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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1日星期日

朱學淵《秦始皇是說蒙古話的女真人》第三十篇:希羅多德與司馬遷——希羅多德《歷史》疏註序

 以文明和戰爭為主流的人類歷史,之於缺乏記載手段的上古時代,能留下較完備歷史的民族或國家只有中國、希臘和以色列。希羅多德(紀元前484-425)的History和司馬遷(紀元前135-90)《史記》又是最早的非傳說性記載,他們因此分別被譽為西方的「歷史之父」和東方的「史聖」;希羅多德的降世僅比中國哲人孔夫子(前551-479)之死早了五年。而《希伯來聖經》或《舊約聖經》產生在紀元前一千年中,儘管它有更多的神性內容和傳說,但它對以色列民族的記載很多是可信的歷史。


歷史的建立是漸進的。中國的《尚書》(上古之書)全書都是虞夏商周各代留下的散文,雖然以漢字寫成,但早期諸篇大都不可理喻,其中還可發現非漢語的成份和表達方式,甚至還對同一人事用諧音異字(通假)不同寫法的現象,故此它們可能是另類語言的漢語譯文,而其非口語文體又是「文言」的濫觴。司馬遷參照《尚書》和其他古籍編定五大〈本紀〉和百篇〈列傳〉,才作成中國第一部兼具文學和人類學價值的信史。

同樣,古代希臘也曾經歷大規模的自然災難和外族入侵,其藝術形態乃至語言都曾發生變化;今之所謂「古希臘文明」大約始於三千年前,此前希臘和克里特島的遺跡似乎與腓尼基和埃及的文明更接近。紀元前八至七世紀間,希臘盲人荷馬以特洛伊戰爭為主題集刪而成的兩大史詩是西方文學之祖,雖然它的英雄故事含有若干真實背景,但其人物被神化,年代不可考,因此只能是文學上的史詩,而非史學上的真實。

在紀元前五世紀中葉的波斯,以居魯士為首的阿赫美尼德王朝取代了美地亞王朝。希羅多德記載的波斯偉人居魯士與美地亞王阿司濟格之間的故事,堪稱世界歷史之絕筆。那是阿司濟格的一場怪夢,被巫師釋為其外孫將篡其位,因此他令家臣哈巴古殺死出生不久的外孫居魯士……多年後,阿司濟格發現居魯士為一牧人之妻育養成人,於是他將哈巴古之子殺而烹之,邀哈巴古食其肉洩恨,這與《史記•殷本紀》「九侯女不憙淫,紂怒,殺之,而醢九侯」的故事如出一轍;而牧人之妻名 Κυνώ(Cyno)適為蒙古語的「狼/叱奴」,居魯士的身世又與北方民族母狼育嬰終成偉人的傳說不侄稀_@些波斯傳說揭示了美地亞民族的東方屬性。

居魯士一生的偉業,始於統帥大軍征服愛琴海東岸希臘諸邦,並以若干美地亞將領對該地實施管治;繼而居魯士回軍兩河流域,征服了另一文明中心巴比倫。五十年後,即中國春秋末期的時代,希臘和波斯發生長達半個世紀的戰爭。波斯軍於紀元前492年和480年兩度入侵希臘本土,但均以失敗告終。從此,波斯帝國開始衰落,百餘年後為亞歷山大帝國所滅。希羅多德出生適逢戰爭高潮,盛年時戰事已趨平靜,他以戰爭為主軸的近期聽聞作成的歷史浩卷,幾無來史可齊驅;其中希臘人的斯巴達勇士,馬拉松長跑、溫泉關之役的故事,已垂千古。毋庸置疑,希羅多德伊始的西方歷史的真實性和文學性佔據了顯著的高峰。

但是,希羅多德忽略了世界歷史的一件大事,即居魯士同情當時弱小和受欺淩的以色列民族。紀元前597和586年,耶路撒冷兩度被巴比倫迦勒底王朝尼布甲尼撒二世攻陷,所羅門聖殿被摧毀,上萬以色列精英乃至王室成員被俘至巴比倫淪為囚虜。前539年波斯大軍佔領巴比倫,覆滅迦勒底王朝,次年居魯士允許「巴比倫囚虜」返回耶路撒冷,並資助他們建成第二座猶太教聖殿。以色列民族受難時期對救世主的期待,萌生了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核心教義。《舊約聖經》的〈以斯拉記〉備述了波斯王居魯士和大流士對聖殿重建的諸多善舉,彌補了希羅多德歷史的缺失。

美地亞(Media,實名「瑪代/Μήδοι」)至少於紀元前一千年之前就開始活躍於中近東地區,希羅多德無數次以「美地亞」稱波斯,又多次指出美地亞人與波斯人種屬不一。《舊約聖經》後部諸記也有二十多處關於瑪代的記載,特別是〈以斯帖記〉無不以「波斯和瑪代」並列稱波斯。事實上,居魯士的母親是美地亞人,尼布甲尼撒二世娶美地亞公主為妻。紀元前七世紀巴比倫迦勒底王朝就是與美地亞王朝聯姻,聯手顛覆並瓜分了亞述帝國。自此美地亞王朝就長期統治波斯、南高加索和小亞細亞東部。現代這些地區的波斯、格魯吉亞、亞美尼亞、庫爾德等民族都與其都有某種血緣聯繫。

