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日近午,邵燕祥熟睡着,体态平顺,面容安详,体温却走了。
就这样,他进入了永远的无梦的安眠。
他睡得那样香甜,睡得不失丝毫的尊严,睡得那样的美。
这位近乎圣徒的诗人、杂文家,死都给我们死出个样子。人们说他大善大福、寿终正寝,友人流着欣慰的温暖的泪。邵夫人谢文秀不让家人透露消息,只是让女儿2号晚上给章移河(谐音)一人发了一条微信:父亲昨天上午没醒,睡中安然离世。之前读书、写作、散步如常。清清白白如他所愿,一切圆满。遵嘱后事已简办,待母亲百年后一起树葬回归自然。人散后,夜凉如水,欢声笑语从此在心中。3日上午,三五家人送邵老到八宝山火化场,没有任何仪式,没有惊扰一个外人。家中不设灵堂,连遗像都没有。我想,遗体及骨灰盒上也不会有那块红布。家门外的地面摆放着小小的五盆菊花,白白的,静静的,矮矮的,花朵离地尺余,和了邵燕祥平易、干净、不屈的一生。当我安慰谢阿姨说,邵老没在医院受罪,多好啊。她回答:哪怕让我伺候三天也就释怀了。若问邵先生为何能够如此安然长眠,让我们读一读他1989年11月写作的这首诗吧。2019年12月15日,邵燕祥夫妇与章移河去探望赵园王得后夫妇、钱理群,不曾想,这竟然是邵先生与大家的最后见面。 笔者摄
如今,邵先生真的成为了背影,还给我们留下一个关于死亡的温馨故事。这个故事启示我们,如何能够这样地善终,大概还是有道可循的。大德高僧可能更加了然此道,而我们,又如何甘当凡夫俗子?邵先生是我们“死亡的榜样”,我们不妨想一想该如何处理耄耋亲人的临终,想一想自己的修为与死法。如今,我越发地相信心与身的融合了。我们若按照燕祥先生的样子修行,又何愁不能如他一样安然长眠?“邵燕祥创作七十周年研讨会”部分与会者 孟斯摄
那年,邵燕祥到《新民报》编辑部去领稿费,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问他给家里的什么人代领。他说是自己的。有人说,“看文章以为你四十多岁了呢。”这是一个少年,一个厌恶蒋介石国民党专制统治的少年,在渴望远处的解放军的到来,在渴望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的到来。就这首小诗的文学质量,说邵燕祥曾经是个“文学神童”,大概是可以的。后来也确有人强调过邵燕祥的“神童”历史。按照当今的习气,着力粉饰一下自己这段“非凡的历史”已属正常,然而邵先生却一直对此退避三舍。几年前我跟他提起“神童”之事,他说,这说明不了什么,更不能保证一个人今后如何,所以不能提,没必要提。不仅是文学“神童”,邵燕祥十几岁就成了北平地下党的“红外围”,20岁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9年前后,他用饱蘸激情的笔,歌颂共产党,歌颂毛主席,歌颂新中国,歌颂社会主义。
1958年2月8日,邵燕祥在《关于右派分子邵燕祥的处分决定》上签了字,并被开除党籍。接下来便是下放劳动改造。邵燕祥的这个身份对于家庭成员的坏影响是很严重的,减轻这种连累的最有效方法,就是离婚、划清界限,最好还要对这个从前的家人狠狠地揭发、批判。进入1960年代,邵夫人谢文秀面临的这个问题变得更加严峻了,后来她便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离婚的故事。(下文摘自《我死过,我幸存,我作证》一书的附录《碎片》)没人硬性规定我每天必须按时上班,是我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倒也不仅仅因为文革的风暴,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要遵时,守信用。工作以后也习惯了按时上下班。又何况如今!
