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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14日星期六

柴静 I 随笔: 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 / 我为什么不想再回山西

柴静 崇山文学 2024年12月10日 
 

美国有一个著名的白宫记者,叫海伦·托马斯,逼问过9任总统,进攻性极强,后来白宫特别在新闻厅给她专门设了把椅子,上面用小铜牌刻着她名字,又用她的名字命名了一个奖项,盛誉极隆。

她八十多岁的时候在书里回忆自己职业生涯,曾经感叹美国新闻业的萧条,说"不知畏惧,不带好恶地去报道,美国的新闻人忘了吗?"

我自己的经验是,不知畏惧并不算难,不带好恶不容易。

好恶是每个人都有的,不可避免,只不过,有记者这个身份,会约束人们表达自己好恶的本能,它要求你提供尽可能多的事实,而不是看法。

八十岁的时候,海伦离开供职五十七年的美联社,开始成为一个专栏作家。

专栏作家与记者的区别是,她从此提供看法。

在接受这个邀请的时候她说"我挺高兴的,为什么不呢?这么多年我都在按事情的本来面目描述它,现在为什么我不能按我想的样子来说呢?我每天早上醒来就可以说,今天我恨谁?"

也许她带点玩笑,但箭一旦不再忍受约束,就会射出。

一个月前,她迫于舆论压力辞职了,在将近90岁的时候。

原因是她在某一个集会上,对着一个镜头说:"告诉以色列人,滚出巴勒斯坦……他们(以色列人)可以回家,去波兰、德国,去其他任何地方。"

她是黎巴嫩移民的后裔,她说这话的原因就是她恨。

我曾经遇到过CBS的一位记者,我们谈一个问题,他下了一个判断,我说我去过那个地方,我了解到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他打断我"中国根本没有真正的记者"

"记者首先要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我说。

"你们是没有信誉的一方"

这种对话很难谈下去。

不信任是媒体从业者的一部分天性,这不稀奇,也没什么可指责的,但是敌意是另一回事。

不信任可以保持疑问和观察,可以讨论与争辩,但敌意是一种预设,一种观点,寻求能支持自己情绪的证据,刻意忽略对对方有利的事实,站在一个善恶二元,黑白分明的世界上。

我自己有过这种经验,知道英雄与混蛋的道德模式最容易煽动人们的情绪,一个"反对……!"的立脚点很容易变成一个集体的代言人,使人热血激沸泪水涟涟。

法拉奇在911之后写《愤怒与自豪》,她说自己"哭了六天六夜"写下这本书——那不是报道,甚至不是文学,用她的话说是"训诫书",这篇檄文里用的词都是"坏蛋""强奸犯""蛆虫"这样的字眼。

泪水和愤怒是人之常情,但我慢慢觉得,公众对记者这个职业的要求是揭示这个世界,不是挥舞拳头站在什么东西的对面。

我曾经写文章悼念过一位俄罗斯的被暗杀的记者安娜,叫《思考比恐惧更强大》,看到老妇人在她像前放上的白色玫瑰,我写的时候心酸眼热。

后来遇到《华盛顿邮报》的记者ANN,她在莫斯科驻站十六年,说:"我为安娜难过,但我并不赞赏她的报道。"

"为什么?"我有点意外。

"因为她的观点太多。"她说"她总是站在她认为的弱者一方,简单地批评"

我们都痛恨暴力和对记者的虐杀,但是,ANN的话让我不能不去想——我之前对安娜的评价是否太没有保留?抒情的背后没有更复杂的事实?单纯的强弱黑白的报道能不能完全解释现实?

