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5日星期六

许知远:流亡的里程碑

图左起万润南、戈扬、严家祺

雨中的小镇清冷。那家香港海鲜馆也闭门了,我们钻进一家挂满动物标本的餐厅,墙上的驯鹿、牛头、羊角的都直直的盯着我们,像是尚未从中弹前的惊奇中摆脱出来。短发、干练的服务生提醒,今天是Super Bowl的赛日,餐厅要提前打烊。她也记得这位个子不高、留寸头的万先生,他总喝热水。
Rio Vista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中叶,因靠萨克拉门托河得名。如今的河面寂静,一个多世纪前,它也曾繁忙不堪,淘金潮带来了最初的热闹。广东人是早期移民者之一,孙中山也曾乘坐渡轮往返萨克拉门托与旧金山间,用粤语发表演讲、募集捐款,鼓吹看似永不成功的革命。
孙中山的历史插曲对万润南谈不上鼓舞。都是流亡者,他们面对的中国却大不相同。“好像是1990年吧”,他回忆说,“我和严家祺去布达佩斯开会,我们特意去了裴多菲俱乐部的咖啡馆,看到七八个白发苍苍、行动不便的老人家,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人在乎他们”。我明白他的意思,裴多菲俱乐部是英勇却失败的1956年匈牙利革命的重要力量,这些老人可能是当时的参与者,如今革命真的胜利了,他们却被遗忘。在随后与波兰的政治人物与知识分子(他们刚刚由昔日的异议者变成掌权者)交流时,他发现他们普遍认定,流亡者对局势的影响很小,当这些波兰人意识到中国流亡者的尴尬时,忙又补充——流亡者还是有作用的,他们提供了必要的传真机。
对于万润南,这时刻令人沮丧——1989年的全球民主浪潮因北京的学生运动而起,东欧完成了天鹅绒革命,北京却只落下屠杀与逃亡。他们失去了舞台,又被迫面对新的事实——他们的努力对国内的作用可能微乎其微。
但这还不是最低沉的时刻。此刻的流亡者,不管是学生领袖还是知识分子,仍相信历史站在他们一边。世界对于北京政权的谴责仍在继续,中国社会正陷入冰封,关于中国共产党的崩溃预言——不管它是三个月还是三年——都在流亡者的圈中流传,捐款、媒体的目光也仍涌来。他们的内部争执时有发生,却也未爆发。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刻,他们中的一些还以流亡政府自居,为支持者封官许愿。
他们中的大多数还年轻,中坚人物正值盛年,难道“六四”还能20年不平反吗?与历史上不同国家的流亡者不同,这批中国流亡者占据了很多优势——“天安门事件”是第一场现场直播的抗争,它的戏剧性激起了世界性的同情,一个庞大、富有的海外华人群落可能提供长久的支持,香港、台湾更可能充当支点的角色。
用不了两年,情况就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先是邓小平的南巡,它启动的市场改革比天安门广场上的主张更激进,社会情绪为之一变。然后是1993年组织的民阵与民联大会,这场选举最终演化为一场闹剧,它不仅分裂了流亡者,也摧毁了外界的信心——这些自由、民主的鼓吹者,连内部共识都无法达成,他们的手段似乎与其致力反对的共产党没什么差异。
接下来的二十年,海外民运迅速边缘化。中国没有崩溃,还变成了世界工厂,谴责与制裁变成接触与合作,还用“经济增长将带来政治民主”的理论来美化它。在中国国内,这桩浮士德交易更为彻底,政权给予社会赚钱、享乐的自由,后者放弃政治诉求。八十年代形成的反体制叙述彻底瓦解了,政治异议者们,在国内被关押、监禁、内在流亡、或干脆放弃,而海外的政治流亡者则彻底变成了无根之木,缺乏足够的资源、没有实践的舞台、又曾饱受极权政治的毒害,流亡政治沦为没完没了的人事斗争,内心正直者往往选择远离。流亡者最后依赖的道德感召力也失去,以至“民运”这个词汇本身都带有某种贬义。
“流亡政治常常如此,当年的俄国人、东欧人也是这样的”,万润南感慨说,既像是一种自我辩护,也是一种无奈的排解——他们尽力了。历史印证了这一点,倘若翻阅冯自由的《革命逸史》,你会发现里面竟是各种人事、派系之都,他们花在彼此身上的气力与创造力倒比对清王朝的更多。流亡中的列宁以“分裂狂(splitting mania)”著称,他不仅与孟什维克为敌,也在布尔什维克内部不断制造紧张。
对20世纪末的中国流亡者来说,所有昔日的优势都似乎变成劣势了,在孙中山与列宁的时代,是一个帝国瓦解、秩序重组的时代,即使他们缺乏实际力量,却代表着一种新价值的诱惑,倘若在20世纪中叶,各个从宗主国摆脱出来的独立国家也能为流亡者提供崭新的机会,冷战时代的流亡者多少有某种道德安慰——他们在对抗极权制度。但此刻的中国流亡者,不仅在一个迅速崛起的母国前缺乏现实力量,世界都在谈论“中美共治”,期望取悦北京,曾给予他们巨大支持的香港、台湾、海外华人都被北京的权力与财富诱惑,流亡者既缺乏组织力量,也没建立起观念与价值上的优势,常落入既不了解世界又疏远了中国的困境。25年前,流亡者们感慨“失去了大地,得到了天空”,如今,他们像是掉进了历史的夹缝。

