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是反右运动60周年。被打为右派的315万〔包括反社会主义分子〕,遗世已不多,可能只剩那数字的零头了。我这打入右网倖存者中的倖存者,活到85岁,还身健脑健,难免不忆念那些苦难中逝去的同侪、同学以及同吃一锅牢饭的老伙计们,不能不为他们沉冤一呼了。
当年反右,他们被汚名化、栽诬了不少罪名,乃至用文字、漫画、戏剧、歌曲丑化他们的形像。1978年,胡耀邦组持平反冤假错案时,邓小平称他组持的反右运动是正确的必须的,只是扩大化了。且用"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去阻止清算历史,还以"团结起来向前看"阻止去清算回顾历史罪错,敷衍塞责留下的后遗症:是60年后,社会仍被左右撕裂,1992年,再突出姓社姓资分裂时,老邓以不争论再阻止,今日,社与资,右与左,岂不仍在社会中纠緾,在网上斗争,甚至,形成文革式暴力,再现打砸抡抄杀类纳粹演义。最近,山东建筑大学邓相超教授,便遭此纳粹加义和团式围攻,这几乎是1957年对敢言知识份子的打击重复。中国知识份子与文化人受60年的浩劫,还能再继续下去吗?
难道,从1949年后,镇反运动灭旧军政界知识人,土改运动灭继承传统文化的士绅、乡绅,反右运动,又灭现代文化知识分子,到文革再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毛泽东效秦始皇焚书坑儒,超过秦始皇百倍千百万倍。他的反智,已在今天社会转型,由制造转入智造,出现智力危机。毛的反文化与文明,已在伦理道德乃至人性,显出灾难。而且,还有少数人想借捧毛发迹,崇毛获利者,不惜将反右与文革的灾禍再造再演,已演到今天,大学多大楼、无大师,有文凭、缺文化,多欺骗、无信义,耍流氓、缺道德,这正是老毛反右、文革等运动造成严重的智慧与人文危机,灭文化与文化人灾难,毛泽东超越历史上任何中外暴君,反右兴以言治罪,广撒右网,凡逆他者亡,顺他者,如党内文化人冯雪峰、聂绀弩、丁玲、徐懋庸等当年左联作家,也在劫难逃。而老海龟知识分子,如留学英囯,社会主义祖师拉斯基门徒罗隆基、儲安平,留学德国柏林大学哲学系的章伯钧,尽树为右派典型。周恩来在法国的入党介绍人张申府,曾任过北大图书馆长,批评过馆内打工的毛润之,也被网入了右网。毛还给周扬划右派名单,周扬说他们没有言论可划,毛就叫翻老帐,把在延安挨过批的丁玲、萧军等,均翻出来划右派。既然上层都这么无亊生非地网右派,下层还不变本加利随意构罪吗?
虽然已过60年,这些蒙冤受难的知识分子的档案,仍清晰地存我脑库,他们的被打击与今天当局的矛头指向,依然是这类人,毫无区别,正是毁了这些人,才造成今天同样的:"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寮"让我从脑里翻捡出1957年沉沦的英俊,认清不改毛的反智反文明路线,实是自戕自灭,请看这些右派群体的真实面目,哪是那些宣传与污名化的形象:
叶石:他离世前任四川省文联书记,右派改正前贬在省图书馆,划右派前任成都巿委副书记与宣传部长,剧作家。当年,他从晋绥来成都,是接管成都各报馆及文化单位的军亊管制代表,且任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有一表人材与一口口才。曾是成都大中学生的偶像。1980年代,几次茶聚与我相遇,忍不住对他这资深的革命文化人也打成右派好奇,问他缘由,他冷静回答如述说别人的亊那么客观,他说有两个原因,其一:1957年3月开中央宣传工作会议,期间,他去看望中央一领导,正遇李井泉出来,李怀疑他去反映了四川的问题。其二:他私下说过李政委未原原本本传达中宣会议的文件。
