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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21日星期三

法官递给我判决书时,居然说你上诉吧——庚铁口述 1983年西安严打口述纪实之九

法官递给我判决书时居然说你上诉吧

——1983年西安严打口述纪实之九

庚铁口述    丫丫整理



庚铁,1950年生,北京人,陕北插队知青,西安美院雕塑系毕业,雕塑家。西安市龙首村跳舞流氓黑社会集团首犯。罪名:跳贴面舞提供场地,奸污女青年两名,群居混居,跳舞猥亵女青年多名。一审流氓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二审15年,减刑7年,假释一年,坐牢6年半。


再听了那个老检察官读的起诉书,更加震惊了:我们成了流氓黑社会集团,我成了黑社会流氓集团的头子。我吃惊,我愤怒,我盯着那个老检察官的老嘴脸,那个跟我说罪不大也得判的老家伙,可这个两副嘴脸的人躲避着我的目光,偏偏不看我。

第一被告我,被宣判无期徒刑,第二被告孟书明15年,第三被告高海风12年。滑稽的是那个法官递给我判决书的时候,居然说:你们上诉吧。他们的法律是一场儿戏还是一场闹剧!


1983年8月12日是黑色星期五。

我是北京知青,后来从插队的陕北考上西安美院雕塑系,毕业后在省雕塑院工作。八十年代初,从文革那个苦闷的时代走出来,我们大伙儿长长出了一口气,忽然感觉思想可以解放(真是忘乎所以)了。尤其是我们这些搞艺术的年轻人,思想追求更加超前,我们渴望自由和宽松,没有自由和宽松的社会环境,哪里会产生美好浪漫的艺术?那个时候社会上重新出现家庭舞会,年轻人开始跟着老一辈人学跳舞,我们曾兴冲冲地跑到省体操队,向老教练学交际舞、国标和探戈。我们听说,在五十年代的建国初期,毛泽东那一代人从上至下盛行周末舞会,因此我们的前辈很多人会跳舞。而到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历经灾荒饥饿、文革和下乡,什么时候学过跳舞?哪里见过什么舞会?终于盼到没有运动的年代,如今这一切能代表美好的、自由浪漫的东西都使我们趋之若鹜。


陕西省雕塑院位于西安市的省展览馆内,在这个大院里聚集着一大群艺术青年。相对一般的家庭居室,我的雕塑工作室高大宽敞,既有艺术气氛又不会干扰家人。于是大家自然而然集中到我们的雕塑工作室来,朋友们喜欢来这里聊天、练习跳舞。既然跳舞当然是男女配对,于是男朋友带来了女朋友,老朋友又带来新朋友,比如京剧团的、报社的,如此就形成了一个松散的艺术圈里的小团体。

可怕的日子1983年8月13号是我厄运开始的日子。那晚来了几个男女朋友,大家开始聊天、喝茶和跳舞。当我进到厨房里切水果时,忽听工作室里一阵哄乱,忙出来看,这时一个警察把我堵住,端枪对着我说“不要动”!真是晴天霹雳!这是怎么回事?一个警察说,把人都带走。我们问,凭什么?怎么啦?怎么啦?不就跳舞嘛?那个叫景恒年的负责人说先带走再说。我们都被押上了停在外面的两辆警车,直开到西大街的市公安局治安三处。命令我们在外面蹲着,一个、一个人被叫进去问。最后轮我,姓景的说,你事情很大。他让我把今天来跳舞和以前来跳舞的人名都报上来。我说大家伙儿不都在这吗。“好哇,你不老实!”不由分说就上来一个警察,把我的双手背过去用手铐铐住,接着用电警棍打,我被打得一跟头接一跟头,疼得我高声叫嚷,如此折磨了近40分钟。景恒年再次发问:你们在跳舞之间有什么不规矩的动作?我想了想说,跟三个女的在跳舞中有接吻。这时他们才给我下了背铐,因为带背铐时间太长,我的左手已经肿得很高,两只手腕都被勒出很粗的血印。一个警察说,哥你自己揉揉手,要不这手可能要残废。我宁死不揉!没辙,他们就边给我揉手边审问我。一夜过去,第二天天亮后我们被拉到公安七处。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我也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到这样的地方,这是一处劳教收容所。只听旁边有人说我们,是从香港来的吧,还穿花衣服,留长头发,像什么样子?又一个年纪大些的警察对我们说,这里不能留长发,给他们都剃了。正是八月初的酷暑,我们被剃光头后像牲口一样被塞进牢房,号子里臭味熏天,有特别浓烈的大蒜味,进去后才知道,监狱当局让犯人的家属都送大蒜只送大蒜,他们是怕这肮脏的地方会流行疟疾。一股一股发謏的粪便的酸臭呛得人出不来气。号子里左右两排通铺,上面还有一个二层,中间是一条过道。人到了这里可以不把自己当作人了,只见里面的人穿着三角裤,光着脊梁,伸手在裤档里抓挠着疥疮,或坐或躺野兽一样注视着新进来的我们。我们被勒令蹲在地上,我心如乱麻,一天之间,我们自傲为年轻有为的雕塑家突然间与社会渣滓、流氓、小偷为伍了!