我说"也许她是在一个那样的环境下,常常被迫害的人很难避免……"

"但这样慢慢会变成你本来反对的人"。

"……那么你认为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她说"最好的防御就是准确"。

今晚看老郝的新闻调查,一期职业病鉴定的节目,反映那些受疾病所苦而不能得到公正的鉴定机会的工人们,看这节目时我为她骄傲,多年来她一直在做最艰苦的题,因为她心里有对人的关怀。

她的片子中,有几次以音乐致以同情,领导审片的时候,说"把音乐拿掉"。

她有点不服,偷偷留了两段——她跟老范什么都成,但就两样东西不能碰"音乐和男朋友"。

后来看完老郝这个片子,我觉得领导的决定是对的,音乐是一种倾向,抒情,也可以说是一种强烈的看法,音乐一起,观众就跟着一哽,一软,被影响了,但是如果出发点就是为弱者张目,事件的因果和逻辑就可能来不及宕实,直接进入了情绪。

同情是人类最美好的品质之一,但先入为主的悲情是需要我们共同警惕的。

有个朋友把一篇批评我的文字发给我过,我觉得说的真好,引在这儿跟老郝老范分享:

"如果你用悲情贿赂过读者,你也一定用悲情取悦过自己,我猜想柴静做节目、写博客时,常是热泪盈眶的。得诚实地说,悲情、苦大仇深的心理基础是自我感动。自我感动取之便捷,又容易上瘾,对它的自觉抵制,便尤为可贵。每一条细微的新闻背后,都隐藏一条冗长的逻辑链,在我们这,这些逻辑链绝大多数是同一朝向,正是这不能言说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绝不走到这条逻辑链的半山腰就嚎啕大哭。"

他写道"准确是这一工种最重要的手艺,而自我感动、感动先行是准确最大的敌人,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


我为什么不想再回山西

我出生在1976年的山西。山西姑娘没见过小溪青山之类,基本上处处灰头土脸。

我1993年考大学离开山西,坐了三十多小时火车到湖南,清晨靠窗的帘子一拉,我都惊住了,一个小湖,里头都是荷花——这东西在世上居然真有?就是这个感觉。孩子心性,打定主意不再回山西。

就在这年,中国放开除电煤以外的煤炭价格,我有位朋友未上大学,与父亲一起做生意,当时一吨煤17元钱,此后十年,涨到1000多元钱一吨。煤焦自此大发展,在山西占到GDP的70%,成为最重要支柱产业。

2006年我回山西采访,在孝义县城一下车就喉头一紧。女导演老郝说:"哎,像是小时候在教室里生煤炉子被呛的那一下。"

是,都是硫化氢。

不过更危险的是闻不到的无味气体,那是一种叫苯并芘的强致癌物,超标9倍。在离村口小学50米的山坡上,是一个年产60万吨的焦化厂;对面100米的地方是两个化工厂。不过,即使这么近,也看不清这些巨大的厂房,因为这里的能见度不到十米。

村里各条路上全是煤渣,路边庄稼地都被焦油染硬了,寸草不生。

我们刚进市区,干部们就知道了。看见我们咳嗽,略有尴尬,也咳了两声,说酒店里坐吧。酒店大堂是褐色玻璃,往外看天色不显得那么扎眼,坐在里头,味儿还是一样大。大家左脚搓右脚,找不出个寒暄的话。

干部拿出钱,绿莹莹一厚叠美金:"辛苦了。"

后来知道,之前不少记者是拿污染报道要挟他们,给了钱就走成了个模式。

跟我们一块去的是省环保局的巡视员,老郝叫人家"老头儿"。老头儿给我们说了个笑话,说前两年这城市的市长到深圳出差,一下飞机晕倒了,怎么救都不醒。还是秘书了解情况,召来一辆汽车,冲着市长的脸排了一通尾气,市长悠悠醒了,说:"唉,深圳的空气不够硬啊。"

市政府的人一边听着,干笑。

市长把我们领到会议室,习惯性地说:"向各位汇报。"从历史说到发展,最重要的是谈环保工作的进展。老郝凑着我耳朵说:"他们肺真好,这空气,还一根烟连着一根的。"

讲了好久,市长说:"经过努力,我们去年的二级天数已经达到了一百天。"

我问:"这个城市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回头来看的话,这个代价是不可避免的吗?"

市长说:"这个代价是惨痛的。"

我再问:"是不可避免的吗?"

市长端起杯子喝口水,看着我:"政府对于焦化,始终是冷静的。我们采取措施之后呢,后面的这股劲我们给压住了。"

"压住了?"我问,"压住了还会有三十多个违规项目上来吗?"