希羅多德記載的Κολχίς是格魯吉亞先民的舊稱,它與十三至十九世紀間外蒙古別名「喀爾喀/Халх」,中國南方族群之名「客家」,女真姓氏「瓜爾佳」,尼泊爾蒙古人種集團之名「廓爾喀」等,有同一語音源頭。而這個族名又很早就出現在希臘,「金羊毛」的故事就發生在喀爾喀,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七處言及Κάλχας的人事,而且大都與東方式的預言和占卜相關。

希羅多德記載美地亞人善占卜釋夢,其核心氏族名 Μάγοι(舊波斯文之西文轉寫為 Maguš)亦兼「巫師」之義。現代西方語言的「魔術師/巫師」如希臘語的μάγος,拉丁語的magus,英法兩語的 magician,義大利和西班牙語的 mago,斯拉夫諸語的 маг,皆源自於該字;而中國北方民族部落名「貊歌息/梅古悉」恰恰是Magus,它們應該是女真大族之名「靺鞨/Magho」的變音。美地亞地區的原始宗教在波斯帝國時代發展成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rianism,入中國稱「祆教」或「拜火教」),摩尼教(Manichaeism)則為其流變,因大流士王的篤信而成為波斯國教。在一個漫長的時期內,美地亞巫術或宗教不僅對希臘巫術的形態,甚至對基督教最初的形成都有過影響。

《新約聖經》的開篇〈馬太福音2:1-2〉說到耶穌的降生,「當希律王的時候,耶穌生在猶太的伯利恒。有幾個博士從東方來到耶路撒冷,說:那生下來作猶太人之王的在哪里?我們在東方看見他的星,特來拜他」。「博士」英文譯本作wisemen(智者),希臘原文卻是美地亞巫師之號 μάγοι/μάγων。事實上,小亞細亞東部和南高加索民眾不僅參與了基督教早期的活動,亞美尼亞還成為了世界上第一個基督教國家。

格魯吉亞之國名Georgia(喬治亞),顯然與西方姓氏或人名 George(喬治)有因果聯繫,後者始於聖烈喬治(Saint George, 280-303),其父來自卡帕多啟亞(Cappadocia),古代其地廣大,與喀爾喀(古代格魯吉亞)和美地亞接壤,今已萎縮為土耳其一省,因此George可能是美地亞、喀爾喀或卡帕多啟亞的某個族名演變成的姓氏或人名。西方研究表明波斯列朝稱該地和南高加索及裏海南岸地方為Gurzhan,而阿拉伯人又稱裏海及周邊地方為Jurjan;中國《新唐書•東女傳》有稱「西海(裏海)亦有女自王(部落)」,《元史•地理志》則記有波斯地名「朱里章」。

「Gurzhan/Jurjan/女自/朱里章」的讀音即是東方族名「女直/主兒扯」或「女真/朱里真」,而George 顯然就是「女直/Ju-ji」;有趣的是,世界上第一個叫 George 的人「蟜極」出在上古中國(〈五帝本紀〉,《史記》第13頁)。

以格魯吉亞語為代表的高加索語系,地處中近東卻與印歐——伊朗語沒有任何關聯,該語系屬下的族名Abkha和Adyghe,就是美地亞人名「阿巴嘎」和「阿司濟格」,也是女真語的「天/阿巴嘎」和「小/阿濟格」。

希羅多德與生俱來的好奇心驅使他尋訪非我族類,踐旅異域山河,而成為世界上最早的人類——地理學學者之一。他去過南高加索和波斯,美索不達尼亞和巴比倫,西奈半島和南部埃及;還遊歷了從多瑙河口到頓河河口,包括克里米亞半島在內的整個黑海北岸地區,他目睹了時稱「斯結泰」的遊牧部落的生活形態。斯結泰等民族的習俗和傳說,可以與中國歷史記載準確比照,這為希羅多德建立的西方歷史豐碑鋪墊了來自東方的基石。

譬如,關於在烏克蘭西部的古代 Neuri 部落,希羅多德說「斯結泰人和住在斯結泰的希臘人都說,每個 Neuri 人每年都有一次變成狼,幾天之後再恢復人形」;而中國十二世紀的《金史》中的女真語小詞典〈國語解〉說的「女奚烈曰郎」,也暗示姓氏「女奚烈」與「狼」的關聯;巧合的是說女真語的現代錫伯族的「狼崇神」正是「尼胡里」。

再如,希羅多德曾沿第聶伯河上溯,到過斯結泰王族墓葬集中的蓋羅司地方(應於中央俄羅斯高地某處),他目睹斯結泰人「割掉一塊耳朵,剃光頭髮,環臂切割傷痕,割破前額和鼻子,用箭戳穿左手……」的喪俗,這與中國漢代開始記載的北方民族的「剺面俗」完全一致,這些都為東歐古代居民的東方背景提供了證據。