别人家里有事能晚会儿来,早点走,我不能,谁让我丈夫是专政对象,进了政训队呢。据说已内定开除公职,到湖南洞庭湖边的农场劳动改造。我无法改变命运,但是我要靠自己加倍的努力,表明我对革命事业忠诚,对革命工作绝对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也许这样能稍稍改善一下处境。我一再表明,准备跟丈夫离婚,给儿子邵小哨改姓名,叫谢立新。女儿1963年生下来就跟我姓,理由自然是男女平等,不过下意识里也想过,万一再有风浪,非离婚不可,一双儿女一人一个也好。没想到,不幸而言中。
几天前,我已把母亲留给我作纪念的几样首饰交到部门的文革领导小组;前不久父亲在上海病故,我为表示与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只发了一个电报给顶门立户的哥哥:请酌情办丧事,我不返沪。
我还能干些什么呢?唯一可表白我心迹的只有拼命工作。记得1958年下放结束时,不少右派妻子调到宁夏,我却如期回到电台。一位被认为原则性极强的女上级沅华善意地透露了缘由:“像你这样努力的业务干部,中央电台还是需要的。”其实这只是一种说法,要不是广播局的梅益等领导有意让邵以后(当时他还在黄骅农场劳改)调回机关,我再努力也徒然。不过,听了这话倒让我多少明白一点:我没有任何优越条件,出身不好,爱人是右派,只有业务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受或多或少的株连,我算是过来人。可这回来势不善。儿子五岁多,女儿才三岁,还有头几年刚寡居的婆母。怎么办?
早在他被隔离前,我们就商议好:孩子由我一个人管,住机关宿舍。根据以往的经历,我存有侥幸心理,也许还能留在电台工作;他回家跟老母亲住,周末假日孩子也不去,最好让孩子慢慢忘了他这个爸爸。记得最早是由我提出的,他没意见。
联想起1957年那个让人揪心的日子,我们结婚才半年多,大难临头,我还傻得全然不明事理,表示即使他没工作我也要养活他。这回,可真应了那句人们熟悉的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两分飞”。选择“分飞”无非是觉得可以暂时保住自己和孩子不受冲击,至于能不能飞出去,能不能飞到一片安稳的树林,谁能预料?“两分飞”对我来说最大的代价是要忍受人们心头的非议。那些年不管人们口头上如何革命,可善良的人心中总有是非。我把他撵回家,还不让孩子跟奶奶见面,我还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吗,简直是没情没义的势利小人。可想想两个年幼纯真的孩子,我别无选择。宿舍院儿里,电台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少儿部主任郑佳,除被抄家外,连宿舍的房门口也贴满了勒令低头认罪的大字报;我要不坚决点儿,过不了几天,我们住的宿舍也会遭到劫难,孩子脆弱的心灵怎能经住这样残酷的折磨!我从不期望领导表扬我立场坚定,只是怕惊吓着孩子。
分别时,我忍不住哭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没流泪,一再说让我多保重,“要想开点,一个人一辈子什么日子都要过的”。一个夏日的夜晚,他带着简单的衣物离开了机关宿舍。
那几个月,我跟他没有一点点联系。
没人相信我会真离婚。从延安来的老播音员齐越对他说,你们是假离婚吧!
是真是假,我也说不清。形势一紧张,我就觉得怕早晚得办正式手续,甚至考虑得十分具体:离婚大概得上居委会或是法院办手续,在那种场合,我能昧着良心严词厉语指责他如何如何反动,表明坚决离婚的决心么?恐怕不能,我担心自己终究控制不住感情,会流泪,甚至泣不成声。那样的离婚徒然落话柄,挨批判,倒不如先拖延些时日再说,也许时间长了,疏远了,感情也就淡薄了。
我真是这么想的,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燕祥也不清楚,直到今天。
后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他从政训队出来,我也没敢让他公然回家,都说右派要到运动后期处理,谁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1967年春节前,邻居两夫妻带着孩子回老家探亲,孩子们平时在托儿所,一个单元里日常就我一个人,他偶尔晚上悄悄地来,深夜或凌晨待院儿里基本没人时再离开,合法夫妻的“非法”活动隐秘而短暂,连孩子都不知道爸爸来过。没过多久,邻居回来了,我们又恢复两不相干的生活。
大概预计到新的一轮冲击将波及到他。在这期间,他给我带来过两封信,原信早就销毁,大意是让我放心,再大的委屈、折磨,他都不会自杀。他永远记住鲁迅先生的话:名列于该杀之林则可,悬梁服毒是不来的。
