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4日星期日

蘇暁康:五四拾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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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昨天引了錢穆,今天恰是「五四」,再引三位的看法,梁實秋、陳西瀅和錢玄同,與錢穆同時代人,對「五四」白話文和古典的看法,大相庭徑,激進與保守並舉,卻更精妙與準確,因為他們比今人更接近「五四」,自然學問更好。】

1、梁實秋:白話文不是大白話

昨晚(1998年2月5日)读一本「梁实秋文学回忆录」大有兴味﹐是去冬以来所未有者。一直乱翻杂书﹐没有手不释卷的。
读起梁实秋纯属偶然。 前些日余英時陈淑平夫婦去了一趟科罗拉多﹐回来借我一本梁的「谈闻一多」﹐梁闻皆曾就读于科大。读闻一多似无兴味﹐倒对梁产生兴趣。梁谈他怎么开始写文学评论一文﹐给我一些关于「新文学运动」的常识﹐殊为可贵﹐有些基本看法﹐他的意见平实而脉络清晰。
如他认为﹐文学运动总要落实在象样子的作品上﹐依此而论﹐五四新文学﹐在诗歌戏剧方面较差﹐白话文则是蔚为大观﹐举凡抒情论说记事皆彻底转型为白话文﹔小说本来就是白话文的天下。不过﹐他也认为﹐白话小说只是「语体」﹐如方言小说﹐有白话而无文﹐白话归白话﹐文归文﹐要写精致一点就必得皆助文言文﹐文白夹杂﹐用典﹔欧化乃是将子句纳主句之中而冗长累赘﹐不能卒读。 鲁迅其实是欧化的始祖。
中国诗歌戏剧有悠久严密的传统﹐改良不易。 他曾批评胡适﹑俞平伯﹑康白情初期的白话诗只是大白话而非诗。 认为闻一多﹑徐志摩为新诗建立形式有建树﹐可称今日之李杜。 徐模仿哈代﹐唯美主义﹐遣辞用字讲究﹐没有大白话﹐有浓丽之美﹐而不能出之自然﹔闻比徐沉郁﹐没有徐轻灵﹐而是模仿勃朗宁﹑济慈﹐注意音节﹐喜欢典雅繁缛。
他亦认为文学无不以发扬人性为指归。 何谓人性﹖圆颅方趾皆谓之人﹐人人皆有人性﹐但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稀﹐即人有兽性﹐在纯自然环境中人比禽兽高贵不了多少﹐而是人可以用理智和毅力控制本能与情感﹐才显出人性的光辉。 作人如履薄冰﹐人兽一线之间﹐曾国藩讲﹕不为圣贤﹐便为禽兽。 其实人是介于禽兽与圣贤之间的﹐超凡入圣是宗教境界﹐凡人能维持人性尊严就很不容易了。 这一段说法﹐同我不谋而合﹐我只是更感觉到﹐许多「超凡入圣」其实是虚伪﹐还不如人性有尊严。
他还谈到影响他的几本书﹕
一﹐「水浒传」。 人间不平。
二﹐「胡适文存」。 作文明白畅晓不枝不蔓﹔思想方法上寻根问底﹐不肯盲从﹔治学为文的认真﹐用心写每一篇文章﹐甚至信札﹐如对「水经注」下工夫﹔
三﹐白壁德﹙Irving Bobbitt﹚「卢梭与浪漫主义」。 近代流行的偏颇﹐归根到鲁索的自然主义。 吴宓﹑梅光迪的学衡派即受其保守主义的影响﹐梁亦称"我平夙心中蕴结的一些浪漫情操几为之一扫而空"。 白的基本思想是与古典人文主义相呼应的新人文主义﹐强调﹕人之为人在于有内心的理性控制﹐不令感情横决﹔人的道德价值﹐不在于作了多少事﹐而在于有多少事没有做。
四﹐叔本华「隽语与箴言」。 人生无所谓幸福﹐不痛苦便是幸福。 痛苦是真实﹑存在﹑积极的﹔幸福则是消极的﹐并无实体的存在。 没有痛苦时﹐那种消极的感受便是幸福。 人应尽量避免痛苦﹐而不追求幸福﹐根本就没有幸福这种东西﹐避免痛苦就是幸福。 但避免痛苦并不容易﹐需要慎思明辨﹐更需要当机立断。
五﹐Lothron Stoddard「对文明的反叛」。 私有财产为人类文明的基础﹐认为马克思称私有财产为「万恶之源」是对文明的反叛﹐只是一种乌托邦﹐人类被乌托邦控制非常危险。
六﹐「六祖坛经」。 棒喝是一下子打断人的理性的逻辑思维﹐停止常识﹐募然一惊﹐灵光闪动。
七﹐Carlyle「英雄与英雄崇拜」。 英雄史观﹐政治的微妙在于如何把有才智的人放在统治者位置上﹐一人一票的民主并无好的政治。
八﹐希腊Antoninus 「沉思录」。