希羅多德還備述向波斯帝國納稅的二十個行省的民族,其中位於中亞的第十四行省包括的 Sagartii、Sarangeis、Thamanaei、Utii、Myci,不難識別它們就是中國歷史上的「塞種」、「索倫」、「怛沒」、「月氏」、「篾頡」等民族,其中Utii就是現代國名「烏茲別克/Uzbek」之字根 Uz,或中國族名或姓氏「月氏/尉遲」。這比司馬遷「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及為匈奴所敗,乃遠去」的記載早了三百年。不僅如此,希羅多德還列舉Utii等中亞民族參加波斯大軍入侵過希臘。

希羅多德和司馬遷的時代沒有國界,人們可以自由來去。紀元前二世紀人張騫(前164-114)曾到達中亞,司馬遷根據其報告作成《史記》名篇〈大宛列傳〉。紀元後一世紀東漢甘英出使「大秦」未竟,僅到達裏海東南的「條支國」。然而,眾多無名中國商旅繞裏海北岸南行至裏海西南,其人遠足南高加索的見聞被《魏略》作者魚豢集成〈大秦國〉篇,述及其人「似中國人」,事「蠶桑」,善魔術,「口中出火,自縛自解」等;而大秦族名「且蘭」和「阿蠻」適為伊朗地名Gilan和亞美尼亞國名之字根Armen。凡此種種,均表明「大秦國」即是美地亞,而希羅多德等西方古人常以「美地亞」稱波斯。

希羅多德和司馬遷都是經過鑒別才引用前人的史料,因此他們的史筆有超越前人的價值。作為旅行家的希羅多德也像張騫,但其親聞實見遠遠超越後者,若干長期被疑為希羅多德的不實之詞,近年已被考古學家或人類學家證實。因此,作為西方第一部全面涉獵希臘、波斯、埃及、巴比倫,以及中亞和歐亞草原遊牧民族的信史,翻譯其著之重要和艱難,也可想而知。

牛津波斯學家兼神學家勞林森(G. Rawlinson 1812-1902)賴其釋讀波斯貝希斯敦銘文之兄 H. Rawlinson 和埃及學家 J. Wilkinson 的幫助,竟譯該史全功。家出名門的牛津典籍學家兼詩人顧徳利(A. D. Godley 1856-1925)在勞譯基礎上,註釋並洗練其文而成「顧譯本」,或因其更尊重原著而收入哈佛洛布古典叢書(Loeb Classical Library)。中文譯文是翻譯大師王以鑄(1925-)根據勞譯和顧譯,歷數十年努力完成,王譯大型史著十餘種,而希羅多德《歷史》之譯最為顯要。

西方對希羅多德涉及希臘、波斯、埃及、巴比倫部分的研究成果非凡;但由於對中國古籍中關於北方民族的記載缺乏認知,西方學者大都偏頗地認為,東歐和中東的「吉迷里」、「斯結泰」、「薩爾馬遷」、「塞卡」、「美地亞」等民族是來自中亞的伊朗人種。中國學術雖然對於北方民族有相當的關注,但是對其祖先出自中原,遠古即開始西向遷徙,卻知之甚微。這種東西方的雙向無知,遮蔽了部分希羅多德之著的人類學價值 。漢字「一音多字」和「一字一義」特徵,則是造成中國學術「字本位」的原因。譬如,「突厥」、「女真」、「蒙古」的寫法始於唐宋,有人就認為它們是中世紀的新生民族。又如,西域族名「月氏」和「烏孫」,很少有人以語音去辨認它們是否就是「烏茲/兀者」和「愛新/烏審」?不難預料,喀爾喀和美地亞是東方民族的同類,西方姓氏George 源自族名女直等說法,也會受到來自各方傳統觀念的質疑。

新譯的希羅多德《歷史》第一、第三、第四卷,是在王以鑄先生的工作基礎上的一步推進,同時將本人積累的北方民族的人類、語言、民俗信息疏釋其中。譬如,中亞族名 Ούτίων,勞顧二氏譯Utii,王譯「烏提歐伊人」,本人按《史記》改譯「月氏」。又如東歐族名Μελαγχλαινοι,顧譯 Blackcloak(黑斗篷),王譯「美蘭克拉伊諾伊」,我識得此χλα並非蒙古語或突厥語之「黑色」,而是女真語「氏族/哈拉」,故按《元史》改譯「篾里乞哈拉」。再如,另一族名Ανδροϕαγοι,勞顧二氏分別譯作Cannibals和Man-eaters,皆意「食人族」,王譯「昂多羅帕哥伊」,本人則按《大唐西域記》還其唐代玄奘之譯「安呾羅縛國」。

該史九卷,僅此三卷在我的能力之內;倘無勞林森,顧徳利和王以鑄等先賢的前驅性工作和現代信息帶來之便捷,本人是不可能以五年事功完成這一繁重工作的。今天人類已經進入學術研究的黃金時代,之於我來說卻如夕陽之燦爛。於此無限美好的時光,完成一項冷寂而非功利的研究,須賴自我的期許,價值則待身後評說。


記於2016年一月十六日
修改於2017年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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