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6日星期六

孟晓云:李锐与《胡杨泪》

作者小识:送别钱宗仁34年后,今天李锐也离开了我们。他对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阐释和身体力行,对社会正义的捍卫和坚守,都成为80年代党的组织人事工作和新闻宣传工作的组成部分。特翻检出旧文一篇,稍加修改,以献亡魂,祝李锐老安息。

                             

1983年深秋,我在新疆采访时结识了钱宗仁


没有想到的是,我写的反映钱宗仁命运的报告文学《胡杨泪》,1984年在上海《文汇月刊》发表后,得到了老一辈布尔什维克的认可。当时的中组部常务副部长李锐,在人民日报撰文推荐,在全国引起轰动效应。该作品斩获全国第三届优秀报告文学大奖,后获首届徐迟报告文学奖,再获建国60周年报告文学奖。为此,我有缘结识了很多朋友,它甚至影响了我一生。


李锐在1984年9月4日人民日报发表的《请读<胡杨泪>》让我一夜成名。它仿佛成了一个光环,抑或是一个符号。几十年过去了,连我自己都快淡忘了,可是,它依然活在人们的记忆中。


为什么这么多年人们都难以忘怀《胡杨泪》的主人公钱宗仁?因为这个小人物的命运折射了我们这个时代,他的存在和消失都是大时代一段灼人的记忆;他的遭际、他的精神、他的风骨及悲剧命运,所揭示出的社会意义,扣动了读者的心弦,有着长久的震撼力。  


1984年4月,《文汇月刊》发表了我的报告文学《胡杨泪》,从此,钱宗仁的命运便伴随着我。1985年,他在李锐的帮助下到人民日报做报社的实习记者,正好与我同一个部门——人民日报记者部,同年深秋,我和同事们在一片哀乐声中送走了他。


钱宗仁的人生路上,曾经遇到过两股力量:一股是极左的、僵化的、守旧的、冷淡的人和体制,他(它)们千方百计地阻挠他,陷害他,或者推脱踢挡,置之不理;一股则是热情的向他伸出援手,帮助他,鼓励他,推荐他,为他呼号奔走,甚至为他的遭遇而愤愤不平。这两股力量,交错编织着他的人生,而后者因了时代的关系,终于未能占上风,造成了钱宗仁的悲剧,成为一个时代的无奈。


36年前,听着他四天四夜的叙述,我深为某些机构衙门作风及对人才难以容忍的冷漠感到义愤,同时为钱宗仁这样的人才被埋没而痛惜。多少人才因僵死的人事制度被摧残、被压抑、被搁置、被埋没,这种束缚人的制度难道不应改革吗?

 

   

"生活本身比文学更悲壮"。这是我采访手记中的一句话。

        

钱宗仁生命的最后一程是在人民日报度过的。从在北京工业学院数学系进修转到人民日报当记者,钱宗仁内心里有一种急于报效祖国、报效社会的冲动。他在给李锐同志的信中,展露出这一心愿。当时,美国有两所大学愿意资助他去进修,他本可以走治学成家的道路。但他觉得,他原先自修的学科是纯理论的、没有应用前景的数学分支,而且他已经错过了研究数学的最佳年龄。他急于"金戈临战,阵上答知恩",做一些于国于民更为急迫的事情。李锐充分理解他的心情,帮助他转到人民日报当了实习记者。于是,我们俩——作者和他作品的主人公,传奇般地在同一个单位同一个部门记者部成为同事了!


1985年的秋天,我突然发现钱宗仁常用手捂着腹部。他告诉我胃感到不适,我劝他去看病,他却迟迟不去。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告诉别人。我想,他可能怕自己真的有病而使留在人民日报工作的梦想破灭。他临来人民日报之前,曾致信原人民日报总编辑李庄表示过决心:"我是下了决心,不图安闲与顺利,立下准备吃苦的志愿来这里走这条荆棘丛生的道路的,这决定我必须永远不畏困难,为人民的事业勇往直前,奋斗终生。"


但是,他终于支撑不住了。报社医生的脸色告诉我们,一切都为时已晚。钱宗仁马上被记者部的同仁送进医院。他是肝癌晚期,癌细胞已全面扩散。我拿起电话,将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李锐同志的夫人;我发电报给他远在新疆的妻;我不断到医院去探望;我送他走完生命最后的里程。我不知该讲些什么来安慰他。心里在默想,这或许就是我们的诀别,一幕人生的话剧就要收场了,胡杨泪真的要流尽了。

 

1985年10月1日,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正是在这天的凌晨,年仅43岁的钱宗仁停止了呼吸,告别了他倍受折磨而又充满希望、让他难以割舍的人生。


我耳旁不时地响起《胡杨泪尽》一书序言中的话。那是前辈李锐与我们共同策划出版的一部书,并未此书做了序。


"钱宗仁有点像一颗掠过天际的陨星,当人们刚刚看到它夺目的光焰,就嘎然消失了。""钱宗仁虽然离开了他如此眷恋的十亿神州,然而胡杨泪的泪水仍会常滴在人们的心头。"

