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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22日星期一

蘇暁康:文化的飄零

【按:柏楊遺孀停印名作《醜陋的中國人》,堪稱一個文化事件,但是其政治涵意更彰顯,即不是中國人不再醜陋了,而是連時代和世界都醜陋了。這裡面的變化很深刻,亦絕非台灣一地的變化,顯然還有對岸大陸的霸權,它並非「不准辱華」那麼簡單,而是可以脅迫台灣文化界(無論整體還是私人)唯命是從,「統一台灣」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達成。這件事情蘊含著從文化到政治的多層次變異,也折射了中西、兩岸的互動,別忘記港台在文化上曾經優越於大陸的,柏楊大概也算最早在大陸的暢銷書作家,然而我們今天已經「數不清,理還亂」,傳統和文明的衰亡,一定是最原初也最基礎的,貼一篇舊文,也算梳理一下。】

六四屠殺後我逃出中國,第一次去台灣,一下飛機就說,渴望拜謁名重一時的柏揚、陳映真和李敖。柏揚從台北郊外的山上趕來會我,仿佛離市囂已經很遠。在一個飯局上見陳映真,看上去眼色迷蒙、一臉厭世。再打聽李敖,說已經躲出台北。我這才意識到,三位名士如今都已在塵世之外。向台灣人打聽他們,會召來一頓奚落:都什麽年月了?
那時台灣的出版界很慘,書店里只有最年輕的女歌星的最短的格言集暢銷,大家對另一種語言——立法院里的「肢體語言」又想看又煩心。朋友告訴我,當年的文化精英已成古董,如今台灣是政治精英和大眾文化明星的天下。
還有人記得林懷民嗎?二十多年前台灣文化藝術脫出體制的第一步,就是從他的「雲門」開始的。台上台下一起流淚,台灣成了「國際孤兒」,執政黨和文化人都需要「本土化」。這情形,就如同後來鄧小平和大陸知識分子,都需要「傷痕文學」一樣。
看來,兩岸的結局差不多,都是占統治地位的官方意識形態,與反體制的文化力量同歸於盡,代之而起的是大眾消費文化。雖然這在台灣,是經「美麗島」事件的壓力而促使蔣經國變革,而在大陸則是經由一場流血,在刺刀下將文化精英趕到「外頭」和「里頭」。不過我想,既使沒有「六四」,商業化的大潮也已勢不可當,文化擺脫政治魔咒之後,還會套上商業化的魔咒,這個趨勢是注定的。
所以,海外文化人還未結束政治流亡,恐怕要準備另一個更漫長的「文化流亡」了。
杜維明講「文化中國」,有三個意義世界,新加坡來的學者郭振宇說,你忘了一個「世界」——大眾文化。那些流行音樂卡帶、KTV、卡拉OK、香港電影、武俠小說、通俗文學,已是「中國文化共同體」的一部分,它們超越地理上的「三個意義世界」,在所有中國人的世界蹦來蹦去,所向披靡。台灣「小虎隊」打遍兩岸,四年贏利四千萬美元,「亞洲周刊」稱「小虎隊統一中國」。其實在海外的一般中國人當中,哪里有中國文化的主流?能有的就是這種中文式的消費文化。
大眾文化是港台商業社會的分泌物,以其經濟強勢,已對大陸構成絕對優勢的文化霸權,在後現代的中國,或許成為主流。它的源頭活水,大約是四十年代上海十里洋場孕育的市民文化(中心),後來同地域性的嶺南文化、閩南文化(邊陲)雜交而成,這就如同台灣的通俗小說,都要拜當年上海租界里的張愛玲為祖奶奶。
台灣社會的現代化雖不過比大陸早了十年,卻使兩岸處於兩個時代。台灣因七零年代先得技術文明和消費文明而占據高屋建翎之勢,大陸遲至八十年代對外開放,勢必成為發達國家的商品和文化消費品的傾銷市場,這種情形,正如台灣在經濟起飛時成為美國和日本的市場一樣。這種落差,又是因為港台處於西方體系之內,其體制雖也鉗制民間對政治的參與,卻同時給民眾以不參與的「自由」,因此給社會留下通向世俗的巨大空間,各種「次級文化」或「亞文化」都可以在政治禁忌之外發展;而大陸由於對文化資源和人的心靈的過度摧殘和禁錮,「次級文化」無從滋生,「文革」後文化的覆蘇需要向外借助一個推力,這在知識界產生對西方各種思潮流派的囫圇吞棗的現象,在民間則產生借港台通俗文化而世俗化的現象。
如今大陸畢竟在一場血的祭奠之下,放縱了民間次級文化的滋生,於是,在那最古老也最現代、最敏感也最冷漠的、最中心也是最邊緣的北京,大陸人自己的市民文化,從崔健的西北風搖滾到葛優的大陸版「無厘頭」,從王朔的「痞子文學」到毛阿敏的演唱會,真正肆無忌憚地——沒有政治禁固也沒有精英壓制地成長起來了。
