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晨跟我的編輯陳鍵瑜討論,她傳達編輯部的意見:「《海慟》才剛出版,需得讓它在書市上再熱一熱,太密集的話,讀者也會消化不良。」然後臉書上就有一個詰問:海的另一端,是什麼?《海慟》提供了一種答案,也印在書的封底:
華夏民族誕生在黃土高原,不知道海洋是什麼。——蘇曉康
內陸取向的中國維持著千年秦制,封閉、保守、對外恐懼,面對海洋,壓制香港、台灣,亦侵占西藏高原、殖民西域新疆,霸凌的地緣政治學;
他指出,中國只有解決獨裁問題,周遭和世界才會安寧。
《海慟》從延安講到北京,讀書人成猴子、黃梅戲巨星被剖腹,上承商鞅酷政,從古至今的歷史經驗脈絡相承,習與毛沒有血緣關係,嗜血的遺傳清晰可辨。
「大國崛起」的中國,在他筆下仍是一片蠻荒,中國溺嬰數億、五億女性仍是生育工具,「五四」以來有何「進步」?
今日亡天下,而昨日溫美,民初真是一個群星燦爛的年代,「慟者,痛也、哭也、悲也,抑或醒也?」,「天蠻地荒」也是人類現狀?悲切之餘,遂集結成《海慟》一書。
其實,我自己思考了許多年,偶然發現1996年的一次演講,才見到那時需要梳理的脈絡,已經相當繁雜,這個講稿,不知為何也未收入《海慟》,當然許多意思已散見於不同文章之中。】
我大概有三年沒有演講過了。三年前我們遭到一次車禍,我太太傷得很重,這次是因為向住在這個地區的一位醫生求治,他跟我談起來這里中國社區的活動,邀我來談一談。
談什麼?在電話上商量了這個題目﹕走向海洋。因為近來大家談得很多的,就是"台海危機",還有美國圍堵中國的話題,以及中國最近冒升的民族主義情緒。我覺得這些問題都跟我當時寫《河殤》、拍《河殤》所涉及的問題有關,是那次話題的延伸和發展——這就是中國走向海洋的問題。
為什麼這麼說?中國文明四千年非常燦爛,在近代卻衰落了,之所以衰落,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受到來自海上的西方文明的挑戰,而不能很好地應對這個挑戰。西方文明,《河殤》多少有點簡單化地將之稱為"蔚藍色的文明",這既指海洋,也指貿易、商業,以及後來發生的科學、民主,都形象化地用"蔚藍色"來稱呼。中國的文明,我們在《河殤》中界定為"黃色文明",或者說"內陸文明"。一種蔚藍色,一種黃色,在《河殤》中形象化了,象征化了,同時也就簡單化了;很容易引起共鳴,但到海外來,也有很多人向我提出質疑﹕你怎麼可以將這麼復雜的文明問題作這樣簡單化的說明?