果然,1968年春,他又一次被揪出来,说是妄图翻案的右派。
离婚分手的事又在我心头翻腾开了。
我找谁商量呢,想来想去,有一位老同事,早在50年代后期就与右派丈夫离了婚,之后一直带着女儿过。我登门拜访,她不感意外,只是告诉我,如果不再结婚,离婚后处境也改善不了多少,怎么说也是孩子的生父,自己的前夫;这个重要的社会关系不可能甩掉。本来我天真地以为离了婚孩子往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少遭些白眼,少受些歧视,从未想到还要再找个什么人结婚。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还是老主意,拖,拖,拖……
后来,受冲击的人越来越多,那么多反革命、黑帮、“5·16”、叛徒、特务,有时简直像走马灯,今天还是一派头头,明天成了黑手;这会儿是革命干部,过一阵又成了叛徒,他们或她们的家人大都照样过日子,我责怪自己:干嘛那么惊慌失措,自寻烦恼,还是得过且过吧。
尽管我下过几次决心,一刀两断,划清界限,最终还是齐越说得对:是一场假离婚。
我从少年时就耳濡目染了那么些良心、情义等等价值观念,遇到思想不通强迫自己采取某一项行动时,好像心灵无时无刻不受熬煎,有时也想学着硬硬心肠,快刀斩乱麻,不行,心里发虚。我大概命里注定,一辈子也成不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识时务的聪明人。作为妻子,只能是划不清界限的女人;作为编辑,我则是个只认死理而不会“转弯子”的迂者。
如今的年轻人读这个关于离婚的故事,可能有些摸不到头脑,甚至哭笑不得,因为它似乎离我们太远了,与今天的离婚情景实在是不着边际。其实,这只是中国50多年前的故事。忘却历史的代价,是加大历史重演的概率。8月3日上午,朋友接我及章移河去邵燕祥家探望。上车后章的第一句话是,谁走也不该他走啊!以后我们跟谁玩儿啊?邵先生太有趣了。还剩一个钱理群,他离我们太远,也不如邵先生有趣。我说我们身边的一些人都很好的啊,章移河嗓门儿拔高了五度说,好人多了!好玩儿吗?有趣吗?是的,好人不少,有才能有成就的好人也不少,但是,有才能有成就又有趣的好人就不多了。生活中,一个有趣的人,就是他的能力、人品一般,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们还是愿意叫上他,可见,“有趣”是很重要的。人生苦短,有意识地修成一个有趣的人,于己于他,善哉善哉。聚会便开心,左起:邵燕祥、张思之、钱理群、捅出非典打破隐瞒的蒋彦永 笔者摄章移河总爱挑三拣四的,其实,她的敏感、激烈、雄霸,远远盖过了她的有趣。邵燕祥则不然,他的幽默有趣,是以深层的淡然、坦然及智慧作为支撑的。不过敏感、尖刻的移河老师(笔者骨子里跟她是同一种货色)认识的人多,她对于周遭人的评价还是很值得参考的。她说白先勇也好玩儿,还讲了他如何好玩儿,但我猜想,白与邵的有趣、好玩儿,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不同的内容吧。倘若晚辈之人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些老先生,你会真切地感受到,与他们混在一起的妙趣,绝不亚于与同龄的哥们儿鬼混时的快乐。张思之与邵燕祥是一对儿“老冤家”,他们多年保持着激烈的“好人坏人之争”,以至张提到邵时,常常以“那个坏人”来代替邵的名字。邵燕祥心脏搭桥手术后我们到密云找他玩儿,在水库边的农家院儿喝茶等鱼吃的时候,大家开始数落好老头儿们走的走、病的病的不在少数,而品行不端的老者也很有一些比较健康的。张思之的学生付可心不无感慨地插话:“你们看,如今怎么总是好人得病啊!坏人却活得好好的。”片刻,邵燕祥则低声细语地悠悠地说:“哦?咱们思之的身体不是很好嘛?”于是大家频频点头,觉得小付的话有点情绪化,有点绝对。不想,张思之却重重地一拍桌子勃然相斥:“坏!真坏!你们看清楚谁是坏人了吧!”大家一瞬间有点懵,但又恍然明白。原来邵燕祥这话是顺着小付的逻辑说的,意思是“张思之不得病,所以他不是好人”。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就以“不得病的人”来称呼张思之,以此来暗示他也是个坏人。其实这也正是邵燕祥的文风——总是骂人,却不带一个脏字,而且骂得挺狠、挺深。事实上张思之和邵燕祥都是很坏很坏的人,只是坏的表现风格不同。张,锋芒毕露、拍案而起;邵,绵里藏刀、不动声色。这种嚣张与温顽的差异,造就他俩不同的社会形象,但他们骨子里却是同样的人。去年的一次聚会,我车接钱理群。