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13日星期四

【書摘】《我逃離的帝國:從毛澤東到習近平,橫亙兩代人的覺醒之路》第二十章 大饑荒

2025 年 2 月 13 日


第二十章 大饑荒

西安與廣州.一九五七一九六一年

父親並非獨自一人往東穿越沙漠,千里迢迢來到西安。他的朋友曾駐紮在伊寧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四師,一九五七年八月也將離開軍隊去上大學,不過是和父親不同的學校。兩人在西安下了火車,住進了車站附近的旅館。西安市在中國歷史上占有獨特的地位。這裡曾經是赫赫有名的唐朝首都。從七世紀到十世紀的帝國時代,西安因地處絲綢之路的東方起點而繁榮興盛,當時西安與西方聚落和城邦之間的貿易往來絡繹不絕,包含羅馬與君士坦丁堡。這兩座帝國的大城市分別屹立在歐亞大陸的兩端。

隨後在明朝洪武帝統治時期,工程師建造了高聳的城牆,將面積約十四平方公里的西安府圍了起來。這座城牆為西安市城區賦予了神祕的氣息,即使中國各地許多明朝遺留下來的城牆已遭到拆除,西安城牆仍然屹立不搖。在西安求學期間,父親經常去參觀城牆,遙想著那些曾駐守在城牆上的士兵,他們是誓言保衛祖國的軍隊成員。

他與朋友抵達西安的那天,一起去夜市吃了烤雞。那滋味令人印象深刻,父親到了晚年時仍然念念不忘。在那個和煦的傍晚,父親與同樣前往內地的朋友共進晚餐,這頓晚餐也預示了兩人新生活的開始。第二天早上,朋友前往培訓教師的陝西師範大學,而父親則搭乘人力車前往他錄取的西北工業大學。

西北工業大學與中國人民解放軍關係密切,特別是空軍。此外,這所大學也與西安飛機工業集團(Xi'an Aircraft Company)有合作關係,該公司為中國軍方生產類似蘇聯轟炸機的戰略轟炸機。在接下來的數十年間,一直到二十一世紀,西北工業大學仍然是中國重要的軍事航空研究機構。

也許教育官員在閱讀父親的檔案時注意到,他曾在長春和哈爾濱接受過空軍的短期訓練。在父親分發到西北工業大學後不久,他意識到他在這裡所受的教育能讓他以不同的方式實現早年加入空軍的夢想。他已經盡到了軍事義務,那段日子已經過去,但接受教育是協助強化空軍並持續為國家服務的方法。

父親的班上有三十名學生,他們將一起完成五年的學程。他當年二十五歲,比其他同學大了六、七歲。自高中畢業後,他在中國邊疆度過了艱苦的日子。其他同學都是直接從家鄉來這裡唸大學,對許多人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離開父母。其中兩個同學來自廣州。

幾天後,學生被送往咸陽市的校區。相較於西安,咸陽更靠近渭河流域上游。咸陽曾是秦朝的都城,當年秦始皇透過征服與專制統治統一全中國,建立了秦朝,被視為中國第一位皇帝。一年級學生都是在課堂上學習,主要研讀物理、化學、數學和機械製圖等科目。他們還沒有接觸到真正的飛機。老師告訴他們那是以後的事,何況還有敏感的國安考量。父親知道他必須耐心等待。

到了十一月,父親透過他的父母寄了一封信給沃明,這是六年來他第一次嘗試通信。他寫道,「由於工作上的問題」,他被派往新疆,但現在他在西安上大學。

「哥哥:不知話從何說起,執起了筆來,無限的感慨!百感交集!

十年了,我清楚的記得,你是一九四八年春離去的,當年的情景還非常清晰的歷歷在目,那時我們都還很年青,可以說是剛剛懂事的孩子。而現在呢,已經開始進入中年階段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已經是三十歲了,而我呢,二十六歲了。十年的別離,漫長的歲月,時代發生了不少的變化……但我仍然非常想念你,想到遙遠的將來,我們見面的一天。

現在,我又決定重新執起筆來,我希望今後我們能有聯繫,互相得到了線,增進我們兄弟間之情,珍惜我們的手足之情。

我的情況大致是這樣。

一九五一年因為工作問題,我到了邊境新疆,一直工作了幾年,到了今年我考入了西北工業大學(西安市),將來就是一個工程技術人員。這幾年各方面都有了一些進展。個人來說,增強了自己的修養,但在學業上落了一步了。二十六歲才進大學好像晚了一點,但已經成了事實了,那就只好盡自己最大努力趕上去……

祖國面貌現在已大大改變……一切都是新的。有的東西不親眼看見是不大會相信的。」

一九五七年二月,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第十一次會議上發表了《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談話。其中一句話深深烙印在全國人民的集體意識中:「百花齊放」。這句話指的是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提到的「百家爭鳴」。在新疆服役的最後幾個月,父親聽說百花運動已經展開,這場運動似乎旨在促進辯論和反傳統主義,並引導共產黨走上自由的道路。

