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與經濟主體
在習近平主政下的中國人民喜歡稱自己為韭菜，可能是因為他們在這種植物中看到了很多自己的影子。韭菜是一種適應性極強的植物，能夠忍受寒冷和炎熱的天氣；它在中國的不同地區都被廣泛種植。它基本上是多年生植物，所以一旦種下種子，每年都會重新生長。它也非常容易打理，當它長到足夠高的時候，農民只需用鐮刀或在一些地區用銳利的蚌殼將其割斷，然後其莖部就能再次生長。由於韭菜易於種植且營養豐富（富含多種維生素），因此在中國許多地方菜系中都可以找到韭菜的身影。中醫也讚揚其在治療腹痛、腹瀉、吐血、蛇咬和哮喘方面具有很高的藥用價值。在西方，它主要被視為一種香草，主要是因為其強烈的蒜味和辛辣的香氣。它還被用於花藝裝飾，以其高而垂直的葉子和星形的奶油色小花為特點。從生態學角度來說，因為其容易繁殖的特性，它被描述為一種入侵物種。
在中國文化中，韭菜一直與草根、低端生產力聯繫在一起。但是，「韭菜」一詞在中國的互聯網上首次流行起來是在二○一○年左右：那些在迅速擴張的股市中蒙受損失的投資者／交易者就被稱為「韭菜」。二○一一年，一位自稱「海星沙」的女士在網路上哀嘆自己在股市上屢次蒙受損失，並向網友尋求投資策略。她的呼籲得到了廣泛的回應，既有責備也有真誠的幫助，使她暫時獲得了「韭菜姑娘」的名號。韭菜一詞很快就成為一個流行語並迅速傳播開來，它被廣泛用來指稱那些持續在投資中蒙受損失卻從未吸取教訓的人，他們盲目相信自己的運氣或者能通過內幕消息以戰勝市場。
隨著越來越多的資本在中國國內流動，中國成為一個巨大賭場，各種投資機會被創造出來並推向市場。這些機會包括比特幣、以太幣等加密貨幣，越來越複雜的衍生商品和保險產品，導致二○一八年P2P危機的線上借貸，以及各種時尚商品的交易，如運動鞋、名牌手袋，甚至音樂會門票。可能會有一些幸運的投資者能夠發財，但輸家遠遠比贏家多：亦即「韭菜」比「鐮刀」多得多。還有一本暢銷書《韭菜的自我修養》，旨在為人們提供在股市上取得成功的心理和策略技巧。顯然，韭菜是當代中國主體形成的比喻，中國人用它來嘲笑自己自願參與到貪婪和殘酷的叢林混戰中。
「韭菜」這一詞語也迅速進入到流行文化，人們創作歌曲和DIY音樂影片並上傳到抖音和其他在線平臺。〈韭菜歌〉也曾經特別受歡迎，該歌曲改編自二○○二年歌手孫悅的流行歌曲〈魅力無限〉。由於歌詞中重複出現「就在」這個詞語，網友們將其改為「韭菜」，並輔以自己製作的影片：意味著這裡的人都是「韭菜」。正如這些自製影片所展示的，這種韭菜歌狂潮明顯是用來自嘲的。這些影片通常由長相普通的人在家庭環境（通常是廚房）或工作環境中演唱，暗示著一般中國人如何意識到他們為了生存而自願屈服於鐮刀之下。一些韭菜的說唱歌曲也在加密貨幣的熱潮中發展出來，嘲笑投資者的愚蠢和投機市場的惡劣。
有趣的是，在韭菜成為如此流行的標誌之前，它也曾被用作一種人力資源管理的方法。浙江浙能鎮海電力公司的有關人士在電力工業的專業期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宣傳該公司在人力管理上發展的「韭菜法」：該公司僱用了一支廉價的實習生儲備軍，且不承諾續簽現有正式員工的合約，以便能夠及時用實習生替換掉能力較弱的員工。這種方法可能是基於韭菜必須被割斷後才能繼續生長的性質而命名。該公司是一家國有企業，這類企業曾經提供永久性的就業，但在二○○○年代初，他們逐漸採取了合約僱用政策，以應對新的資本主義環境。
因此，所謂的「韭菜法」，其實是對合約員工作出快速替換，通過提取人的勞動力來提高公司的生產力。「韭菜法」這個詞彙在中國的人力資源領域似乎並不流行，但是，將韭菜用作快速替換招聘的比喻展示了後社會主義體制的新自由主義轉向，並揭示了其生物學的一面：在晚期資本主義中，人的勞動力仍然是價值的重要來源。