从叶石的划右派可看出:只要领导对你生点疑心,也会灾祸临头。
谢文炳:他这川大副校长,是1958年与叶石在四川日报最后公布的右派。反右中,罗隆基说中共是用小资识分子领导大知识分子,被批为典型的右派言论。而谢文柄洽好在私下说过同类的话,便对号入座了。他出身美国名校哥伦比亚大学,在北大、厦大、川大任教授与副校长,不仅是作家与译家,且是中共党员。他私下说:我这资深教授,李井泉派一个高中生戴伯行任校长,初中生丁耿林任书记,就把我领导了。大实话,也成了划右依据。
王庸:中共西南党校理论教员,地下时期在开县任中心县委书记时,以师范学校教师掩护身份,他发展学生彭咏梧入党,彭即中共红岩烈士江姐江竹筠的亊实丈夫,彭组织川东游击队被捕遭杀。王庸应是他们红岩红色历史缔造人物。找点亊头,也划右派,劳教峨边劳教营。我见到他是1960年,他在白岩中队任保管,管各类生产资料与生活资料。
这天,我正饿得歪在土埂边晒太阳,在金陵大学学过畜牧的陶在亷,打成右派在这里做兽医。路过向我埋怨王庸王老头太古板,他去白岩中队为劳教干部领一斤菜油,叫王老头多打二两也润下我的腸子,他的头不断摇。我想把地上洋芋装些回去煮来吊命。他说,那是记了数记了帐的。而他自已守着粮油,也饿得黄皮寡瘦哩!
我与王庸交往多了后,才知他出身奉节的士绅家庭。49年后,在奉节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调西南党校学习,校长龚逢春发现王庸对《资本论》的熟悉,超过有些教师,留他任教。他这1938年的老共,有理论自信与洁身自好操守,被打右派,以劣币驱良币,被共党的利祿小人取代,他们能不贪腐成习成风吗?
吴祖光,我上中学,便看过他轰动一时电影《风雪夜归人》不少朋友,是抗日时期迁江安国立剧专他的学生,还知道他任重庆《新民报》副刋主任,正遇毛泽东到重庆和谈,是他从卲力子那里发现老毛那首〖沁园春.咏雪〗未经八路军驻重庆办亊处周恩来同意,便发表在报上。引起轰动:读者只知老毛是共匪匪首,惊讶这匪首还会写诗。吴祖光这么热情免费为共党党首打政治与文化广告,他11年后获得的回报,是一顶右派帽子。他妻子新凤霞是著名评剧演员,文化部官员施圧,要她离婚,遭拒,也打成右派,被折磨成残疾。她居然从大字不识多少在轮椅上学习成为写书的作家,却不是高玉宝那类,由《解放军文艺》编辑荒草代写。而是吴祖光从北大荒劳役归来帮助提高文化后提笔撰写的。
1990年代,在一次饭局上,写《苐二次握手》的张扬说,在政协小组会散会时,吳祖光谈他明日发言题目是:批毛贼!吓得王蒙敢快组织消防灭火队,以密集性的发言,不给吴祖光插话的机会。张扬说他气不过,把这亊揭在湖南的报上。
戚学义:他是《北京日报》记者,刘宾雁的朋友。1957年北京新闻界集中火力开刘宾雁的批评大会,认为戚学义是一突破口,会下会上一再做戚的策反工作,要他佔出来揭发捡举刘宾雁的反党言行,任你怎么纠缠他,他矢口拒绝。那天,在会上逼他急了,戚学义纵身从4楼窗口坠地而亡。此刻,有女士趴在窗口呆望片刻,发现她是已划右派唐锡阳的妻子,正尴尬斗争会被戚学义的死扰乱了,立即将矛头转移到这女士,谴责她同情反右的现行反革命份子戚学义,以转移目标来收场。
但这不低高贵头颅者在当年坠下后,中国,又是多少卑劣灵魂,以卖友永带而青云直上呢?
