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余英时的年代,人们最好的纪念方式,是走进他开垦耕耘的田畴拾穗。余英时不曾远去。他走进历史,擎起烛火,历史楼阁的灯窗依次被点亮,那是思想之光。
一个人无法选择降生方式,却有可能选择告别世界的方式。余英时先生离去得如此从容优雅,使我的悲痛化为仰慕。余先生与老友疑似话别的最后通话,几个小时后的凌晨,前辈便在梦中圆寂。惟有臻达此等境界,才能淡定参透和穿越生死。
1990年初识余先生,我在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任访问学者。那时有好些大陆文化人浮桴于海,都是时代风暴中折翅失群的惊鸿。他们陆续聚拢於普林斯顿大学,我也在其中。万里飘萍搁浅于卡内基湖畔,纤弱根须探入陌生的土壤。那时我对将要开始的漫长异域生活毫无心理準备。如果没有余英时,大学就不会有此研究项目。命运扁舟若非在此间系缆,去国者将会更徬徨郁卒,其后的漂泊岁月极可能随波逐流,甚至沦为灵魂无依的畸零者。
那段日子苦涩之中的清甘,来自余英时先生对去国文化人的精神关怀。他在东亚系壮思堂给我们讲中华思想道统的流变、讲秦制、讲儒学源流、讲士的内心世界、讲《红楼梦》、讲胡适和陈寅恪……我在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东方图书馆消磨时间最多,胡适正是前任馆长。从胡适到余英时,自由思想"衣冠南渡",在另一片土地再生,思想燧石的传承划出了历史弧度。
普林斯顿荏苒九年,俨然第二故乡。其间种种轶事,我不欲重复自己写过的文字,只想说几段私人记忆——
除了初到普林斯顿被邀到余家见面认识,我和余先生几无私人接触。及至我逐水草而居,迁往首都华盛顿,只写信告知前辈,并无登门辞行。再访余府,竟隔了多年,其时余英时已荣休。我这诗词后学素仰先生旧体诗功力深厚,便冒昧将拙作寄给先生。孰料很快收到回信,字里行间俨然诗友间的平等讨论,还附有他的几首手书七绝。
重登余府诚因诗缘,却不止於于。余先生和陈淑平两位前辈待人亲和真诚,关心我和家人迁居大华府之后的生活、工作。其后我多次登门拜访,话题海阔天空。余先生的学术殿堂,我无力窥探。本来汪精卫、陈寅恪的诗尚可一聊,但余先生"功夫在诗外",他的《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和《双照楼诗词稿》序文,都不是在谈诗本身,而透过变幻莫测的历史云烟,探究作者的幽微心理和时代投影。我不敢说能读懂余先生著作,至少这两篇是读懂了。
不过余先生说自己并非诗人,诗歌不是他的事业。好比他围棋段位很高,曾赢过友人林海峰九段半目,又写过多篇棋评,但围棋并未进入他精神世界的殿台。余先生始终不愿出版自己的诗集,亦缘于此。
余先生文风来自私塾根底,古文与白话文切换自如,典雅大气,但他从不好为人师。余先生来函和赠我书法条幅,都用平辈称呼。回忆和余英时交谈,如果说前辈有过叮嘱,那就是"过好自己的生活,做自己喜欢的事"。这话他对我说了好几次,浅层理解是经济要自立,方能人格独立;深一层意思,人活得充实与否,是由自己所做之事来定义的。
我两年多前退休。余先生和淑平师母特地请我到普林斯顿上海菜馆"大千美食林"致贺——前辈将退休视为人生重要的进阶,他恭喜我终能全心全意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我有一次信口提到,将要去旧金山贺母亲九十寿辰。从普林斯顿回来没几天,就收到余先生手书贺卡,要我代为祝寿。我母亲只比余先生年长四岁而已,她收到贺卡,感动不已。今年春天,我岳父老音乐家孙慎以105岁高龄辞世,余先生和淑平师母寄来悼念卡。记得我曾对陈淑平前辈感慨道:余先生真有古人之风。师母正顏答道:"我们都是现代人,不是古人。"我猛省,余先生立世为人和治学著述的视界胸襟,并非都来自中华文化原生的价值。于我而言,西方文明的精髓,至今仍在补习。
余先生赠我《余英时回忆录》,读来彷彿闻到皖西大山气息、私塾墨香、大时代辚辚战车和弥漫硝烟,更触摸到历史榫接处的年轻读书人的心路。感触之余,我陆续写了几首诗,聊作读书札记。其中《剖蚌篇》为:"駑马驮经诩获麟,百年难涤后前尘。西潮涨汐谁珠砾,旧服遗绳自寡均。遽报云中边角急,尔来陇右驿烽频。陈胡旷士皆眠草,聒杀神鸦玉鼎新。"陈胡指陈独秀、胡适。
这一首是有感于《余英时回忆录》对共产主义流入中土的反思,先生认为"不患寡而患不均"、"公"为善"私"为恶的儒家观念,在晚清对外来思潮产生误读而牵手。我读此章,生出一个文学比喻——对错八字的盲婚。
余先生看了这组诗说:"好了,到此為止。"这组读书札记我就再也没往下写。余先生不接受别人当面称赞,我这组回忆录读后感呈给先生,有当面称赞嫌疑,被先生阻止,在所当然。
记得某次我到访,客厅墙角放着一幅余先生画像,淑平前辈说,这是大陆一位画家凭照片画的肖像画,刚刚寄到。我觉得笔触传神,便用手机拍照。但后来多次拜访余府,再没见过此画。余先生不会悬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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