车上聊天,钱说不再以任何形式给年轻人讲课了,因为喜欢听他讲的,多是优秀的年轻人,怕他们不知世道险恶,接受了自己的观点后作出被伤害的事情,这些人应该等到建设国家的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到了饭桌上,邵燕祥也不约而同地发表了类似的观点:社会发展过程中的某些历史时期,会牺牲大量的好人做铺路石,就此他不忍心看到一些优秀的青年懵懵懂懂地就做了这种铺路石。就此,年轻人尽管可以不了解、不喜欢这些老头儿,但他们却设身处地地惦记着年轻人。一次聚会,大家议论我们曾经的伟大领袖,有人便说到了邵燕祥很早以前发表于《中国青年报》的一篇短文深层地解剖了毛的这首早年诗作。印象中我读过这篇短文,因喜欢,还做了剪报,但当时没有注意作者。回家翻日记,是1988年5月5日的报,题目是《评毛泽东的<咏蛙>诗》。没想到的是,20多年后的今天我重读此文,竟与20多年前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当年我是个二十多岁的火车司机,又是一路受革命教育走来的,那时改革开放也才10个年头儿,我读不透此文,实属正常。邵燕祥20年前就说过:“‘劫富济贫’是历来流氓无产者的口号。流氓有产者呢?他们的行动则是‘劫贫济富’”。这个观点自然很深刻,但我后来更叹服邵老的预见性。而短文《评毛泽东的<咏蛙>诗》,我是如今才有能力读懂他的深意,并再次佩服邵先生的预见性。唐以前人的诗中,咏蛙的人似不多。到了南宋,辛弃疾词中的“稻花香里话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传诵多年。吴涛的“怪来一夜蛙声歇”……都只是乡居况味,不含褒贬。……(今天将毛的此诗)安排在不甚显著的版面,我想也许表明我们的政治局面毕竟已经走向开放,思想认识不在拘泥于“一句顶一万句”的老套…………过去毛泽东诗词评论研究中,把“分田分地真忙”这样的即兴口占,拿来同《沁园春·长沙》、《沁园春·雪》这样的力作相提并论,固然好像遵循了“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不无偏颇的格言,取消了实事求是的艺术分析和艺术评价,其实并不由于研究者缺少艺术上的识见,而只是政治生活中背离实事求是的原则在文艺批评中的反映罢了。通观全诗,都与救国救民无关。诗中所透露的“抱负和志愿”,恰恰使人想到屡试不第后来领导农民起义的黄巢《咏菊》:“我花开来百花杀!”这是一种必欲凌驾群伦、唯我独尊的“抱负和志愿”。其诗格与黄巢、朱元璋相伯仲,不用说与富于民主性精华的古典诗歌优秀之作相比,即使置之于帝王诗之间,也远在刘邦《大风歌》之下,思想上、艺术上都不足取的。记得老布尔什维克加里宁《论共产主义教育》一书中有这样一篇演说,讲到17岁是一个人树立自己人生观、世界观的关键时刻。……一切青少年和关心青少年健康成长、关心民族精神文化建设的人们,读到这首近八十年前的“言志”诗都会有所思考,并做出自己的结论的吧。文中“也许”一词的意味、“史料价值”的涵义,以及联想到黄巢、朱元璋、刘邦等细节,我当年实在是“不解其中味”,如今读懂了,说明社会和我都进步了。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一次跟师友唐晓渡闲聊,我说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想想古往今来的优秀书生,大概只有两个根本性的作用,一是骂骂街,给社会、政府挑挑毛病;二是身体力行地告诉大众,人还有这样一种活法,就是不趋炎附势,不唯利是图,保持自由地思想、独立的人格,也就是老话说的,要活得有点“气节”、“风骨”,可是中国又有多少能够守住这个底线的书生呢?。唐晓渡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邵燕祥属于这种。”“邵燕祥属于这种”,如今,斯人已逝,真是走一个就少一个了。使正在变坏的人悬崖勒马,使正在从善的人丢掉改邪归正的机会,而前者以后者为代价,因为人间必得让好人与坏人保持一定的比例。流芳万古直到后人弄不清何以流芳万古,只剩下一个名字。遗臭万年直到后人只知其坏而不知其怎么个坏法,只剩下一个符号。从具象而抽象,从形而下到形而上;人死如灯灭,是俗人百姓的悟道之言。普通人无论如旧法“入土为安”,或是如贾宝玉说的“化为一股青烟”,瞑目也罢,不瞑目也罢,总是烟消火灭了。只有那些不朽者,古圣先贤,帝王将相,大师名家,豪门巨富,尽管通达如陆放翁,明知“死去原知万事空”,乃至“死后是非谁管得”,但盖棺未必论定,入土亦未为安,还难免非法的盗墓者破坟曝尸,合法的文物工作者考古发掘,虽死却不得寂灭,可慨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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