刘盛亚,他父亲任北大农学院院长,他19岁到德国留学。23岁便写出纪实散文著作:《在法西斯的旗帜下》轰动中国,如实揭露纳粹的排犹罪恶,成为中国首部反法西斯著作。他25岁即被聘为川大与内迁乐山武大教授。还被熊佛西聘为省剧专教师。与吴祖光并誉为中国南北神童。而且应郭沫若之邀,出任群益出版社总编辑,代替其妻于立群。1949年后,刘盛亚供职重庆文联,也像老舍紧跟运动挥笔,1951年镇反运动,他写出小说《再生记》描写一特务改过自新故亊,与茅盾小说《腐蚀》类似。在北京文联批萧也牧小说影响下,重庆一度批过《再生记》毕竟刘盛亚是配合中心运动写作,便草草收场了。但1957年仍翻旧帐翻出来批判。有的上过初中作家,自诩她喝过延河水,便自命革命,刘盛亚喝过莱茵河的水,便划为反动右派作家,被劳教峨边沙坪劳教营,饿死于那里。1980年,四川省文联开追悼会,骨灰盒空的,找他的一支笔搁入。会后,儿子求知道葬父之地的萧赛去寻,已无迹。02年,为写《幸存者手记》我去重访此地,仍未找到刘盛亚埋的地方。后来同我在此劳教的同学杨继业告我:1960年,他上山路过南瓜山,见路边滚一个人头,知道是人饿狗也饿,是狗啃尸剩下的。杨继业不忍右派同侪惨死,拾起人头,找到趴开的坟坑埋下,发现那坑边揷着木牌,上写刘盛亚之墓几字。一听,我说:正是萧赛对我说他留下的标识呵!
邱原:他在川大任文工团长,毕业后,调省文联任专职作家,能写诗写小说写散文写电影分镜头剧本,能导演能表演通音律,还用稿费供弟弟邱仲澎念完省艺专作曲系。获过茅盾文学奖的周克芹对我说,好多人争说我是他们发现提携的,都说他们是孵我这蛋出売的抱鸡婆。其实,给我文学启蒙的老师,是邱原。
在省文联,邱原与茜子、流沙河等相契,常相聚谈诗论文,被罪予右派小集团,茜子开除劳改,邱原只开除公职。他流落成都盐巿口开一间文化小作坊营生。但为人不改侠义,见流沙河拉车挣扎过街,怜惜地叫他歇口气,到茶馆喝碗茶,如兄长对弟弟般说:你从文联出来,别过那苦役生活,我有一碗饭吃,你也不会饿肚子。流沙河惋拒了他的好意,说他还年轻,不怕吃苦。但是,许多流落江湖的右派,找到邱原,他尽收容,客观地看,他这行为,容纳这些人去刻点学校讲义,印点公共食堂饭票或商店发票等,既服务社会,也给右派谋到饭碗,可是,公安局用阶级斗争敌情观念看他们,便是臭味相投的反革命小集团,阶级斗争新动向了。文革中,邱原以反革命集团首犯被捕,那时称群众专政,叫群众讨论,邱原听探监亲属说后,用竹筷在砖上磨尖刺入动脉自杀。他妻子张天秀领回遗物,那被单,洗红锦水一江水。
冯元春;她是四川省不改正的26右派之一。被有识者誉为四川的林昭,1957年夏,组织成都省市机关干部到四川大学去与她反党言论辨论,我挤在川大礼堂暴滿的人丛,见这生物系四年级的女生,靣对数千起哄和呼口号的人们,充容镇定,坚持不改她的批判毛泽东立场。她批评毛是刘邦,清除高饶即杀功臣,批毛是斯大林同类暴君,还为胡风文学派称反革命集团不滿,认为是以言治罪。1957年,认识毛泽东,如此超前于当时社会,确乎是尖锐与敏感的先驱,那时,即便有她这种认识,也无这女生那种勇气与胆识。她被右派后,再加反革命罪,判刑13年,劳攺中,她拒不认罪,再加刑,文革中,打倒了刘少奇,她还对人说自已批毛是刘邦没有错,再以恶攻罪判死刑,她比林昭死得更惨,是押火花公社那早年飞机场做的刑场上,先被那些农民用锄头挖得奄奄一息才枪决。这种女中丈夫,已有人被感动,在为她树碑立传。