到了一九五七年春天,全中國的知識分子都提出了他們的批評意見,許多人寫信給政府高層,包含總理。在北京大學校園,學生打造了一座「民主牆」,呼籲政府徹底改革。在全國各地,部分知識分子呼籲逐步結束一黨專政。

但這對毛澤東與他的同志們來說太過火了。六月,毛澤東發起反右運動,首先由高層官員迫害那些被視為社會主義革命敵人的黨員。後來擴大到任何對共產黨懷有批判思想的知識分子。許多人被送往再教育營,其他人則遭處決。這場運動一直持續到一九五九年,期間估計有兩百萬人遭受迫害,規模堪比一九五○至一九五二年的鎮壓反革命運動。

鎮壓行動迅速展開。一九五七年底,父親剛到西北工業大學就讀不到幾個月,就有約三十萬人民受到迫害。那年秋天,鎮壓行動深入校園,儘管與其他院校相比,父親的學校所受到的影響較小。父親和他的同學從學校官員口中聽說另一名學生是右派時,他們開始在小組會議上譴責那名學生。他們強迫那名學生在房間裡連續罰站八小時,並輪流看守他。每當他們允許他出去時,父親會應其他學生的要求監視他。他們信任父親能做好這件事,因為他有軍隊的經驗。兩、三週後,那名學生被送走了,他們再也沒有見過他。數十年後,父親反思這段插曲是多麼荒謬: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怎麼可能是死忠的右派? 但當時鎮壓行動正如火如荼,學校官員以及學生不得不採取行動。

一九五八年二月農曆春節期間,父親搭火車到北京去看他的堂哥和兒時玩伴健民。他們一起寫信給沃明。儘管他們知道伯父最近娶了華裔美國女子時仙(Ruth),但他們在信中談到他們的家庭應該團結起來,共同建設新中國,並實現國家雄心勃勃的工業目標。

「親愛的哥哥:

今天是大年初二,按照我們的老習慣就是開年之日,雖然已經過了十年了,但十年前的一切,記憶猶新,十年的別離,發生了多少的變化呀!

今年的舊曆年我們是在北京過的。很好,很美滿。我們已經給你寄了好幾次信了,但猶如石沉大海,真是使人穿望秋水呀!好吧!現在我們再一次來談談吧!祖國一日千里,不斷的突飛猛進,我們滿懷信心的準備在十五年內趕上英國,這是完全可能的事情,過去,我們做了很多很多的工作,有些事情你是很難想像得到的,長江大橋已經全部完工並通車了,從廣州可以坐火車直達到東北滿州里,這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橋梁。還有一條鐵路是從西安修到新疆邊上,貫穿中國之東西,今年可通車到新疆哈密,根治黃河的工程已於去年動工,這是非常鉅大的工程,在一九六二年完工後,西北地區將成為四面環海的地方,發電站可供許多大城市之用,其他也在各個城市裡不斷的出現。農業已經全部集體化了,而且大部份已經是高級合作化,使用機器的集體生產,私營商業、工業已經公私合營業,還有其他產業。這些種種都是我們經過八年的努力而得到的,祖國的面貌已經煥然一新。

而我們的生活又怎樣呢!一句話很美滿很幸福,我們這幾年並沒有白過,八年的經歷使我們知道了許多東西,曾為祖國盡了一切力量,生活也得到很大的提高,總之,一切都令人滿意,這些都不是我們胡說的。事實的的確確如此,我們再一次說吧,事實的的確確是這樣的,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我不能一一描述。

哥哥,你想想吧,作為一個中國的公民,應該有什麼感想呢!自己應該盡一些什麼責任呢!是等到將來一切都建成了以後,回來享受呢!還是現在為祖國貢獻出自己的力量呢!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應該選擇正面一條道路的!

一九四八年你出國去了,現在已經學成了,學會了很多科學技術知識,那麼,就回來吧!首先,回來後,工作不成問題,有發揮你的工作能力的地方,祖國的建設,到處需要人,特別需要有學問的人,生活呢!我們相信一定沒有問題,你將會滿意的,一切將會非常理想,舒適與滿意,許多科學家與學生,已經比你先走了一步了,他們回來後,不是一切都很滿意嗎!雖然有些人故意胡說八道,但事實駁倒他們了,對他們不應輕信,而應該相信我們。

我們初步計算了一下,我們一家人,大大小小的共有三十三個,從高齡的祖母到素民的兒子,整整四代人,但是,現在變得四分五裂,不能享受真正的天倫之樂,為什麼呢!難道你們一點也不想回來嗎!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通過人為的力量來使我們一大家人歡聚堂,要記得一句古語:梁園雖好,但終不是久戀之家,也許你們現在生活得不錯,但畢竟不是在祖國,更重要的,應該將眼光放遠一點,看看將來,我們的孩子們將來會怎樣呢?也要為他們想一想呀!

