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上的李先念、陈云、胡耀邦、赵紫阳(从左至右) |
2014年03月31日
编者按:上个世纪80年代是中国的一个特殊年代:十年文革浩劫终于结束,在人们的肉体和精神被禁锢压抑多年之后,新的思潮和改革氛围喷涌而现。其中,政治改革可以说是中国当代历史上最浪漫的年代。
源于中共党内一批开明派的努力和试图冲破旧体制窠臼的勇气,80年代的这场政治改革虽然很快在党内保守势力的围剿下失败,并在1989年那场举世瞩目的事件后彻底终结,但它影响之深远,恐尚无出其右者。
纽约时报中文网特开设“中国1980年代政治改革系列谈”专栏,邀请当时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办公室成员、《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的执笔人之一吴伟先生就那段历史撰写系列文章,希望通过这个专栏,不仅留住公共记忆,也通过历史照亮今天和未来。此为第九篇。
上一篇:鲍彤提出与邓小平“对表”
从1987年初的“反自由化”一开始,赵紫阳就非常忧心运动冲击正在进行的经济体制改革,冲击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冲击经济运行,冲击教育、科技、文化、农村等各个领域。他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只是“代理”总书记,在他之上,有着来自邓小平、陈云、李先念和几乎整个元老集团的巨大压力。仅凭他个人的力量,无力直接抵制这场来势汹汹的政治灾难。但是,他又不能坐视改革开放的局面被毁于一旦。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利用各种机会,给“反自由化”运动降温。他后来回忆说,“那时我的主要精力,主要心思,几乎是用在如何防止这场反自由化的斗争扩大化;控制、限制左的势力借反自由化来反对改革开放”。(赵紫阳:《改革历程》,2009年5月第二版第205页)
在1987年1月15日到19日举行的全国省长会议上,赵紫阳说,三中全会的基本点有两个,一个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一个是改革、开放、搞活。二者是统一的,缺一不可。四项原则必须坚持,但没有改革开放也就没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反自由化、坚持四项原则不会,也不能影响改革、开放、搞活,不能影响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为此,他提出了“四个不变”:全面改革的方针不变;对外开放的方针不变;现行的城乡经济政策不变;尊重知识尊重人材及充分发挥知识分子作用的方针不变。赵强调,对“自由化”要旗帜鲜明地反对,但必须十分注意政策。不得层层点名,不得层层抓代理人。不要重犯反“精神污染”时的错误:一是扩大化,二是全盘否定。这次仅限于思想政治战线,对经济理论不要批,农村也不搞反“自由化”。
1月28日是农历除夕。这天上午,赵紫阳在中南海怀仁堂召集国务院各部门负责人会议,赵在讲话中除了谈经济工作以外,主要是谈了反“自由化”的政策问题,一是绝不重复过去“左”的错误;二是要尽量缩小反“自由化”的范围,严格限于党内,不涉及党外民主人士和党外知识分子;严格限于思想政治领域,不涉及经济和改革,不涉及农村,不涉及文学艺术的表现形式和技巧,不涉及生活方式;在思想理论战线,点名批评的就那么几个人,不能随便点名,点名要经中央批准。
同日,中共中央在赵紫阳的主持下,举行政治局扩大会议,并于当天发出了《关于当前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若干问题的通知》(即中发1987年4 号文件),对“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作出了政策上的规定,强调:“这场斗争严格限于党内,而且主要在政治思想领域进行,着重解决根本政治原则和政治方向问题”。“不要联系经济改革的政策、农村政策、科学技术研究、文学艺术风格技巧的探索,以及人民日常生活。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具有特定的含义。党和社会上存在的其它消极、腐败现象,是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不要同资产阶级自由化挂钩。”
