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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22日星期四

盧斯達:肉身與精神瘟疫——出國搶藥焦慮與幻陽症民眾

盧斯達 / 上報 20221223


中國經歷「白紙革命」之後鬆綁,但同時面臨拖延已久但終要面對的疫情硬著陸。

 

現在確實有大範圍再感染,我在中國的遠親最近也巧合一家染疫,家中老人高熱發燒,但不知道是否感染 covid 19 ,測試組件(test kit)又是全市找不到。

 

當地政府有配給 test kit,但據說扣在居委會手上,因各種原因發不下來,成藥也買不到,最後手頭找到的就是過期傷風感冒藥,親戚一家只好湊著用。不然又能如何?

 

這個情況和香港年初爆發的那一次,十分類似,只是中國人口規模大得多。當時也是風聲鶴唳,末日氣氛,醫療系統爆破,醫院外面堆滿收治不了的患者。同樣是冬季流感高峰期。

 

疫苗模式見真章

 

當時政府長期建立的抗疫科儀,可謂一朝軍票化,大部份人都不會得到公家資源救治,自我隔離一下,自己服一些成藥也是唯一辦法。

 

當時香港也死很多老人,最近的急報也是指僅在北京城,就出現多處老人大批病死。中國疫苗接種率號稱接近 90 %,品牌主要是國藥和科興,兩種都不是 mRNA 疫苗。

 

在香港強制推行的接種,則為外國的 mRNA  疫苗復必泰及中國的科興。

 

疫苗對某些人會有嚴重副作用。結果論,變種突破了封鎖,大部份人還是要感染。無論是個人還是社會,最終就是疫情硬著陸還是軟著陸,但不能阻止它著陸。

 

甚至一直有人質疑和研究中國疫苗是否更無作用,但一直不引進國外疫苗,是否由於民族甚至「模式自尊心」問題。

 

國家不管我們了

 

在病毒變種前,即疫情爆發初期,中國因為果斷處置而看來情況粗安,西方相反。美國各州各自抗疫,一些州很嚴格,一些州中門大開,到他們稍有協調,全國已經兵荒馬亂。香港也是緊跟,從嚴不從寬,數字也一度壓得很低,但長久下來人們開始生計受損,累積一肚怨氣。

 

香港的親中商人甚至正經八百在探討中國抗疫模式如何優越(其實只是古典的自由專制優劣比較題的變體)。可能中國也有很多人相信當前的做法已經優越,如果相信了就會繼而覺得,不能靠之前嘲笑的對象,況且中國如今跟外國關係不陸。

 

遠親及很多中國人一樣為什麼買不到藥,拿不到 test kit,只能說中國雖然是個人防護裝備 (PPE) 的生產大國,但現在國內反而是 PPE 供應市場失衡。肯定有很多裝備給浪費了,也有人因為各種原因囤積裝備,現在真正有需要的人拿不到。

 

比起理性的囤積(作為一種交易炒賣的資源),非理性囤積更可怕。「白紙革命」之後,市面開始有風聲政府要鬆綁,很多中國民眾並不是歡慶「成功爭取」,反而頓感恐慌和失落。印象深刻是出現這樣的言論:國家替我們擋了三年,以後只能靠我們自己了。有人慘叫:國家不管我們了!

 

於是他們開始自保的方法,最近就出現了遊客湧到澳門打外國疫苗,到鄰近地區及國家搶購感冒藥一空,狼吞虎嚥,歇斯底里,之後大概還會輸出很多混亂。

 

中國經歷「白紙革命」之後鬆綁,但同時面臨拖延已久但終要面對的疫情硬著陸。(美聯社)

 

綜合身心考驗

 

短短一個月,無論是瘋狂清零,還是一些論者說的地方人員躺平也罷,封也亂,放也亂。冰火二重天,還是過猶不及。可能證實了疫情問題最終還是關於人和文化,甚至是一場對各地文明的綜合考驗,而不是病毒。

 

兩三年來病毒殘酷清洗人類人口,人類究竟是幫助止痛, 還是加倍令自己折騰,是一個問題。大部份人都將事情視為流行病的疾病問題,有人視為個人主權與公共管制之爭,但中國出現的更多要從精神心理問題去講。

 

當中國突然不再或不願進行某些管制,對於盡力跟隨甚至習慣的人,又是一下衝突心靈的崩壞。柏林圍牆不能倒!因為我們聽了持續兩三年:世界很危險、一切都危機四伏,全方位的資訊轟炸,大家都變得神經兮兮,疑神疑鬼。

 

就算不再緊管之後,中國很多人精神出現問題,他們從各種細不可聞的徵兆,推測並擔心自己可能中了 covid,稱為「幻陽症」,有些人在這種恐慌心態下,就去搶購藥物和 test kit,或者嘗試更離奇的方法。

 

