还那么灵动、周到、六楼上下跑的……还不要说艰苦与惊惧岁月的陪伴。这样的伤痛,无以言喻的巨大伤痛,洪林没能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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