2、凡京津之裨販皆可為教授

又见陳源「西瀅閑話」談"白話文",甚妙。
文中起頭引莫里哀之名劇Le Bourgeois Gentilhomme(『貴人迷』)中主人翁約丹自以為說話就是"散文"一細節﹐然後寫道﹕
"約丹先生雖然已經說了四十年的散文﹐以後也許還有四十多年的散文可說﹐可的要是真有一個秘書早晚侍候在他的身旁﹐把他所說的話都一字不改的記錄下來了﹐那幾百幾千冊散文的語錄中也許沒有一句話夠得上保存的價值。然而他的話一到了天才作家如莫里哀的口中筆下﹐便成了千古的杰作。所以林琴南的「行用土話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據此則凡京津之裨販﹐皆可用為教授矣」實在不實識者的一笑……。
一般人日常習用的言語是非常簡單的。好象一個英國言語學者曾經說過﹕莎士比亞在他劇本中用過的字有一萬﹐而英國平常人終身所用的字也不過幾百。中國因為語文分離的結果﹐語言特別的簡單。「引車賣漿之徒」究竟能用多少字﹐我們雖然不知道﹐可是我們敢斷言老百姓的土話決不成什麼寶藏﹐不是一個天才作家提了一把斧﹐背上一個袋﹐到里面去搜求采集了一番便能自足的。自然我們希望有人肯到這礦山里開劈去﹐因為老百姓的話雖然不見得怎樣豐富﹐實在有許多很優美的達意表情的字句。可是白話文不得不采用文言的字句﹐而且得大大的采用﹐是不能避免的事實。"
又有一日本人香板順一,研究古漢語中口語化規則,相當專門精深。他說,漢語的白話文,發展過程甚長,從敦煌變文開始,到宋代話本、金代諸宮調、元曲或平話體小說,白話文與口語步步接近,至明代已相當接近了,那時白話文的文言因素較多,跟五四前的文學語言相仿,一來用文言文補充白話之不足,二來文言也能體現不同階層人的語言習慣。
所以他認為,五四新文學獨尊白話,斬斷古典文學,其實並未斬斷古漢語裡的白話文;毋寧說唯有白話古語,成為後來白話文的一個資源,所以至少如魯迅、知堂乃至張愛玲的小說文字,是相當地繼承了古典小說中的白話文的,其中張愛玲可能尤其模仿『紅樓夢』白話風格而自成一體,乃又成現代文學之一端緒,備受後代景仰。
白話文的承傳問題,於今已很明顯,猶如失去根基之浮萍。凡文字好的人,一定有古文底子,僅靠市井俚語、方言作後援補充,寫通俗小說勉強湊乎。中國文字失去整個輝煌的古典寶藏,今人用文捉襟見肘,窘迫於心中乾枯,不是歐化式便是油腔滑調的口語化俚語,則統統失去中國古典的雅。
后来无意间又读到梁实秋之『谈闻一多』,又旁及关于闻的一些回忆文字,觉得他性格颇似鲁迅,于是忽然想到,大概所谓"孤愤之士"在近代中国的乱序之中,容易因偏激而成大名。闻的新诗其实写得并非特别好,尤其与徐志摩的自然流畅和音韵相比,显得有些"硬做"。
但他对古诗的古典新意的阐发,学问很深,他是学者而非诗人。另一类"温柔敦厚之士",如胡适、梁实秋等,便不易偏激,留下来的文字也好读。我是否一个"孤愤之士"?《河殇》之偏激是不是也反映了我有"孤愤"性格?其实思想史和文学史,极少从人之性格特点去研究人物,鲁迅是最明显的例子,他其实是一个心理病很重的人。

3、錢玄同:中國自古說淫話

久闻钱玄同痛骂古典文学,而未见文字,终于寻得,原来出自他跟胡适的书信。他从胡适说"以小说论,『孽海花』尚远不如『品花宝鉴』"谈起,直将『金瓶梅』比之『红楼梦』,写道:
"仔细想来,其实喜描淫亵,为中国古人之一种通病。远之如『左传』,详述上烝,下报,旁淫,悖礼逆伦,极人世野蛮之奇观;而叙述陈灵公淫乱之事,君臣相谑之言,尤为淫亵之尤。近之如唐诗、宋词,说淫话处亦不少。至于元明之曲,则有直叙肉欲之事者矣(如『西厢』之「酬简」,『牡丹亭』之「惊梦」,即如『水浒』『红楼』中,又何尝无描写此类语言,特不如『金瓶梅』之甚耳)。故若抛弃一切世俗见解,专用文学的眼光去观察,则『金瓶梅』之位置,固亦在第一流也。惟往昔道德未进化,兽性肉欲犹极强烈之时,文学家不务撰写理想高尚之小说以高尚人类之道德,而益为之推波助澜,刻画描摹,形容尽致,使观之者什九不理会其作意,用"赋诗断章"之法专事研求此点,致社会道德未能增进。"
這段文字,真是應了那句"只見臟唐臭漢"的俗話,一窺"五四人"之激進。不過,以今日顯學如"解構主義"、"解釋學"去詮釋中國古典,恐怕讀出來的結論,不會比錢玄同差得太遠。我之好奇,還在於錢氏的文學觀,津津於"高尚人類之道德",深信小說有"改造人性"之功能,一望而知,乃是梁啟超"小說救國"、魯迅"療救靈魂"一路思潮的生發,那大概是胡適不敢苟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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