大家知道普林斯頓有位很有名的余英時教授,對我說﹕"你說中國文化沒有海洋文明,這種看法是值得商榷的,"余教授說得很客氣,"但是我很贊成你提出的關於海洋文明和內陸文明的矛盾。"他認為,中國文明是從黃河流域發源的,南北朝以後重心移向長江流域。我們一般談中國文明談到這里,就不往下談了。他說,宋以後,特別是明清以後,中國文明向整個太平洋地區進行發展和開拓,但本土的中國人談得很少。整個南洋的開發,以及現在南洋諸國的早期歷史,都跟中國的移民、中國海外社會的發展有關。中國宋代以後,中國向太平洋的發展,實際上就是中國的海洋文明。但是中國人自己不談它,只談長江、黃河。
余教授又談到另外一個問題﹕中國的文明,為什麼呈現了一種從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擴展,又向海外擴展這麼一個長達一兩千年的態勢?這就是因為受到了北方游牧民族的擠壓。大家都知道這個基本的歷史常識。從漢朝時,北方就有匈奴人,南北朝的"五胡亂華",北方的游牧民族,一直擠壓黃河流域以及後來的長江流域的農耕民族——漢民族,長達一兩千年,將中國文明往南、往東擠壓。來自北方的壓力,在中國的發展過程中,稱得上是個"永恆的壓力",就是在將來也還會遇到。
我沒有和余先生繼續向下討論,為什麼後來中國沒有出現西方那樣的海上貿易、海洋文明——當然不是沒有海上貿易,明清時是有的,但是多是民間的走私行為,政府在很長時間實行海禁政策。但是在近代,從鴉片戰爭以來的一百多年,中國一直處在一個不好的狀態。紐約的唐德剛教授說,中國的四千多年歷史,如果只看這一百年,猶如長江過三峽,激浪拍岸,無數尸體沉落江底。有人問唐教授﹕這個"三峽"得過多少年?唐教授說他認為要過兩百年——就是說我們還得過五十年,憋過去了大概中國就會情況好一點。
這一百多年我們面對什麼樣的局面?開發了南洋,後來又往東發展,但是總的來說文明沒有發展到海上去。我們面對的挑戰是來自海上的。我們中國人,包括大陸所興起的民族主義情緒,多強調"鴉片戰爭",中國大陸著名導演謝晉正在籌拍《鴉片戰爭》,已經集資一個億,其中由上海市政府出了三千萬。
事實上,研究一下中國近代史,會發現對中國人刺激最大的,不是鴉片戰爭,而是鴉片戰爭之後的一次戰爭﹕甲午海戰。甲午海戰是使中國的知識分子感到亡國屈辱最嚴重的一次戰爭。大家看過《甲午風雲》,那部電影中有許多東西是錯誤的,但從思想史上看,甲午海戰使中國的知識分子產生了非常嚴重的挫折感,這種挫折感到今天還沒有消散。當時最優秀的知識分子在甲午戰敗的刺激之下,搞了戊戌維新;戊戌維新失敗以後,才有後來的革命——武昌起義。孫中山不再給大清王朝合法改革的機會,要推翻大清王朝。很多學者發現,從當時知識分子留下的記錄來看,鴉片戰爭對他們沒有什麼太大刺激,甲午海戰的刺激卻很大。
這里有一個挺有趣的現象。費正清寫《劍橋中國近代史》提到﹕不知為什麼,當海上已經出現了來自西方的堅船利炮以後,整個中國政府的注意力,財政、軍備,重點還在對付西北——那時西北正在發生太平天國後期所引起的捻軍和"回亂"。中國政府的主要力量還在西北,沒有海軍,也沒有真正懂得海戰的人。高陽的小說《紅頂商人》中提到﹕左宗棠率領軍隊征西,平定金積堡的回民叛亂,包括後來平定新疆,清朝政府都沒有錢給他,他是靠胡雪岩去向西方人貸款。胡就是最早的買辦,向西方借銀子解決西部的問題。中國當時是有內陸的麻煩,有內陸的壓力,但是中國一直沒有處理好海上來的問題。
今天怎麼樣?