話已經說了很多了,一句話,回來吧!我們等著你們回來,最好全部回來,我們保證你們回來後生活一定過得很好!

但是要想回來就要堅決,下決心,不怕任何阻撓,幸福是須要經過鬥爭才得來的,還有一條途徑,你們可通過印度大使館幫助這樣會方便得多的,日內瓦會議會談結果是雙方僑民均可申請回國,印度大使館作中間人。

最後,還是那樣說,回來吧!愈快愈好,我們希望今年內在祖國可以見面,過年時來一個大團團。

時仙怎樣,順問她好,並順問其他各人安好!

安好,一切順利,如意。

健民在北京地質學院任教。

沃強在西安西北工業大學學航空。

這些在前次信中好像提到了。

時仙是何許人也,姓什麼,也讓我們認識一下好嗎?」

一週後,父親寫了封短信給沃明,並隨信附上兩張在北京拍的照片,照片上有他、健民以及健民的新婚妻子。「當你接到照片時有何感想呢?『歸去來兮,歸去來兮,雙親年邁吾應歸』我希望你想想雙親年已大矣!」父親引用了陶淵明的一首古詩,伯父認得這首詩。父親說希望明年農曆春節能見到沃明。

但假期回來後不久,父親與校方共產黨官員的談話讓他心生動搖了。他們說父親的家庭狀況不明,他們無法進行全面的調查。他們指責父親固守過時的傳統家庭觀念,並認為他的意識形態立場似乎搖擺不定。父親成為預備黨員已經一年多了,現在應該要晉升為正式黨員了,但官員表示他們還要將預備期延長一年。

這對父親來說是沉重的打擊。在新疆的最後幾個月直到讀大學的第一學期,他緊緊抱持著入黨的希望。他希望藉此彌補他在十年前被空軍哈爾濱飛行學院勒令退學的遺憾,並在西安完成學業後發展新的目標。父親想在蘇聯攻讀碩士學位,他認為成為共產黨黨員可以幫助他實現這個夢想。現在他開始重新考慮這些計畫,並仔細思考他所遇到的許多複雜情況。一直到學年結束時,他都在努力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暑假開始時,老師告訴一年級的學生,他們必須留在校園裡度過暑假,協助重建附近村莊的泥牆。他們可以藉此實踐黨的口號:「為人民服務」。但在夏天的雨季來臨時,他們就無法繼續工作了。父親請求校長讓他回廣州探望他的父母,希望他們能從香港前來和他會合。

「我已經七年沒有見到他們了。」父親在會議上提到。「你可以走了。」學校官員告訴他。

父親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在八月時打包好行李,搭火車南下廣州。他可以用政府每個月發給他的四十元人民幣積蓄來支付旅費,這筆錢是為上大學的退伍軍人所提供的津貼,相當於普通工人的月薪。在一九五○年,他從南方搭火車到北京時,必須經過武漢這座長江沿岸的繁華城市。但如今,中共政府的指標性工程——跨越長江的雙層鋼桁梁橋,已經完工。這座南京長江大橋於去年十月開通,父親在寫給伯父的兩封信中稱讚這座橋是中國不斷進步的明證。這座大橋的上層供車輛行駛,火車則在下層通行。父親的列車向南疾駛,先是穿越湖北省,接著經過毛澤東童年時期生活的湖南省,沿路的景致變得愈加欣欣向榮。望向窗外,父親很快就看到了廣東省熟悉的稻田與香蕉樹。

列車駛入廣州時,父親聽到車廂內響起粵劇歌曲。他已經八年沒有聽過這些歌了。突然間,一個念頭鋪天蓋地襲來:他意識到自己回到了年少時期的家。他也發現,自己再也無法不假思索地說台山話了。他離開太久了。

作者為《紐約時報》資深外交記者。在《紐約時報》工作25年間,曾報導數十個國家的新聞,並擔任駐伊拉克戰地記者及北京分社社長。曾榮獲利文斯頓獎(Livingston Award),亦入圍過普立茲獎決選。除了記者身份,他也曾為哈佛大學尼曼研究員,並於普林斯頓大學與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擔任客座教授。

黃安偉經常在國際媒體上發表對全球議題的見解,包括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公共廣播公司(PBS)、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台(NPR) 和英國廣播公司(BBC)等。現與家人居住在華盛頓特區。


書名《我逃離的帝國:從毛澤東到習近平,橫亙兩代人的覺醒之路》
作者:黃安偉(Edward Wong)
出版社:遠足文化
出版時間:202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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