"因为当时有个投资的狂热,他们都想做这个事,市场形势特别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态度是坚决的。"

"如果你们态度坚决的话,那么这些违规项目就应该一个都不能上马才对呀?"他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晚上我跟老郝在宾馆,正准备休息。

有人敲门,是厂子老总的大儿子。手里拎一个布袋子,又沉又胖,带子绕了两圈缠在手上。看我一眼,说:"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呵呵,我说"你们谈,你们谈",进了洗手间,把水龙头打开,把门关上。等我洗完澡出来,这哥们走了。

老郝靠床上冲着我笑。

我只好说:"我们山西人太实在了,真不把主持人当回事儿啊,就奔着导演去。"我俩躺在床上猜了好久,一个布袋子里到底能装进去多少钱。

节目没播成。

十年后再见我做煤炭生意的那个朋友,他已经把矿倒手卖给了别人,名片换成了北京一家手机动画公司。我问为什么,他说"钱也挣够了"。

我再问,他说:"这行现在名声不好。"

再问,他说:"那矿只能挖50年了。"

再问,他眯眼一笑,伸了两根指头,"其实是20年。"

煤炭的开采不会超过千米,挖穿之后就是空洞,如果不花成本回填,空洞上面的岩层、水层都会自然陷落,老头儿说过,"山西现在采空区的面积占到七分之一了,到2020年,全省地方国有煤矿将有近三分之一的矿井资源枯竭闭坑,乡镇煤矿近一半矿井枯竭。"

做节目时我到了采空区。

我去的叫老窑头村。20世纪90年代当地有句话,"富得狗都能娶到媳妇"。现在村里煤矿由村主任承包,一个煤矿一年可以挣上千万,每年上交村里8万。1300人的村庄,人均年收入不到600元。人们过得比十年前还穷。

村委会主任竞选,两个候选人一夜没睡,雇人骑摩托车发单子。稀薄的粉红色纸,格式都一样,承诺当选的几件实事,最后一行是承诺给多少现金,这格空着,临时用圆珠笔往上写,挨家挨户送,刚出生的小孩儿也算人头。

全村人一夜没睡,门大开着,听见摩托车响就高兴,摩托车经过不带减速的,纸向门环上一插———这人出一千,那个人出一千五、两千……两千五……两千七百五。天亮了。

但第二天唱票的时候,反而两千五的那个赢了。他把现金搬去了,两百多万,放在一个大箱子里,搁在大戏台子上。一打开,底下的人眼都亮了。

现场欢天喜地把钱都分了,乡人大主席团的主席坐在台上看着,对我说:"我管不了。我管,老百姓要打我。"

"反正也不开村民代表大会,煤矿的事只是村长一个人做主,也不给分钱。"老百姓说,他们的选择从经济学的角度可以理解,"选谁都行,我们就把这选票当分红。"

只有一个矮个子老人,几乎快要跪下来让我们一定要去他家看看。他扯着我一路爬到山顶,看他家新盖的房子。整面墙斜拉开大缝子,摇摇欲坠,用几根木头撑起来。他家的正下方就是煤矿,水源已经基本没水了,他在檐底下搁只红色塑料桶,接雨水。

村里人看他跳着脚向我哭叫几乎疯癫的样子,都笑了。他们的房子在半山腰,暂时还没事。原村长和书记都在河津买了房子,不住这儿。

我不再想回山西了。

我妈和我妹都来了北京,山西我家不远处是火车站,为了运煤加建的专门站台就在十米开外,列车昼夜不停,轰隆一过,写字台、床都抖一阵子,时间长也习惯了。但盖了没几年的楼,已经出现沉降,一角都斜了。

我怕楼抖出问题,劝我爸:"来吧。"他不肯,家里他还有病人、吃惯的羊汤和油粉饭,一路上打招呼用不着说普通话的熟人。

他说:"你们走吧,我叶落归根。"

附:

https://youtu.be/K8tnvzskMQs?si=O7wUfEfQzmMoMwl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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