    

报告文学《胡杨泪》的发表,令我认识了不少出色的人。李锐就是其一,他让我终生难忘。

   

1984年第4期的上海《文汇月刊》首发《胡杨泪》,因为文中抨击了人事部门及人事制度存在的某些弊端,给我和钱宗仁的来信雪片般地飞来。当年9月4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李锐的文章《请读〈胡杨泪〉》,令我惊讶,令我震惊。


李锐的文章有一个副标题,叫做"有关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和组织人事制度改革问题",全文4段。第一段"李荒同志来信",说明是李荒推荐请他看一看《胡杨泪》的。李荒原任辽宁省委书记,三年前退居二线。他在信中说:"从文中可以看出:'左'的思想如何埋没和摧毁人才,我们现行的人事制度的某些方面又如何压制人才"。"建议你设法将《胡杨泪》这篇文章让全党县以上干部,都认真看看,并仔细想想自己的工作。这样做,不仅有利于人事制度改革,可能还会促进组织工作的新发展。"第二段"《胡杨泪》其人其事"。李锐用较长的篇幅,按时间顺序重新为钱宗仁编写了一份20年间坎坷的简历,着重突出了钱宗仁的才华、奋斗不息的精神和种种不公的遭遇。既涵盖了《胡杨泪》的精华,又使人一目了然。第三段"读后感想"。主要有四点:第一,钱宗仁的厄运已经终结了,那种随意定人"成份",随意把人列为专政对象,随意剥夺他人公民权利的现象,相信今后可不再出现。但是,要消除埋没人才、摧残人才、压制人才的现象,要做到人尽其才,才尽其用,要按照中央的精神,全面地、彻底地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还要走一段相当的路程。第二,指出知识和人才在当今的重要性,呼吁"人才就是资源","人才的开发和充分运用,将决定我们经济发展和国家强大的速度和程度。"提出"我们当今迫切之事,就是上上下下应该切实树立一种观念,培养一种感情,形成一种习惯,就是要懂才,要求才若渴,爱才如命。"第三,请各级组织部门、人事部门的同志一读《胡杨泪》,普遍检查一下,你那里有没有《胡杨泪》之类的事,知识分子政策落到实处没有?要从思想认识上解决种种"左"的遗留问题。第四,对于那些不合理的、不适应今天经济发展形势的人事制度,必须坚决予以改革。有了好的制度,还必须"执行者事事出以公心,还要有满腔热情。"第四段是简短的"附记"。


这之后,人民日报转载了,全国各省报转载了,有的地区作为文件印发给县团级干部,有的城市印了单行本,一时间我和钱宗仁都成了风云人物。


因为《胡杨泪》,我和李锐同志见过两次面,我们的话题自然离不开钱宗仁的命运。前辈李锐思想敏锐,平易近人,细致入微。他从我的采访一直问到钱宗仁的方方面面;后来,他又从调动工作,到去医院看望,料理后事,安排遗孀的调动及工作乃至为钱宗仁出纪念专集,种种细事,一一过问。一个身居要职的领导人,始终关心着一个普通小人物的命运,这不能不让人深深地感动。


第二次见面,是在1985深秋的北京东郊火葬场,我们共同吊唁钱宗仁的亡灵。李锐对我说:"我已经给湖南人民出版社写过信,要紧的是出本集子,将钱宗仁生前写的诗文书信整理出来,留给后人。让大家记住有过这么一个人曾奋斗过,他的奋斗能公诸于世,党的政策在他身上得到落实。"很快,《胡杨泪尽》的集子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

   

钱宗仁病倒后,是我第一时间给李锐的夫人拨通了电话,告知钱宗仁不幸患肝癌住进了医院的消息。李锐曾去医院去探视。

    

钱宗仁病逝后,1985年10月10日人民日报又发表了李锐同志的诗:《哭钱宗仁》:"九月下旬,忽闻钱宗仁同志住院,诊断为晚期肝癌扩散。29日到医院看望,已入急救室,见我时神志清楚,犹言:"我病如用中药或仍可治。"隔夜得电话:人已昏迷。10月1日凌晨得知,晨两点逝世,时年43岁。钱宗仁今春来京进修,几度相商,决心弃数学专业,改行到人民日报边学习边工作。10月3日,收到《群言》第六期,上刊钱文:《愿伯乐常有,千里马常有》,文中《水调歌头》词早示我。读毕潸然,成诗二章,难表哀思。

  

劳骨伤筋尤苦志, 飞沙走石立胡杨。

铮铮铁打自成器, 疾疾风摧弓挽强。

热血男儿多智勇, 痴心逆子尽忠良。

既然造化有深意, 忍夺斯人咒上苍。

  

灯火家家望月圆, 高楼此夜不成眠。

方兴国运山花烈, 未展君才蜡泪干。

决意改行从笔政, 何期开卷读遗篇。

伤心事问几时了? 最怕衰年哭壮年!


——百年耀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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