到了晚上我和同学、同单位的孟书明仍在地上蹲着,这时就见二层的床板上有个小子招呼我们上去,待我们爬上去,看到几个半裸的人歪斜在那里。半晌,有个开口说话了:伙计,你知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我马上想起来《水浒传》里描写武松进牢房的情景,自己虽然只穿着裤衩,皮肉外没一点遮挡,也只好说,“那你们就来吧”。其中有一个壮小子晃了过来,一副要打人的架势,结果他却亲热地抱住了我,说,你们是文人嘛,对文人我们不会那样。见此番情景,又另有人掏出多半截烟给我让,看我没情绪,他们问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回说正在跳舞呢就给抓来了。这帮人都嚷着说,跳舞进来干吗呀?!


就这样,在恶臭和打骂声中过了很混乱的几天,大概是8月17、8号,外面刮风下雨雷电交加,突然间号子的门打开,乱哄哄被推进来好多抱着被子的人,一下就进来二、三十人,一拨又一拨,连续好几拨。号子里一下子涌满了人,每个人所能占的地方不到三十公分。后面进来的人只能坐在地上,通道里满满地坐了几排人,互相挨着“开火车”。在这新进的人里就看见了不少跳舞的熟人和熟面孔,因跳舞进来的有陕歌(陕西省歌剧院)的,市话(西安市话剧院)的,西影的,还包括一些省军区的干部子弟,总之都是些文化单位的年轻人。我们省雕塑院的青年雕塑家几乎被一网打尽,抓进来了三四个,最莫名其妙的是,我们的同事复员军人姚蓉也被抓进来了,他根本不会跳舞,他只是给我们打过几壶水,只是当过跳舞的看客。我和姚融先是脸对脸贴着坐下,再各自向后躺下,伸出腿把脚踹在对方的肩膀上。大家都只能这样睡觉,我们就这么睡了一夜又一夜。

号子里人员复杂,尽是西安社会上各式各样的、污七八糟的人物。我们这个号子的号长是个惯犯,每个新进来的人都要被他扒去衣服,如见稍许反抗,他就拿小木凳照准人家的背后拍,专打人的肾,号称顺毛。每到分饭的时候,由他们的人掌勺给他那帮人菜打的多,给我们这帮人打的少,专门欺负我们。而我们也是正血气方刚的青年人,终于忍无可忍,在号子里爆发了一场“打斗”。这样的事自然逃不脱警察的教训,警察从双方各挑出两个人来,我和小武(同案)被叫出号子,四、五个武警学校的壮汉,二话没说就把我们踹倒在地一顿暴打,我们被打得满地滚,浑身是土满脸是泥,我们俩只是本能地护住自己的头。但通过这次打斗,我们慢慢占了上风,重新换了号长,西安晚报的摄影记者京鹏当了号长,孟书明当副号长,又换了一些小岗(值班的),大陆(跳舞另案)、任勇(跳舞另案)、姚融都成了小岗,维持号子里的秩序。


公安局再没有过问我,这样就到了十月底,天凉了,人心更凉。我再次被提到治安三处,还是那个景恒年,还是问的那些问题。他晃动着我速写夹子里的几张裸体速写,我说那是我画的我爱人呀。他再拿出一张我做的雕塑的照片,我看到在那张半成品雕塑头像照片的下下写着:受害者。啊!?我说这是我做的雕塑啊,我害谁了?谁是受害者?我做女性的头像是正常业务啊。接着他还是问我跟多少人跳过舞?说谁谁谁都承认了你们接过吻,你不说有人说。这个提审员景恒年文革时是有名的造反派“三种人”,所以他最拿手的就是威胁诱供,加电警棒、上背拷。

回想当时七处那个给我们剃头的老警察,知道我们是因为跳舞进来的,就说你们这些人因为这个不会有多大事,顶多关几天就出去了。可是实际上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从此再没离开监狱,我因为跳舞被一审判无期,二审判15年,我被说成黑社会流氓集团首犯,在里面整整呆了近7年。

三处又来提审,问:你在里头想的怎么样了?