次日,赵紫阳在春节团拜会上发表讲话,指出要坚持三中全会路线的两个基本点。他再次强调,反“自由化”不搞政治运动,严格限于中国共产党内,而且主要在政治思想领域中进行。农村不搞。企业和机关是进行正面教育。即使在政治思想领域内,实质上也是进行政治方向和政治原则的教育。城乡内外各项政策不变。全面改革不变,对外开放不变,对内搞活经济不变,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政策也不变,不仅不变,而且要努力做得更好。
2月6日,邓小平找中央五人小组(胡耀邦辞职后成立的代行中央常委职权的临时机构)赵紫阳、万里、杨尚昆、薄一波、胡启立谈话,充分肯定了赵紫阳在春节团拜会上的讲话,说这个讲话讲得很好,你们要支持紫阳的工作;你们这个小组要工作到十三大;当前的改革开放,不是搞急了,而是搞稳了。
赵紫阳在此前的六、七年里,一直是做总理,主管经济方面的工作。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对于政治、理论方面的事情,大都不是很感兴趣。在胡耀邦和胡乔木、邓力群关于“清除精神污染”、“反自由化”等方面的争论中,他处在比较超脱一些的地位。胡乔木、邓力群也没有把他当作对手看待。但是当胡耀邦辞职,赵主持中央工作以后,局面很快就发生了变化。赵紫阳说:“因为我要将反自由化降温,进行得和缓一些,少伤些人,要极力保护改革开放。而胡乔木、邓力群想要乘机大干一场。这样我和他们的正面冲突就难以避免,很快他们就把我作为主要对手。” (赵紫阳:《改革历程》,2009年5月第二版第221页)
自恃有陈云、李先念、王震(在反自由化问题上,甚至包括邓小平)等人撑腰的胡乔木、邓力群等人根本没有把代理总书记放在眼里,更没有把中央4号文件放在眼里。对于邓小平要支持赵紫阳工作的话,他们也置若罔闻。新任中宣部部长王忍之对赵紫阳在春节团拜会上的讲话和中央4号文件公开表示了不满,他说,这些讲话都是折衷调和的东西,按照这样搞下去,反“自由化”斗争又会中途夭折。
在胡乔木、邓力群等人的纵容下,全国主管宣传理论工作的中宣部组织了一大批“左派”人士,掌控媒体,撰写文章,发表讲话,开讨论会,办培训班,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力图把反“自由化”扩展到各个领域。
1987年初,就在中央政改办办公地点的楼下——中办厂桥招待所的二层(政改办驻三层),进驻了一个新成立的“写作班子”,据说是邓力群要求中宣部组织的“反击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中央写作组”。这个班子,后来被知情者称为“厂桥大批判组”,由中宣部理论局长卢之超负责。这些人住进来以后,和政改办的人在同一个食堂吃饭,但从不同桌;上下楼也经常相遇,但却从没有交流。也不知道是政改办的人怕被他们说成是“自由化”,还是他们怕和政改办沾了边,就有了“自由化”嫌疑,反正是老死不相往来,让人感觉他们和政改办俨然是属于两个敌对的营垒,成了“两个基本点”相互关系的绝妙写照。
关于邓力群组织的这个“写作班子”的情况,赵紫阳在他的回忆中也说到了。他说,这些人“用文革中搞大批判的办法,收集他们认为犯有自由化错误的人的文章、讲话,摘录所谓错误观点,整理编印成册,攻击一点,不及其余。印成的材料发给有关单位的写作班子,按摘录的材料写批判文章,连篇累牍地在报上发表。完全是文革大批判那一套,断章取义,无限上纲,独断专横。这种文章不仅不起教育作用,反而引起人们反感。我在书记处会上批评了邓力群并让他们停止这种做法。”(赵紫阳:《改革历程》,2009年5月第二版第215页)
胡耀邦辞职以后,邓小平曾点名提出要处理一批人。胡乔木、邓力群、王忍之等人和中纪委借机提出了一批拟处理的“自由化的头面人物”的名单。1987年7月底,在北戴河办公期间,中央书记处讨论了一个他们提出开除党籍的10个人的名单。名单上的第一个人是张显扬(时任中国社科院马列所研究员)。在这次北戴河中央书记处会议上讨论时,主持会议的赵紫阳问,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啊?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样就等于通过了。讨论的第二个人是苏绍智(时任中国社科院马列所所长)。罪名之一是他“不承认马列主义是科学的科学”。列席会议的鲍彤插了一句:“恩格斯也不承认有科学的科学。”赵紫阳问列席的中宣部长王忍之:经典作家对“科学的科学”是什么态度?王忍之支支吾吾。胡乔木、邓力群这两位“理论家”也都不说话。赵紫阳说:“既然还没有弄清楚就不要轻易做决定。我看你们先把事情弄清楚了,以后再来讨论这些问题吧,今天就不讨论了,不要闹出笑话来。”赵紫阳这样一说,就等于把这个名单挂起来了。大概是不太甘心吧,这时,胡乔木说了句话,那么吴祖光(著名戏剧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不处分就劝退吧,反正他也不受组织纪律的约束(主要是指吴有“自由化”言论,且不听“组织打招呼”)。赵紫阳说,谁去劝啊?退党是自愿的。胡乔木说,那就我去吧。