韩文畦:〔1895一1983〕民盟学者,出于儒,通于道,精通百家和宗教哲学之佛学,南京支那内学院欧阳竟吾大师门人,精辞章、擅书法,融篆隶,习章草。应是国学大师类文人,受民盟章罗联盟之牽连,在绵阳任副专员打入右网,因从不低下高贵头颅,被两次入獄。文革中1972年,押公安厅看守所,年已八旬,獄官鉴于他的风湿性心臟病,假释他回家前问曰:知何由关押你吗?答曰:1957年建言耳!獄官怒曰:放毒也!已作阶下囚之韩公,仍含笑说:我俩不作文字之争,要认你为友,才向你建言哩!归去,作诗自况:"临渊履虎有时逢/义在夷然不顾恭/大节肩承千古事/男儿死耳鬼之雄。"还作诗讽文革:"公是公非,有亦无有,爱憎抑扬,相胜以口"1979年改正右派,返居窄巷子旧院,送友出门,被骑车青年撞地骨折,行人揪青年追究,韩公曰:快放他走,痛苦我一人,警察来了,则二人痛苦了。如此人性与人格,今日还存有几?
笔者被劳教峨边沙坪万人劳教营里,见过形形色色的右派,有父子、夫妻、弟兄、师生同牢,教过我的化学老师张守庸,出身清华,年过50,也被劳教。他能将门德列捷夫元素周斯表内元素,拟人化、个性化,一讲令你终身不忘每个元素的特性与化合价。他已在川师大教分析化学了,仍弄来劳教,我俩这师生曾同囚一队,1960年,他饿死牢中。睡我旁的川大学生戴虞俊,是写响应北大学生鸣放的呼吁书划右派,川农大当时名雅安农学院,劳教学生最多,都是响应教授要求迁校返成都而被劳教。与我同队的电子科大学生张芹,原名张芳国,还是朝鲜战场归来上大学的支部书记。最令我惊奇的是那个志愿军宋排长,名宋启山,写家书,他也请人代笔,却是划的右派,居然是不识字的文盲。无独有偶,还发现另一个文盲右派,更荒诞。
右派林宪君在担粮途中,见那个汉子担百斤玊米,可一口气拔山路20里。有一次歇气相遇,问他名姓,他答王孝明。再问姓名是哪三个字,他摇头说自已不识字,林在地上用树棍划出王孝明,他辨认半晌才说:就是这三字。林问他:为何劳教,答曰:是右派。林瞪大眼睛:问说了什么话?回答是一句也没说。最后,他才说他是重庆一搬运公司送他劳教,那天,公司书记对他说,上级给我们公司一个当右派指标,条件,要知识份子才够格,经研究,让你享受这干部待遇好吗?王孝明说:好好好!感谢领导的栽培提抜,我一个下力人,不是毛主席来解放翻身,哪有这好亊。书记说:你去劳教,在那里再领一份工钱,就两份了。王孝明滿心欢喜来到这劳教营,以为可多挣点工钱给妻儿,结果,饿死在峨边沙坪劳教营。抗战时,共党制造过《抓壮丁》的喜剧,在延安礼堂演出,笑得老毛前仰后合,这抓右派的悲剧,未必就压制人永不敢写,不会被后世留传吗?
笔者在劳教营,从饿死刘盛亚这种留德教授到王孝明这种文盲,皆网入右派大网,受害靣之大之广,不言而喻。还抓10岁至15岁少年儿童,如养童养媳那么准备的童养奴工,在此劳教营饿死两千多娃娃,这一切罪孽,皆由毛泽东打造,今天,还有人在继续反右以言治罪手段圧迫知识份子,60年过了,还在重复可耻可恶的罪与祸,如此愚顽,还称要取代美国充世界老大,还能走进现代文明,无开除球籍之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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