對於理解中國經濟，我們不能僅僅使用一個傳統的馬克思主義範式，即資本家剝削無產階級的靜態模型，否則我們容易忘記在這兩者之上，還存在著主權國家。資本家常被譴責為鐮刀，但他們有時也被貶為韭菜。這尤其適用於近年來被國有企業邊緣化的民營企業，背後是一項被廣泛稱為「國進民退」的國家政策。
在二○○二年，江澤民提出了「三個代表」理論，中共正式允許資本家入黨。這一理論也標誌著民營企業正式成為社會主義經濟的合法組成部分。據估計，二○一七年民營企業貢獻了中國國內生產總值（GDP）的六○%（而二○○二年為四○%），而國有企業僅占全國GDP的二三%。然而，在同一年，習近平政府開始通過發布一系列支持政策、推動合併和收購來加強國有企業。自COVID疫情爆發，以及中美緊張局勢升級以來，國家對企業服從性的要求變得更加明顯，習近平明確表示在這樣的時刻，愛國主義是中國企業家的首要準則。
批評者開始將國家對私營企業的控制描述為鐮刀割韭菜：民營資本家在面對國家需求時必須作出犧牲。像馬雲（阿里巴巴集團的創始人）或任正非（華為技術有限公司的創始人）這樣有影響力的企業家，都必須受到國家的嚴格控制。無論是左翼評論或國家主義者，都可以將這些行動解釋為主權國家負起糾正中國資本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猖獗的責任。然而，在缺乏獨立媒體和公民社會的情況下，市場可能是中國國內唯一能夠對黨國提供制衡的有力力量，畢竟政府並非由民主選舉產生。對於國家主權至關重要的合法性問題，就今日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來說尤為重要。無論在國內國外，這個國家都己變得非常強大，所以國家更需要解析自己的合法權。
在二○二○年的青年節之後，「韭菜」這個比喻再次在網絡上迅速流行起來。在五月四日，知名的線上影片分享平臺bilibili與中國中央電視臺、《新京報》和《青年日報》等中國主要大眾媒體合作，發布了一個名為《後浪》的短片，由著名演員何冰擔任旁白，這一短片引起了轟動。影片中何冰代表年長一代，讚揚新一代的質素、成就和全球性的視野。作為一場備受矚目的國家贊助活動，該影片正如預期的那樣，一開始吸引了很多讚美，但很快就引來了一系列批評，還衍生了許多由年輕一代製作的諷刺影片。不用說，這些影片在中國的審查制度下很快消失了。這些影片展示了年輕人的挫折感，他們非常清楚自己所處的困境：其中許多人工作過度，工資過低，還被派往全球各地尤其是非洲參與「一帶一路」建設。在某些影片，「韭菜」也被用作比喻，代表著被體制剝削和利用的年輕一代。
在這些諷刺影片中，其中最出名的是一個名為《致前浪》的短片。「前浪」一詞指的是年長一代，對應於「後浪」所指的年輕一代。何冰在原片《後浪》中的一段旁白是：
我看著你們，滿懷羨慕
人類積攢了幾千年的財富，所有的知識、見識、智慧和藝術，
像是專門為你們準備的禮物。
科技繁榮、文化繁茂、城市繁華，
現代文明的成果被層層打開，可以盡情地享用。
在諷刺前者的視頻《致前浪》中，敘述者說：
我看著你們，滿懷嫉妒
人類積攢了幾千年的財富，所有的土地、房屋、權力和話術，
像是為你們量身定做的禮物。
科技繁榮、文化繁榮、城市繁榮，
現代文明的成果被你們層層打開，獨自享用。
諷刺作品僅僅改變了幾個字和敘述者的定位就把邏輯顛倒了。該影片凸顯了體制如何操縱世界以謀取自身利益，與原片中年長一代創造一個讓年輕一代得以繁榮的新世界形成對比。片刻之後，敘述者更明確地說明了年輕人如何被剝削，以支持著年長一代所享受的現狀。何冰說道：
你們有幸遇見這樣的世代，
但是時代更有幸遇見這樣的你們。
作為回應，諷刺視頻提起了韭菜這一對應的用語：
你們有幸遇見這樣的韭菜，
但韭菜的不幸，是遇見了這樣的你們。