市民文化的興起,淡化政治色彩,無意識形態傾向,卻有反「精英」傾向。
文化空間的獲得,原本是仰仗一個龐大的文化買方市場的興起,文化產品迅速變成了商品,使得任何精神層面的影響——無論官方的還是知識精英的——都必須減弱到市場可以接受的的程度。這恰好形成一種張力,產生了精神上的中間地帶。同時,文化的市場化迫使各種新思潮、新觀念都必須走大眾化的路線,這種大眾文化的消費性和傳播方式,都是精英文化所不適應的。
在中國文化當中,大傳統(精英)與小傳統(民眾)之間的緊張和沖突,從未消除;一百年來傳統的式微,又產生如毛澤東一類利用小傳統反大傳統的能手,使兩者在深層蘊涵著敵意。
大眾文化在中國有雙重的邊緣性——文化上的和地理上的,它由邊陲侵入中心,對大傳統下的精英文化構成挑戰,就象歷史上的邊緣人入侵中心,將文化人邊緣化;同時,以傳統包裝現代,廉價出售,將民俗文化(小傳統)商品化。
地處儒家文化區邊陲的港台消費文化,沖擊著處於前現代的大陸,以濃厚的西洋化和反傳統特色對其「反哺」,並召喚大陸市民文化的興起,從價值觀念到話語系統都迅速將大陸解構。
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下,以西方中心主義和經濟強勢為後盾的現代消費文明及其痞子文化(kitch cultuer),到處都在瓦解著人類的傳統價值,也創造著多元的前景。
然而,真實的多元是不可能了。消費文化的統一性,正在於市場的統一性,和感覺被覆制的單一性。利潤與欲望宣泄的結合,使文化變成工業,利用人的弱點和文化的弱點達到最大利潤。一切都表現為對時間的高度敏感,以瞬間頂替永恒,將哲理和刺激煮成一鍋,先鋒派也向通俗化妥協,逃避生活的方式就是玩藝術⋯⋯。
中國正在溶入世界市場。她變得越來越世界性但也讓我們越來越陌生了。
接下來的三十年,一言難盡,我用三個字和一本書詮釋它:《鬼推磨》:
『陳寅恪悲唱"巨劫奇變",尚在五十年代,又幾十年逝去,中國才真真"劫盡變窮",乃是穿越了一個"全球化"、攀附了一個"經濟奇跡"、搭上了大江山川、賠上了千性萬命。
尤其後三十年,中國的這個極權制度,穿越三道生死關隘——"六四"屠殺合法性危機、市場經濟、互聯網社會,不但毫發無損,反而被淬煉得前所未有的強大與邪惡,以致近現代以來西方學界積累的"專制集權"知識,皆無力解釋這個"東方不敗":
它如何可以一場饑餓接一場文革,然後要救"亡黨",卻再來一場大屠殺,便迎來二十年經濟起飛、貧富崩裂、階級對立和道德滑坡,有誰寫過這三十年的狂瀾、污濁、驚悸、血淚?又有誰梳理過思潮風俗、世態百媚、幽史穢聞、精靈魍魎?更有誰追問過它的肇始?
這已經亡掉的中國,還在"劫盡變窮",卻直接銜接到"歲月靜好",在一個油膩膩的"盛世"里,連"思想也變成內褲",加上不準"妄議",巨嬰們把順口溜玩到了"後現代"水平,還人人具備了"馬桶精神,按一下,什麽都幹凈了";孩子們也"變不成狼了",因為"喝水不達標吃食品有毒,蓋學校危房,校車沒錢,教育沒錢,醫保沒錢,社保沒錢,環保沒錢"……… 中國"亡天下"之後,再添"魔幻"歲月,莫非"鬼推磨"耶?』

——作者脸书

附:
作家過世後,其著作權管理者總巴不得幫作品找到越多讀者越好。只有張香華反過來,宣布停印亡夫的代表作。但如果是為了《柏陽版資治通鑑》在中國的順利出版,其用心倒是我們可以理解的。
她宣布這事的媒體不選別家,選了《環球時報》。
要選個台灣人來罵不選別人,選了陳時中。
要選個民進黨的點來罵不選別的,選了"去中國化"。
大家有沒覺得超奇妙?
報導中,幫忙強調柏陽罵的是台灣人的那位林保淳,曾任教淡江大學,最後從台灣師範退休,曾在2020年8月撰文強調"一國兩制是台灣最好的保護傘",當時香港不只已經發生反修例抗爭,也已經實施國安法了。
而且張香華談話有個語病。說陳時中是"最醜陋的中國人",不就等於承認中國人的醜陋依然是現在進行式? 就算她認為醜陋的中國人全在台灣好了,這不就表明《醜陋的中國人》一書至少在台灣是不該停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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