万润南必然对这些论调再熟悉不过。流亡25年,他经历的尴尬时刻何止于此,希望总是一次次滑落,他们不仅无力改变北京政权,连家也不能归。他也看到更年长的流亡者——王若望、刘宾雁、方励之的一个个离去,他们都曾在八十年代声名卓著、被视作中国的脊梁,都在寂寞与等待中客死异乡,似乎一个时代就这样被掩盖与遗忘。
在加州这个偏僻小镇里,万润南所居的小区名叫Triology ,像是人生的三部曲之意,它专供尚能自理的老人居住,过去七年中,他在此度过。他在俱乐部里打桥牌,去河边钓鱼,推敲诗词的格律,撰写回忆录,他退回到个人的世界,这出于身体状况,也可能是一种疲倦——他在中国表现出的巨大能量,在海外却只收获到一系列挫败。
在来看他之前两天,我在《纽约时报》的头版上读到联想收购摩托罗拉的新闻,它与九年前收购IBM的个人电脑业务的新闻一样,既代表着中国商界日趋增加的影响力,也象征着中国的崛起。这家公司的创始人柳传志在中国无人不知,他1984年在中关村的小平房的创业故事变成了一种神话。
也是在同一年,万润南用2万元创办了四通公司,英文是STONE——既然邓小平要‘摸着手头过河’,他就要做可以被摸到的石头,如果成功了,他们就是那块问路石,是里程碑(milestone);不成功,也是一块铺路石。不过四年,这家公司就发展成中国最大的科技企业,刚过40岁的万润南不仅是《瞭望周刊》、《经济日报》上的风云人物——“四通现象”是新兴民办企业的象征,改革的动力,他也是《Electronic Business》的封面人物——“中国新一代的红色资本家”、“邓小平与资本主义的调情的最杰出成果”。在1988年的信息产业排名上,四通以102,635万元居第一,而日后大放异彩的联想公司(当时名为中国科学院计算所公司)以14,000万元居第八位。
四通与联想的不同命运,也常被视作中国复杂、失衡的政商关系的例证。在1989年的悲剧之后,四通从停滞到衰落,沦为了中关村上的历史遗迹,联想则成了今日的模样。如果“六四”没有发生,万润南与四通会变成怎样?在流亡者中,类似的假设从未中断,同班的北大同学、政治新星,有的人进入中南海,有的陷于唐人街,一代人的命运在1989年后分野。
万润南与柳传志的故事同样如此,他们都代表着市场力量在八十年代的摸索与兴起,但在政治权力的面前,这市场力量又显得如此脆弱。是万润南过分冲动与激进才导致这一切,还是时代容不下再正常不过的理想色彩——万润南代表的不过是新兴社会力量(知识分子与企业家)的联盟,他们试图在一党专政的体制内发出不同的声音,他们从未试图彻底颠覆这个体制。时至今日,他还多少认定,是整个社会的激进化,把邓小平推到了死角,才导致了悲剧。但这个体制顽固的相信,任何不同的声音都是颠覆性的,它乐此不疲的制造敌人。万润南与他的很多流亡同伴,都是这样被制造出来的。与孙中山、列宁这样的流亡者不同,他们从未有坚定的政治立场、明确的意识形态作为支撑。这既表明了1989年的学生运动的单纯性,没人对此深思熟虑,更谈不上“幕后黑手”。他们同样是可悲的,面对如此庞大的专制机器,他们都是历史被动的卷入者,很少有人能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是勉强的革命者。25年过去了,即使柳传志取得了世界性的商业成功,他也未从对政治的恐惧与依赖中摆脱出来,他对企业家们“在商言商”的劝告也不过印证了结构性的问题仍未解决,新兴的社会力量与个人仍如此脆弱。
“如果不是这个事情,我也没机会进入政治,有了不同的人生体验”,万润南的语气淡然,不知来自人生智慧、还是无奈之语。他送给我刚刚出版的文集,红色硬皮上是烫金的标题——《商海云帆——四通岁月》,这700页的厚度只是他庞大的四部曲回忆录的一部分,其它三部《童年记忆》、《清华岁月》、《流亡生涯》也在编辑中,他将出版多年来的政治评论与古典诗词。这也是一种反叛与自我慰籍,既然无法通过行动来改变现实,那就用文字与记忆构造一个世界,他的公共角色效果不佳,那就寻找出另一个自我。
他仍有一股北京式的俏皮劲儿,还紧跟网络上的流行语。他也对新技术乐此不疲,随身带着iPad,刚见面坐下,他就拍下每个人的照片,扫下每个人的微信二维码,熟练的建立起一个微信群。你很可以想象他当年创业的敏感与组织能力。他对中国时局的看法,也更多带有即兴、简化的特性,与互联网文化倒是颇有吻合。也因此,他的写作不是作家式的内省,更象是企业家式的外部探索、抓紧潮流。在最初的流亡中,万润南被寄予了巨大的希望,人们希望他能把商业中的组织与拓展能力带入流亡政治,塑造出组织性的反对力量。现实却恰恰相反,不仅成熟的政治组织没有成功,这位中国商业先驱还曾被迫开出租车为生。
“你最想念北京的哪里?”临别前,我问他。
“中关村”,他脱口而出。四通代表着他最畅快的岁月,他的个人才能恰好与时代情绪相得益彰,他塑造了人生的第一块里程碑。
他曾试图建立起人生的第二块里程碑,却可能发现最终成为了铺路石。不过,这丝毫不会减弱他的努力的重要性,流亡者可能被暂时的压制、甚至长久的遗忘,但他们代表了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原载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网友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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