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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4日星期三

苏晓康:一個「分離主義者」竟是毛粉

【按:張承志又出了本新書。我讀他那本《心靈史》尚記憶猶新,日記裡還有痕跡,竟然是1994.9。八十年代張承志因《黑駿馬》而成名,但是我發現他有一股蔑視文壇的味道,後來我才知道他竟然是「紅衛兵」的命名者,然而他已經從大眾視野中消失了。及至海外偶爾聞聽他的音訊,皆有震撼效應,我當然知道他是一個具有原創意識的人,不過已經不能從文學去解讀他了,他在建構一種「分離意識」,是其他民族中知識分子望塵莫及的。我至今困惑的是,他居然是一個毛澤東的信徒,而且強烈質疑「非暴力主義」,如果置於近幾十年來的伊斯蘭與基督教文明衝突的文化背景之下,他的意識難道屬於伊斯蘭激進派?貼出幾則札記。】

很多人都在談中國「大一統」的解體,焦點卻只有一個:國體的或政治制度的危機,我也談過這個話題,以一千多年前的羅馬帝國的解體來觀照今日中國的危機,對這個題目,我只是懷著一種厭惡來談的:對帝國的厭惡。可是我並未感覺到已有另一種厭惡的情緒在滋長和蔓延:對漢族的厭惡,或者對那個虛構的「中華民族」的厭惡,那是基于宗教性的、種族性的和文化性的,乃是對漢族的原初性的排斥. 下面便記錄見于文字的這類意識。
張承志和他的《心靈史》
聽說過這本書已是當今中國穆斯林的聖經。
1994年4期的《讀書》有一篇《難言的〈心靈史〉》,作者韓子勇:
『張承志是一點一點把自己與漢文化、漢族知識分子區別開來的——整個北中國、北中國的邊疆、北中國的邊疆民族和他們的精神信仰構成他寫作的基礎,他的文化姿態使他把黃河以南拋在一邊,並已此樹立自己的價值尺度——而後,他進一步聚焦,把筆對準心中的精神板快,這就是西北邊域的伊斯蘭區域——他反復強調民族語言,主要是突厥語系與漢語在表述上的不同,這種強調已經脫離習慣的寫作速率,把他拉到另一種文明,而對漢族知識系統的不信任和對漢族知識分子傳統品性的詰問,則構成一個持續不斷的話題,對妥協、求同存異、包容、同化和語焉不詳的混雜極端厭惡,他喜歡純粹、明淨而不喪失挑釁色彩的事物,清真、清淨無染,不光是宗教訓言,而且是他絕對的精神操守……』
同一本雜志上,有張自己的一文《真正的人是X》,通篇貶馬丁.路德.金而褒馬爾克姆.X,非議非暴力主義,引用毛澤東異議馬丁的唁電。
『1987年,我旅行老美,發覺每座大城市都有一條胡同被命名為金路。當時,我覺得毛主席有一種未曾被解釋過的哲理的深刻——非暴力主義完全可以當成體制的招牌或粉飾,它有那麼一股奴才氣,把正義通過下賤表達……
『六十年代,美國黑人運動中出現了一種思潮:即在信仰的根上和毫無人性的美國白種優越主義決裂……』
92/5/6
幾日來讀張承志的『心靈史』連睡眠都幹擾了。讀聖經、神學都未能讀出的「超越」的意思,此時讀懂了。這部哲合忍耶的二百年教難史他寫成小說,未必是最好的選擇,但寫出了人這種「此在」的超越的最大限度。人如螻蟻如草芥,在大自然在社會都是絕對性的,如哲合忍耶的生存環境來說,不毛之地,窖冰度夏,縱有千年,人這種生靈也只是動物,極端式的信仰不但是必需的,而且是從動物進化為靈物的唯一渠道。人對非人的自然界的超越,對屠殺、酷刑、流放、閹割、滅族等教難慘禍所構成的自然生命的極限之超越,都唯有狂熱的信仰才能支撐。
一個族類進入這樣的歷史,其孰禍孰福已無法以人世的標準來評價了。他寫的雖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普遍的意義是那樣地明顯:人無信仰不成其為人。感觸很多。
有一點卻是朦朧的,教難在人類歷史上極多,但如英國清教徒乘「五月花」號到北美大陸開出這片新文明的,卻是絕無僅有的一例,為什麽?以哲合忍耶的歷史來看,犧牲、暴力、排外、狂想等因被迫害而產生的性格似乎是自然的,以此放大,則中國近代以來的一切通病都是難以避免的了,包括四九年後病態式的容忍毛澤東的無法無天,這就好象你想指責哲合忍耶一樣無能為力。
說激進主義也只能解釋文化人的問題,似於老百性不相幹,而張承志寫了許多暗示中國底層文化的文字,竭力為其愚昧、激烈、不理性辯護,其在解釋中國的近代性格上是有意義的。
余英時從思想史上以「激進主義」解釋中國的災難,觸碰的是上層主流文化的問題,同下層非主流但卻龐大的民間文化尚隔一層,那不是思想史所能研究得了的,沒有完整可信的史料、沒有系統的理論框架、不入學術之流,如張之哲合忍耶史研究,以教內秘史、宗教語言和觀念代替史料和理論,此路大約不通但卻另劈蹊徑。
這是第一本我不喜歡但卻愛不釋手的書,它展示了我的心靈絲毫沒有感覺過的一種境界、一種時空,這是令我黯然的事。
文革中《紅旗》雜志一度成為文字獄總部,派出大批「文化警察」赴各地,猶如欽差大臣,清華附中之張承志首倡「紅衛兵」即由他們发現,