今天還是沒有處理好。
文革結束以後,鄧小平實行改革,但他沒有很明確的海洋意識。最開始,開放了幾個特區,黨內比較保守的人反對他。鄧小平頂住了。1984年,他讓谷牧一口氣開放十四個沿海城市。這樣做比較大膽,但是也比較盲目。鄧小平局限也在這里﹕他最大的想象力就是只能開放沿海城市。到了1989年,天安門事件以後,這個進程就停下來了,那時鄧小平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他用的執行開放政策的人主要是趙紫陽——趙紫陽這個人,據芝加哥大學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弗萊德曼教授說﹕他在共產黨體制中所認識的人中,趙紫陽是對市場經濟最有感覺的人。蘇聯就沒有這樣的人。趙紫陽一下台,中國對外開放經濟就成了很大的問題。鄧小平面對"六四"和"六四"以後的蘇聯解體,這樣兩個對中共政權非常大的挑戰,用了八個字﹕"韜光養晦,絕不當頭"——意思是說,社會主義陣營的"老大哥"垮掉了,誰來扛這面大旗呢?鄧小平說﹕誰願意扛誰扛,反正我不扛。過了這麼多年回過頭來看,得說鄧小平這八個字很厲害,使中共撐過了六四以後合法性危機最艱難的時光。
但是,1992年,鄧小平發動第二次改革,我發現中國的政策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化。在鄧小平韜光養晦,絕不當頭的這麼一個方針指導之下,中國政府的對外政策,尤其是東亞政策,是認為東亞地區是二十一世紀將有高度發展的地區,歐洲已經衰落,北美也要衰落。而中國在這個時候,在東亞崛起。有很多說法﹕"太平洋時代","中華經濟圈",都是認為東亞經濟要噴薄。中國認為,自己在東亞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一定要保持與東亞的良好關系,就能贏得改革開放以後、二十世紀結束之際非常好的機會。中國當時還談論到了"太平洋世紀"中的中、美、蘇、日的關系。可是到了1993年,情況變了。具體什麼原因,我不知道——鄧小平1993年有一句話,"國際環境對我們有利。"後來有人寫文章論證這句話,認為,蘇聯垮掉了,中國沒有北方的威脅了,我們可以走向太平洋了。
蘇聯垮掉之前,雖然與中國都是社會主義國家,但是蘇聯對中國是最大的威脅。那時中國的導彈都對著北方,軍事部署也是對付北方的。毛澤東在1950年派了很少的兵力去攻台灣,結果被台灣方面消滅了,二十世紀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與幾千年的格局沒有什麼大變化﹕威脅來自北方,目光還是對著北方;對東面的太平洋,沒有、也不想有什麼作為。蘇聯垮台,態勢變了,有人說,現在中國的導彈不再對北方了。
中國出現了很多說法﹕要"走向大洋練兵",想有遠洋海軍,也想去買蘇聯的航空母艦,但蘇聯沒有賣給他。航空母艦,中國可能有制造的能力,但是管理比制造要麻煩得多。冷戰結束以後,蘇聯不再是一個超級大國,而美國的戰略重點還在歐洲,也不太想管太平洋的事務。於是中國認為,亞太出現真空,中國要填補這個真空。這種想法就與鄧小平在"韜光養晦、絕不當頭"的指導方針下,認為在東亞"天時地利人和",對我們有利,在二十世紀末贏得發展的大好時機,等等這些想法是完全沖突的——中國要去當東亞的霸主!原因就是北方威脅沒有了。因此出現了"台海危機"、認為美國有一個"圍堵的戰略",都是從這里來的。
美國是否有"圍堵的戰略"?我認為沒有。只有一些媒體、思想庫、一些已經不在位的外交家,在重提五十年代美國的圍堵政策。美國的對華政策,從基辛格開始,奉行的是一種余英時教授翻譯為"全面牽纏"的政策。基辛格認為,美國無力承擔把一個十億人口的大國永遠排斥在國際事務之外,所以那時到北京去見毛澤東,中美談判建交。這種牽纏政策比圍堵聰明一些,可是並不成功,因為中國的政策不斷在變,用胡適的話說叫"喜怒無常"。中國發生"六四",天安門又開了槍,布什其實並不很想制裁中國,因為他和鄧小平是老朋友,他還是希望與中國政府打交道,于是就拿最惠國待遇去"牽纏",希望以此改善中國的人權狀況,但是我們可以看到,中國並沒有被改變,政治上還倒退了,對持不同政見者壓制得比以前還利害,美國有什麼轍? 克林頓剛上台時,對中國的外交政策,壓根兒沒有想法,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他沒上台前罵布什對中共軟弱,那是為了拉票,自己執政後更軟,他前不久也承認這一點。這是美國政治的另一個特點﹕實用主義,它不會為中國的人權犧牲它的貿易利益。