這樣當然不會有甚麼正常的供求關係。一些地方是形式主義地不斷頻繁社區驗毒,這些地方又浪費了多少 test kit ? 報載,中國從「清零」轉向「共存」,但疫爆至今核酸檢驗行業獲暴利,中國今年與防疫相關預算高達約3640億元人民幣,「大多數被核酸行業賺走」。

 

自主自發性之纏足

 

這種非理性搶購,其實不能訴諸「第三世界苦難溢出周邊富裕地區我們是否應該幫助」的老架構理解,首先現在中國也不會自稱第三世界,重點亦反為長期極端管理下出現的歇斯底里和過激心理防衛。政府在疫情前期變成抵抗危機亂世的唯一可信屏障,政府也在混亂中獲得大致統一的支持。

 

在政府可以準確掌握事態的時候,這個組合一時間看來是銅牆鐵壁,極有效率。當政府無法再管理,想減輕成本的時候,被管理者要求繼續被管理,所以管理成本很難減得下來。

 

當初為了管理方便,規定大家纏了足,現在真是成了想拋棄時也特別麻煩的包袱。這包袱最慘還活奔亂跳。因為被管到爛熟,成了齊民,可能會變成無法想像如何自發地、個人地面對風險(其實他們一直同樣裸命面對生命風險,但陷入一種風險已經消減的安全幻覺),這裡產生了一種其他「防疫文化」不易產生的不合理極端焦慮。

 

疫初香港有傳媒去廣州採訪,香港人算是最早就信疫情存在,主動防避的人,當時廣州大媽們面著鏡頭燦笑:有政府,唔怕。到現在有人會發出悲鳴,政府放棄我們了。

 

這與一般香港人相比,心態就大異其趣,很多香港人不願意也不需要跟政府深交,更不要談需要他們。香港人最理想的世界,都是政府保持環境公平寬鬆,盡量不要干預。

 

畢竟很多中國難民就是因為毛澤東年代過度干預,飯都吃不了才來到香港。他們天然地希望政府 leave me alone ,於是當時(約為 70 年代以前)頗為混亂但政府又不能管到床板前的懶散管治風格,在他們眼中已經是自由天堂。

 

以前那一輩一般相信人的禍福,主要由自己打拼而成,他們依賴地區、鄉親、行業工會甚至幫會,可能去到最後才是政府。很多人跟政府每年的唯一聯絡,就是每年報稅交稅。

 

經常有節目訪問那些在街上拾垃圾、推車賣紙皮的老人,為什麼不拿老人津貼休息?那些老香港人十有八九都會硬氣回答,自己「有手有腳」所以不想求政府養,社工就會嘗試糾正觀念,這不是施捨,而是敬老金之類。

 

總之你可以看到那種想法,是非常不同。他們通常都極為習慣「自求多福」的人生信條。一開始是英殖政府與華人居民畢竟有門戶之別,香港人要自求多福。其次是香港在財政上多年來都行「小政府大市場」,政府不提供很多社會福利,養成了也是習慣自求多福。

 

面對疫情,由於很多人連世衛都不相信,只好靠著自己的常識和綜合判斷處理亂局,可能最終也是手忙腳亂,但精神上至少不至於過度恐慌。

 

面對疫情,由於很多人連世衛都不相信,只好靠著自己的常識和綜合判斷處理亂局。(美聯社)

 

 

信政府不怕,貌似簡單粗暴,但其實硬度亦也像玻璃,政府突然不管,不會收拾反而是醞釀更大的混亂。連日本都已經有人搶藥。

 

重點也許已不是信或不信疫情,也非如何防治,甚至打哪種疫苗(反正都不太能防止接種者感染)都不是重點,而是幾十年幾百年來被磨光個人自主性之後的精神真空,因此政權的管制鬆綁後,也繼續去尋找更多民間迷信、偏方去「抗疫」保命。

 

吃蓮花清瘟丸抗毒,抗的不是毒,而是抗不安,但這不安是不能填補的空虛,醜婦終須見家翁,始終要有人跟大家說,人力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這衝擊可能還是避無可避。然而一旦如此老實,大家就很掃興,如此「人定勝天」的哲學將敗下陣來。

 

世界不同地區及其醫療體系,都吃過相似的硬仗。香港的情況最後等於承認,人挖空心思,有些地方還是檔不住天。這至少一向是自古以來的東方傳統,勸人要知道天大地大,老天比人大,人力有極限。

 

維持人類或者政府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假象,成本會越來越高,只要病毒稍為變種,就令你的一切計劃陣腳大亂。依賴保護的人,越遲發現貨不對版,越要陷入狂亂,變成人人叫魂的傳染式社會精神危機。

 

我們其實越來越肯定疫情將會完結,變成持續有人感染的日常病患,但全世界各種隨著各種防疫手段一齊產生的精神瘟疫、社會裂痕,可能會殘留很久,而且根本連檢測和有效治療方法都沒有。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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