——作者脸书

富察
脸书


我讀這本書的心情比較複雜,一個原因是張承志,他的文字是讓人最後忍不住要哭的那種。一個回教徒可以把漢字之美(抱歉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我指的不是書法。我的滿洲前輩金玲老師建議我用漢文之美,多謝!)發揮到這種程度,讓我想起李白。純粹漢人文化背景長大的書寫者,大概到最後只能變成文以載道的韓愈、或汪洋恣肆的蘇軾。到了明清,漢字書寫中已經太多惡俗趣味了和世俗哲學了。
張承志用漢字描述非漢的精神世界,無論是描寫蒙古游牧民族,如《黑駿馬》;還是描寫他自己信奉的回教(哲合忍耶),如《心靈史》,都會讓人流淚。描寫漢人生活的文學作品固然也有很多令人感動之處,但整體上世俗性濃重,張承志筆下的回教徒和蒙古人,更有一種純粹、質樸、剛烈之美,打動你的是一塵不染的精神。
《熱什哈爾》原本是用阿拉伯語和波斯語書寫,是手抄本,流傳在中國西北回教徒的隱秘心靈世界。其中一個手抄本的漢字翻譯曾在1993年由三聯書店出版過,回頭一望,沒有人不認為那簡直是奢侈年代。當時張承志的《心靈史》也可以出版,我收藏的兩個簡體版本,目前都幾乎絕跡江湖。
《熱什哈爾》的新手抄本,已經沒有可能在中國出版,在清真寺被無情拆除或改建的情況下,熱什哈爾命定要再次遭遇乾隆時代的命運,秘密流傳在地下。但好在有自由的台灣,這個版本得以用漢字翻譯出版,讓我們可體會阿拉伯文學之美和甘肅一帶哲合忍耶教徒的隱秘世界。
阿拉伯語 rashah 一詞,音譯是熱什哈爾。原意是洩露出,張承志把它翻譯成露珠。作者寫到,當古老的大海向著我們偉大的導師身邊潮動迸濺時,他的羸弱的僕人,我,採集了愛慕的露珠。
這是蘇菲神秘主義的思維方式,熱什哈爾是真主的偉大海洋中被允許『洩露』出的一滴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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