鲍彤后来对笔者回忆说,他曾经看到过吴祖光的一个回忆,是这样说的:我家住的楼层很高,有一天胡乔木气喘吁吁从楼下爬上来,说是要劝我退党,我看乔木同志年纪这么大了,还爬了这么多层高楼来劝我退,也很辛苦,我说好吧那么就退吧,就退掉了(此处鲍彤记忆似有误。据后来笔者查到的资料,是吴的邻居张扬先生的回忆《吴祖光“轶事”》谈到了此事。载广东省政协主办的《同舟共进》月刊,2003年第6期)。所以那次会议只处理了两个人,一个是排在名单第一的张显扬,一个是排在名单最后的吴祖光。其他的人就这样都保下来了。
上面提到的中宣部提出开除党籍的10个人名单中,有一个是原《科技日报》副总编孙长江。后来有人把孙的材料送到了曾长期主管科技工作的聂荣臻那里。聂作了个批示,大意说,孙长江同志是个很好的同志,他怎么会是自由化分子?对这样的同志处理要慎重。赵紫阳看到这个批示后,在材料上批道,同意,就按照聂帅意见办。对其他人也按照同样原则(慎重原则)办。后来中央再也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赵紫阳在回忆录中还谈到,耀邦下来以后,有些老人提出所谓“团派”问题,说耀邦重用“团派”的人。赵紫阳认为,如果这样提出问题事情就大了,牵连太大,极易引起干部中的波动。在反自由化中,如何在组织上少作变动,对稳定局势很重要。因此,赵紫阳向邓小平提出,这次反自由化,干部变动应尽量少,能不动的就不动,即使需要动而能不马上动的,也尽量放到以后逐渐变动,以减少震动。邓同意了赵紫阳的意见。
赵紫阳在回忆中举了若干人的例子,他说:“王蒙是胡耀邦提议任文化部长的。邓力群的人早就把他看成是自由化的代表人物,自然要把他搞下去。所以耀邦一辞职,反自由化一开始,这个问题很快就提出来了。我坚决不同意。我对邓力群、王忍之说,王蒙不能动。还有《人民日报》社长钱李仁,也是青年团出身。他在《人民日报》比较开明,邓力群也要乘机把他换掉,我也没有同意。薄一波还向我说过,山东省委书记梁步庭,是耀邦的人,同耀邦关系密切。说山东是个大省,要换。我也借些理由没同意动。自然,一个人不动也是不行的。像中宣部长朱厚泽,牵连较大,不得不动。还有组织部的尉健行、公安部的阮崇武。组织部也好,公安部也好,这些都是老人极为重视,必须由他们熟悉的人掌握才放心的敏感部门。耀邦在任时,他们在公安部、组织部,并不是几位老人完全信任的。耀邦一辞职,对这两个人的议论就多起来。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不能不作调整。当时我尽可能地给他们做了适当的工作安排。”(赵紫阳:《改革历程》,2009年5月第二版第215-217页)
赵紫阳这种不因人划线,在党内政治斗争中尽量保护干部、防止引起大的震动的作法,引起了那些企图在胡耀邦辞职后彻底搞掉“团派”的政治老人们的不满。传说陈云有过这样的话:这回“青红帮”变成“青紫帮”了(“青”指青年团,“红”指新上来的青年干部,“紫”指赵紫阳)。
在反“自由化”的巨大政治压力之下,赵紫阳既要保护自己,争取邓小平的支持,又要反左,尽可能保证改革开放的正常进行,并且尽力保护可能受到牵连的耀邦的部下,靠的是什么?只能靠“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据笔者查到的资料,赵紫阳是在1987年1月15日的全国省长会议上,第一次谈到了“两个基本点”的说法。他说,三中全会的基本点有两个,一个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一个是改革、开放、搞活。二者是统一的,缺一不可。在此后的1月30日春节团拜会上,赵紫阳再次阐述了这个观点。
后来在同年4月中央政改办的一次会议上,陈小鲁提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也要有一条基本路线。鲍彤接受了这个意见,对“两个基本点”的说法进行了完善,加上了“一个中心”(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表述,成为对三中全会路线的完整概括。赵紫阳后来回忆说,“这种口语化的概括,邓小平看了非常赞赏,多次说‘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讲得好。”(赵紫阳:《改革历程》,2009年5月第二版第231页)