我说:想什么呀,我现在也不认为我有什么事呀。

你有什么事你自己知道。

我不就是跳舞嘛,总共跟那么十一二个人跳了舞。

啊!你们跳的什么舞?

迪斯科,三四步都跳过。

没跳过两步舞?

两步舞也跳过。

好吧,我跟你说你听好了:跳两步舞就是贴面舞,贴面舞就是流氓舞,跳流氓舞就是流氓罪。

他就是这样画了一个等号,我们张口结舌没话可说,我们蝼蚁一样任人宰割,从来就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利。听音乐,开小灯,这都是收审我们的理由,是我们犯罪的证据。

又是好久没音信,突然被告知说是你下册了。下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没事了放人了。一种就是案子加重,送到公安五处逮捕判刑。我们被拉送到五处的监狱,心情越发沉重。回想自己这三十几年的人生,文革动乱,陕北插队,终于等到上学的机会,终于学习了自己喜欢的专业,近几年我的雕塑创作在省内外几次获奖,有些还被博物馆收藏并送出国展览,艺术事业刚刚起步,到而立之年正想大展宏图之时……原先还天真地想着事情赶快解决,回去完成我的做了一半的雕塑创作。我惦记着给泥塑喷水,否则会干裂。却莫名其妙地要被逮捕判刑了。我冥思苦想我自己的事情:跳舞的时候和五、六个女的亲吻,有两个男女关系,在我的工作室跳了十几次舞,有两三次跳舞晚了没车,有几个人在工作室住下,其间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些事就够得上逮捕判刑吗?但岂止是判刑,更可怕的事情在等着我。

进到五处我被关在二排三号。管教王大志安排我睡在号长旁边,号长五十左右的年龄,在里面快两年了,说他拐卖妇女,但他不认罪。这人一天到晚没话,披件绿军装呆坐着。他问我因为什么进来的?我说是跳舞。他说跳跳舞能进来?号子里的人员变动很勤,经常走了的又来了的,京鹏(跳舞另案)从别的号调来了,大陆(跳舞另案)也曾经在一块关过,有个叫尤清的带着付眼镜看着挺老实,也是因为跳舞。

进入深秋,小小的监狱天井里开着黄色的菊花,我长久地盯着小格子窗外的秋花,愈发情绪低落,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老号长被甩走了,管教王大志叫我当号长。在五处的这段时间每个月10号家属可以送东西,家里可以送点洗衣粉、牙膏之类,还可以送些书刊。我为自己宽心:想当年文革国家主席不也做大牢吗?我强迫自己安下心来,利用这个时间看书,包括黑格尔、康德的哲学和美学,每当有了一些创作构思也随时记在本子上。在号子里我们总是处于饥饿状态,吃得最多的是清水熬芹菜,一个礼拜可以吃个“蒸碗”,上面有几片肉。

在五处呆了两个月以后才又被提审,据说这位是优秀提审员,一审就是三、四个小时。还是老问题:跳了几次舞?跳舞都有谁?跳舞中有什么动作?混宿中有没有性关系?我对他说,我们不知道跳两步舞是犯法,之前没有张榜公示,没有写在刑法上,我们只看见社会上都在跳,我们以为这是国家提倡的。否则我不会傻到去以身试法。这时提审员给了我一个突然袭击,问我认识不认识张亚丽?说人家张亚丽可告你强奸。我一听心里冷笑,十分气愤,我说每次都是张亚丽主动跑来找我,请问,有人主动跑去让别人强奸,而且一再地送上去强奸的吗?提审员听了说,当然了我们也会客观的看问题。其间还有一个老提审员提审我,专门跟我大谈所谓逻辑学,意思是你的工作室发生的一切事情,你就一定会知道,你也就一定要承担在这里发生的事情的责任。这叫什么逻辑学?这纯粹是设个圈套让我进。     