原片試圖展示體制對年輕一代的愛和奉獻，它也代表了主權權力的生命政治式修辭，以提醒年輕一代對年長一代提供的庇佑和保護應常常心存感激。但這個諷刺影片徹底駁斥了這種宣傳。
在影像方面，除了一些紀錄片和媒體素材來展示人們的真實生活之外，諷刺影片的製作人還使用了大量來自於周星馳執導和演出的電影《喜劇之王》（一九九九年）的片段。這是一部香港的黑色喜劇，講述了一位努力嘗試但始終無法超越自己作為群眾演員崗位的演員的故事。雖然《致前浪》片中充滿了嘲諷的言論，這部香港電影在其中占據了特別嚴肅的象徵地位。鑑於該影片製作於二○二○年五月，當時反香港情緒充斥著中國互聯網，這一影片讓人們得以一窺中港關係另一面的機會，而這一面在主流論述中是看不到的。
另一段在二○二○年上傳到bilibili的影片則展示了觀眾而非製作者的政治意識。這是一段普通的教學影片，教授種植韭菜的方法。由於我們可以找到來自同一上傳者的類似影片，是一系列的種植教材，因此我們可以有把握地推斷她無意將該影片當作政治諷刺。但是僅僅在一年內，這段普通的影片就獲得了超過一百萬次的觀看數，並且還吸引了來自觀眾的五千多條評論，調侃其中的政治意涵。bilibili是仿照日本Niconico而建立的平臺，允許註冊會員上傳影片並可以同步在影片上直接疊加評論。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大量評論直接回應影片，好像覆蓋了一條半透明的毯子。這些簡短評論包括：「資本家培訓班」、「哈佛商學院」、「背誦全文」、「我還以為這是馬雲在廣播」、「我是韭菜」、「這我懂」、「政治寓言」等。網友們打開了一個公開的祕密，愉快地參與了一場短暫的線上狂歡，但這段影片也是一部黑色喜劇，揭示了一個原本不打算公開展示的禁忌。
儘管在過去四分之三個世紀中，中共的治理模式難以預測，有時甚至產生災難後果，但在贏得人民的認同和支持方面，它是相對成功的。鄧時代與毛時代的不同之處不僅在於改革開放政策，也在於前者為人民提供了更廣泛表達意見的場所。這種有限的自由化在二○○○年代後的數位世界中得到了加強。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比任何其他國家更快、更有效地實行網路審查。在習近平時代，嚴控愈演愈烈。但儘管互聯網受到嚴密的監控和審查，網民們總能找到表達自己的空間，同時在經過認可的話題上與他人相互爭論，營造出一種準自由主義或偽自由主義的氛圍。研究中國網路文化的學者可能都會指出，用「極權主義」來形容當代中國社會是有問題的，因為宣傳和愛國主義很難主宰其龐大的數位世界。正如政治學學者家瑪格麗特．羅伯茨（Margaret Roberts）指出：「中國政府實施的大多數審查手段不是禁止，而是對資訊搜尋者所謂徵稅，迫使用戶搜索材料時付費或花費更多時間。」那些有能力並付出足夠努力的人總是能夠找到國家不希望人民看到的材料。然而，不只在中國，在世界各地，願意去努力探索複雜的社會現實的人並不多。
作者為美國聖路易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教授兼系主任。長年關注中國與香港現代文化，研究聚焦於文化與政治、複製與原型、多元與一體、民主與主權之間的張力與辯證。著作屢獲國際肯定，包括美國圖書館學會「傑出學術書籍獎」、蔣經國基金會出版獎等，並獲澳洲研究委員會Discovery獎及中大傑出研究獎。
書名：《一統與多元：中國主權的邏輯》作者：彭麗君
出版社：聯經
出版時間：2025年10月
圖片來源：澳洲國防部 ／Defence Austra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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