所以現在中國人都認為美國拿中國當頭號敵人,那是一個錯覺,相反,中共為了煽動民族主義,倒是故意拿美國當頭號敵人,不過他們也是實用主義的,前一段中美之間的智慧產權談判,到了攤牌的最後關頭,美國的那位女代表要去宣布制裁,中國也準備報復,就在要宣布之前的幾個小時,李嵐清在中南海接見她,全部答應美方條件,李嵐清接見完,馬上江澤民接見。那時我就想,這是中國政府開始就想好的一點——肯定屆時全部認帳,但是要等到最後一分鐘再認。一認之後讓步就非常大,老實說,在智慧產權、音響、電腦和影視市場上,就是台灣現在都對美國沒有讓到這個程度。有意思的是,正好這個時候中國有一本書暢銷,叫《中國能說不》,我就覺得很好笑,那些三十幾歲的作者們和讀許多讀者,以為江澤民只會說"NO",殊不知他該說"YES"的時候照說不誤,這有點象當年的西太後,先是挑動義和團"扶清滅洋",去攻打洋人,等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她就讓李鴻章去簽辛丑條約,割地賠款,也砍義和團的頭向洋人謝罪。中共這麼作,其實很不聰明,那是拿自己的道德權威去賭,他們以為美國政客都很傻,玩不過他們,其實這個談判並不在于中國賠上了多少市場,而是中共的道德權威賠進去了。美國現在就是這種態度﹕全面牽纏,跟你談,不跟你打。據說智慧產權問題談成之後,白宮這邊喜出望外,發表聲明說,這證明我們"全面牽纏"的政策是完全正確的。
"圍堵政策"是沒有用的——是冷戰時候杜勒斯的做法,現在怎麼可能?美國也沒有能力圍堵中國。但是中國怎麼跟世界打交道?尤其是在太平洋上,不知道中國是怎麼想的,手法很拙劣。"台海危機"也是這樣﹕人家選總統,你干嘛又是導彈又是演習的;美國把航空母艦派去,你又縮回去。開始凶得要命,實際上不敢打,這就很跌份。
面對太平洋有許多新的挑戰,中共並沒有多少"新思維",如兩岸統一問題,硬要拿香港的"一國兩制"模式來套,不是一碼事嘛,對香港"一國兩制"是可以的,而且鄧小平當時想出這個點子很聰明,香港不是一個"國"嘛,尊重你原來的制度,就到頭了;反過來說,台灣也不是一個地區嘛,是中華民國,周恩來當初同基辛格談判,就頭痛兩岸兩個中國的表述問題,據說還是老毛建議用"台灣海峽兩邊的中國人"這個提法,這是等于承認對岸也有一個中國的委婉說法,基辛格拍案叫絕。可是現在中國的領導人沒有這樣的智慧。
不知道二十一世紀會不會出現"太平洋世紀",是否東亞的經濟一定是全世界增長最高的地區。很多人這麼說,但我不知道。反正東亞地區對於中國的發展是非常重要的,走出封閉,走向海洋,從幾千年的歷史脈絡來看,是非常好的變化,鄧小平是有建樹的。現在據說鄧小平已經不行了,我看目前的政策確實不是他主導了,整個亂了方寸,東一腳西一腳。一會兒是導彈拿出來嚇人,一會兒又什麼都認帳。
更大的一個問題是,俄國的變化我們還難以確定。前不久的大選,共產黨差一點上台,其實已經不是共產黨,就是上台也不是太了不得,但是他們的"大俄羅斯"民族主義,那可是不得了。如果"大俄羅斯主義"上了台,中國大概就沒有辦法走向太平洋了——北方威脅重新出現,就得想辦法再來對付了。現在倒是很好的時候,是個空檔。是空檔就跟東亞搞好關系嘛,結點善緣,作點生意,干嘛要把關系搞得那麼緊張?
而且,台灣島上的中國人,就是中國文明向太平洋拓展的歷史過程中移民過去的,是中國的海洋文明的成功範例,為什麼不能心平氣和地同他們協商,而要怒目相向呢? 大陸上的中國人如果連同種同文的海上中國人都不能詳和相處,還奢談"天時地利人和"干嗎? 蔚藍色文明已經在中國出現,在中國有發展,走向世界,這很好。但是依然沒有做好準備的話,唐德剛教授所說的兩百年過"三峽"過不過得去,就很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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