然后检察院的来了,这是一个年龄挺大的检察官,还带了一个女书记员,待一一地重问一遍之后,他看着我说:你的罪不大,可也得判呀。以后我才明白,他们越是吓唬你说你的罪很大,你越是可以放宽心。一旦他们说你事不大,那你就危险了。后面发生的事大大出乎我的预料:那天我们这一案在中院开庭的时候,我们的队伍后面突然间冒出好几个我不认识的人,我问他们你们是谁?来这干嘛?他们说我们也不认识你呀,也不知道怎么到这来了。这不明摆着为了凑人数,为了把我们这个集团做大吗?再听了那个老检察官读的起诉书,我们更加震惊了:跳舞算猥亵,与一个人跳舞就算猥亵了一个,给我安了几十个猥亵罪。更可怕的是我们成了流氓黑社会集团,我成了黑社会流氓集团的头子。我吃惊,我愤怒,我盯着那个老检察官的老嘴脸,那个跟我说罪不大也得判的老家伙,可这个两副嘴脸的人躲避着我的目光,偏偏不看我。起诉书写的太可怕太恶劣了,说我们在跳舞时吃舌头,抠阴户,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我不知道这些事是谁干的?谁乱咬的?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到这时我本应该恍然大悟,可我还没有恍然大悟:自打一开始他们公检法就想置我们于死地,就想要在我们的跳舞中找出、做出个死刑案来!什么是黑社会?黑社会是指以为获取非法利益,有一套与法律秩序相悖的非法地下秩序的有组织犯罪团伙集合。以不正当、恶意手段自行犯罪、聚众犯罪,或者教诱他人犯罪等种种不法方式,而获取利益的一个结构体。我们一伙跳了几次舞的年轻人,居然被上纲成黑社会,欲加之罪啊! 


所谓律师的辩护当然是过场,让我们自我辩护更纯属是对我们的耍弄,他们公检法三家早就阴险地定了铁案。从法庭出来,我看见我爱人抱着孩子站在路边,孩子还不到一岁,我远远地看了一眼我的孩子。我开始在心里给我的孩子写遗书,我一直在打腹稿。

开庭后一审的宣判是在五处的一间房子里,第一被告我,被宣判无期徒刑,第二被告孟书明15年,第三被告高海风12年。滑稽的是那个法官递给我判决书的时候,居然说:你们上诉吧。他们的法律是一场儿戏还是一场闹剧!回到号子王管教问我被判了多少年?当他听说是无期时,大为吃惊,他说,赶紧,好好写上诉吧。二审律师是我姐姐的大学同学解士彬老师,他是西北政法学院研究生处处长,是西北政法大学的三大理论柱子之一。解老师多次到法院认真阅卷,几次找我谈话。最后解老师问我说,你做好了被判多少年的思想准备呢?我说我准备10年以上。他说你也太悲观了,应该不会那么多。省高院法官张志士负责我们这个案子的二审。当我于7年后从监狱出来回到单位时,张法官专门到雕塑院来看我,他说他曾调查了我周围很多朋友,大家都说,我们跟耿铁群接触觉得他人很好。这就是我的二审法官特地跑来见我想跟我说的话。

张法官没有来给我们宣读二审判决书,由中院法官代他宣判,第一被告我,由无期改有期徒刑15年,当我从那个人手中接判决书的时候,我跟他说,您还想叫我本世纪内出来啊。然后他居然又是说:你申诉吧。我自己写的上诉和我爱人替我写的一封封申诉书百分百石沉大海,只有一个唯一,中央书记胡耀邦竟然批复了,批文到了最高法院,最高法院转到省法院,陕西省法院院长焦朗廷说,刀架在脖子也不改。焦院长当然死也不会改,否则83年他在省人大所作的“严打战功汇报”如何自圆其说?

从此开始了漫长的五年的劳改场生活,西安砖厂教育处处长贺希贵特地把我和孟书明要去,他计划利用我们的专长,在劳改场成立一个雕塑训练班,培训对象是那些年轻的、刑期不长的、因在社会上打架斗殴、小偷小摸进来的,在这些人中挑选那些喜欢美术的孩子,送到雕塑训练班来,以便他们将来走上社会能有一点特长。雕塑训练班成立大会还专门邀请了西安美院、西安美协和一些社会名流来参加开学典礼。我的老师陈启楠当时已是西安美院的院长,陈教授专门跑到劳改场,来给他的学生——我和孟书明——两个在劳改场的学生捧场。贵为艺术家的他们能踏进这龌龊的劳改场,为此我一直对陈教授和美协的领导心存感激。其间发生了一件事:某美协领导对我说,他代张亚丽(那个咬我强奸的)问好,他还解释说,张亚丽此举是实出无奈,如今张关在女监,一直感觉很对不起你。当然,我不能原谅她。在砖厂我们除了当老师培养训练班的学员外,美院的老师和同学还多次给我们介绍社会上的雕塑工程,这样我们俩既为劳改场创收一些资金也没有完全荒废自己的专业。

经过85年和89年两次减刑,再由于单位领导多方搜寻有利于我们的政府文件,游说、力保,说我们的作品曾经出国,多次获奖,说我们是单位的业务骨干,终于又获得一年假释。

我于1989年12月出狱。我在上初中二年级时因文革辍学, 18岁从北京下乡插队4年,32岁至39岁坐牢。这就是我四十岁之前的人生履历。

2013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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