在这一阶段,中央政改办的研讨工作在鲍彤的领导下,仍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是,赵紫阳在反“自由化”问题上与胡乔木、邓力群的这种针锋相对,也直接波及到了政改办的工作。
反“自由化”运动一开始,作为中央政改办四位负责人之一的严家其(时任中国社科院政治学所所长)就成了邓力群等人追查的重点对象。胡乔木和邓力群都曾经亲自向赵紫阳提出要求,让严家其离开中央政改办。据鲍彤回忆说,“当初严家其到政改办工作还是胡乔木推荐的。政改办成立的时候,紫阳还没有找我谈,就先找了胡乔木说,小平要我成立一个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下面要设一个办公室,请你推荐个人,推荐个学者。胡乔木就推荐了严家其。严家其就这样成了中央政改办的负责人之一。”可现在,胡乔木又出尔反尔,赵紫阳没有理他们。鲍彤还为此写了一个报告给紫阳,说严家其同志是社科院政治学所所长,这段时间在我们这里工作,工作很好,很起作用,有人说他是自由化,不存在这种情况。这个报告送给赵紫阳以后,赵紫阳批给了胡乔木、邓力群。后来,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胡绳又打电话给严家其,要他回社科院参加反自由化“学习”,也被鲍彤拒绝。
另外,当时在政治体制改革理论与原则专题组任负责人的廖盖隆、参加这个组工作的原中宣部理论局局长理夫,都是上了反“自由化”黑名单的人,胡乔木、邓力群也几次想让他们“回原单位参加‘反自由化学习’”,都因鲍彤的反对而没有得逞。这段时间,邓力群在中央书记处研究室的部下们大整各种人黑材料,向老人们递送。
3月10日上午,中央召开有邓小平、陈云、李先念、赵紫阳等参加的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由薄一波汇报十三大人事安排情况,邓力群汇报反自由化斗争情况。邓力群说,现在70%以上的人对反自由化是抵制的,要经过三、四年的艰苦斗争才能进入正轨。会议决定还要点名批评思想界12个人。邓力群提到正在鲍彤主持的中央政改办班子里担任负责人之一的严家其,说他搞资产阶级自由化。这是当着邓小平、陈云、李先念等几位老人的面告状,如果让他们扳倒了严家其,那么将对赵紫阳本人,对他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工作将会产生严重危害。赵紫阳当即说,“严家其没有问题,他反自由化很积极。”这次会议,仍为中央常委的胡耀邦没有出席,邓小平也没有讲话。(参见吴稼祥:《中南海日记》第五部分,第二十二节)
看到搞下面的人不能得逞,邓力群开始直接向鲍彤发动攻击。在1987年5、6月份的时候,他批转给赵紫阳一封信,信是邓力群的部下梅行(时任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副主任)写的,揭发赵紫阳的秘书鲍彤有政治问题,说中央政改办主持日常工作的陈一谘接受了美国“索罗斯基金会”的资助(据笔者所知,事实是陈任所长的国家体改委下属中国经济体制研究所接受了资助,作为科研经费),而索罗斯与美国中央情报局有联系。索罗斯到中国来,鲍彤会见了他。这封信,赵紫阳批转给了鲍彤。鲍彤为此给赵紫阳写了个报告,报告说,索罗斯访华时提出要见我。我为了解他的背景情况,特意发了个电报给我国驻美国大使馆,询问索罗斯的情况,以及他和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关系。大使馆回电说没有什么关系,索罗斯对中国很友好,并建议我见一见他。在这个情况下我会见了索罗斯。赵紫阳把鲍彤的这个报告又批转给了胡乔木和邓力群,并批给中央五人小组其他领导、中央书记处成员“阅知”。
从表面上看,左派们的进攻是针对鲍彤、严家其、廖盖隆、理夫等人的,实际上,是想从他们身上打开一个缺口,以证明赵紫阳重用“自由化”分子,进而证明赵紫阳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研讨是在搞“资产阶级自由化”,以离间和削弱邓小平对赵紫阳的信任,彻底搬掉赵紫阳这个他们反“自由化”的最大障碍。他们已经搬掉了胡耀邦,再搬倒了赵紫阳,政治体制改革就可能无疾而终,邓力群也大有可能在十三大上登上总书记的宝座,或许,这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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