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3日星期二

甘粹:透明的峻烈:痛思林希翎

 

透明的峻烈:痛思林希翎

                                                                                              甘粹

                                                                              林希翎北京追思会文存

 

       林希翎(本名海果)不但是我人大的校友,更是我命运攸关的"右友",还是我与林昭相伴时期最为萦心励志的精神之友。她逝世的消息传来,我深感哀痛。

        林希翎是我们人民大学、也是全国唯一的一个没有得到"改正"的右派学生。她是我们学校法律系的学生。印象最深的是1956年的一天,我们新闻系----在城内铁狮子一号----召开了一个学术研讨会,会上由当时的新闻系副教授汪丁金宣讲一篇学术论文,题目已经记不清了,内容大意是讲作家的世界观与创作的关系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原则问题。组织方面显然期许极高,那一天邀请了许多在北京的全国文化界的头面人物,并在校园内张贴了广告欢迎广大师生参加。

        我们新闻系的学生是聆听汪金丁教授宣讲论文的基本群众,当然都坐在外请的专家贵宾们的后面。汪金丁副教授的论文宣讲完了,照例请前排坐着的外来贵宾率先发言。不料正在外宾互相谦让之时,我们学生的后边突然啸出一个清脆的声音:"我可不可以发言"大家回头一望,原来是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姑娘,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军装。得到允许,她健步走主席台上,自我介绍道:"我是城外法律系的学生,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今天进城看到布告栏的广告慕名前来听听"。接着她发表了许多令人吃惊、羡佩、高妙的言论。从列宁论托尔斯泰是俄罗斯一面镜子说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汪副教授的论文批判得体无完肤。我们都十分惊讶她的口才和文学知识的丰富。结果这个会也就不欢而散了。前来的贵宾和文艺的头头脑脑也从此认识了林希翎,请她写文章发表在全国文艺刊物上。我的印象,似乎是从此林希翎名声大振,名扬全国。

    1957年春的鸣放活动中,林希翎在北京大学和人民大学的自由论坛上,发表过八次演讲。演讲的内容涉及面较广,从中共当时的政策与民间疾苦、肃反----胡风问题,到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非典型社会主义"弊病,几乎都发表了不同的政见,尤其是"权大还是法大"的质疑,更是闻所未闻,振聋发聩。因为她的这些演讲我都没有去听,人云亦云,也曾感到疑惑。林希翎的讲话把大鸣大放推向了高潮。有人反对她,说她是散布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煽动性言论。但也有人称赞她,甚至高喊"林希翎万岁!"还有人说什么"我愿和美丽的林希翎携手前进"。总之,就是几番讲演尤其是北大讲演之间,林希翎成了五七风云人物,成为了举国校园谈论辩论的中心。

        好景不长,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吹响了反右派斗争的号角。批判、斗争林希翎开始的时候,人民大学的党团都不出面,而叫"学生会"出来组织所谓的辩论会。我当时正是学生会(城内)的秘书长,所以辩论会理所当然由我出面来主持召开。事前左派厉兵秣马,早早安排好了批判林希翎的发言人。会议一开始,左派们依次登台批判,声色俱讨伐林希翎,一个,两个……五个,六个都发了言。这时,林希翎站在主席台右侧向我问道:"我有没有发言权?"我回答道:"辩论嘛,你当然有发言权啊!"于是就安排她发言。还记得她说的是:"中央最近就要'收'了......一切统治者都有共性和局限性,一旦执政就要镇压人民......我们现在过的不是真正人的生活。"她认为整风是改良:"我们不要改良!要作根本的改革!"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份《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抄件,向台下的人问道:"你们愿不愿意听听党中央一致否认(其存在)【注】的《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这令站在后台观察动静、真正掌控会场的人大副校长聂真大吃一惊,连忙指示下属: 
      "绝对不能让林希翎念那'报告'!"于是一帮左派"武生"蜂拥而上,抢夺了麦克风,并把林希翎连推带拉撵下了主席台,顿时会场大乱,辩论不了了之。我当时也确实光火,对着上台来拉扯林希翎的左派学生吼了起来:"你们有没有民主?!只准你们说,不准她说,是民主?!……."吼罢我就撂挑子不主持会议了。

       这就是我被打成右派的头条"罪状"。回过头来想,这也许就是林昭从北大发配人大资料室后,我们能渐渐走近的一个心照不宣的因素吧。可以说,林希翎是林昭与我相濡相沫之中交流得最多的话题之一。每每谈及,林昭的眼里都闪射出晶莹的光,声调也昂扬起来,又往往陷入沉思。记得似乎不止一次,当我俩经过铁狮子校门前刘和珍等三一八烈士仆倒的地方,林昭会忽然幽幽自言自语:"不知道林希翎现在在哪里?"那种关切,可以感受到林昭是曾以林希翎为精神之姐的,虽然就年龄而言林希翎还应该是妹妹。作为林昭当年反复修改着的《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与《海鸥之歌》的第一读者,从当时,到现在,我都不止一次这样感悟----那窃火者那海鸥,是林昭的求索、向往与励志,也一定有着林昭心中林希翎的影子的----那撕裂华夏的翱翔、那身陷重狱的受难……尤其得知去年四月二十八日,林希翎不仅以73高龄出席巴黎中华圣母堂林昭四十忌辰纪念,而且抱病慷慨陈词,直面故国底层苦难,怒斥权贵体制;而今年,她又特选在林昭祭日在圣卡米拉医院接受法国广播台采访:上帝让我活过来为胡耀邦作证,也为自己、为林昭与她的一代人作证:凡此,无不让我又从林希翎燃烧的直面中感受到:窃火者林昭还活着!

        从光荣苦难的青春到白发天涯,林希翎的确是一个相当"泼辣"峻烈的巾帼女性,尽管她的讲话,措词比较尖刻,情绪偏激,有些地方说的太过分,不够严肃。但我认为她心是善良的,是有着一股对于黑暗和丑恶的憎恨、对于美好社会生活追求的热情、对祖国的热爱与对时代的担当,有着一颗真心灵。其思想是超前的、出类拔萃、振聋发聩的,不愧为民主——法制中国的先行者。就这样一个透明、美丽、具有出众才华的姑娘,在反右运动,遭受到无情的打击和摧残,最后被判刑逮捕关进了监牢。命运的悲惨,折射出体制的痼疾与时代的悲剧。

        现在林希翎走了,离开了这悲惨的世界,我记下这些,不仅是为了死去的林昭、林希翎,也是为了生者。善良的人们,我们应当进一步去思考,认识社会的现实和人生的意义。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终究会以原来的面貌出现,显露出原型。历史不是依据人们的愿望,而是依据事物的真相作出裁决。人们可以从林希翎、林昭和55万右派的悲惨命运中,去追寻、认识这个和那个叫人难以置信的遭难深重的年代。让我们在体制求索中与苦难的过去诀别,不让历史重演,在人类不可抗拒的发展趋势与普世价值中努力前行,去拼搏,去创造,求得人类社会真、善、美的到来。

 

      【注】当时中共中央一直否认有赫鲁晓夫秘密报告,说是西方的造谣。实际上,赫鲁晓夫在苏共20大上的秘密报告早已被美国报纸全文刊登了。北京大学西语系的五位同学连夜把此报告翻译出来,抄成大字报贴在北京大学校园里。可中共当局死不承认,却暗地里印成文件发给这样的头头脑脑。林希翎拿出来的赫鲁晓夫秘密报告,来源于她正与其谈恋爱的胡耀邦秘书曹治雄,结果自然曹治雄也倒了大霉,可叹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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