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面

2020年10月21日星期三

我的思想整个被颠覆了——李刚口述 1983年西安严打口述纪实之十


通过这件事,我的思想整个被颠覆了

——1983年西安严打口述纪实之十

李刚口述  丫丫整理



李刚,1959年出生,西安美院师范系毕业,画家。1983年因参与西安市龙首村跳舞流氓黑社会集团被正式逮捕。流氓罪关押一年多。  免于刑事处分。 


检察院的说了:“我们认为这个在社会上画裸体就是犯罪。”我不服就给他举例说我的老师在外面也画裸体呀。他们居然告诉我,“你们美院的黄老师在二排关着呢”。听他这么一说,开始我真糊涂了,后来又一想,我的老师被关,我跟着老师关,到觉得有点欣慰的意思。


后来不管混的好或者不好,83年的事情对我们一生都是极大的心灵创伤,对我来说,更在思想观念上是毁灭性的。82年我刚从美院师范系毕业,还准备考研究生, 83年就进去了。那年我二十四岁,我是案子里年龄最小的,一进去真是万念俱灭。

后来在号子里呆长了(一年多),我开始坚持画画,画了很多速写,画那些带着手铐脚链的犯人。出狱时,我的画在被子里面藏着,被人拉了出来,给没收掉了。

我毕业后被分到市电管局的文艺处搞摄影,兼为职工办画展等。当时我是个画画的年轻人,思想活跃。电管局是个行政单位,跟我的专业毕竟远,为了能有个自己的画室,我要求到基层单位去。后来就到了西北电力技校当美术教师,一个星期六节课,剩下全是我的时间,我画画的时间抓得很紧,我的画还登上了人民日报,另外我抓紧学英语,雄心勃勃准备来年考研。

其实83年严打之前已经有一点风声了,北京有一个《今天》的刊物被封了,西单民主墙被砸了,星星画派被驱散了。那时候咱们的政治敏感性太差,就没想到会跟着来一个运动。你看现在这些当官的腐败分子多聪明,习近平刚提出一个“四菜一汤”,底下的大餐订单全部取消了,这些官僚腐败分子的政治敏感性我们真比不了。

西安严打大逮捕时我还在重庆画画,一回来就听我妈说公安局来找我好几次。我去过龙首村跳舞,因为我跟省雕塑院的孟书明(同案)比较熟,雕塑院的坤(同案)也是我的同学,群(同案)我是到老孟那里认识的,我们家本来就和雕塑院在一个大院子里。那时我们很快活,除了工作就是画画跳舞。说起来荒唐,学校给我提供了一个大画室,坏事了,我在画室里举办生日舞会,苏川(跳舞另案)、海峰(同案)、群、孟书明他们全来了,灯光闪烁地跳迪斯科,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我被归到龙首村的流氓跳舞案子里了。还有一件事跟他们有关,那天我们找了个模特想画人像,手边却没素描纸。我就去老孟那里找素描纸,看见他们正在工作室里跳舞。有个叫孔静(女)的邀请刘超跳舞,刘超不会,老孟就跟我说你给个面子吧,结果刘超在公安局把这些事情都交代了,除此外公安对我没有一点线索。

公安局抓我唯一的理由就是我跟他们认识,我认识宛然(跳舞另案)和苏川他们。把我叫到公安局后,他们上来就说,你把这份材料看看,在你那跳的什么舞?都谁去了?我说就是我过生日的舞会呀,跳的迪斯科和交际舞,去了谁谁等。那个公安说,这就够了。让我去门口等着。根本没问跳没跳过两步舞,画没画过裸体画(当然两步舞和裸体画也是很荒唐的罪名)。他说就已经够了,这意思就是你认识他们已经够了,你已经够上犯罪了。然后让我上车回我家,我想:完了,公安局不可能开车送我回家,这是要抓我了。果然,到家后让我进去拿铺盖卷,我妈那时候是个多爱面子的人呀,她是从延安抗大过来的,为我的事,在家属大院里她觉得非常丢人。

把我们抓进去以后三、四个月不提审,不问也不管。你说急不急?你也不知道自己有啥罪?就自己瞎琢磨,自己给自己定罪,因为看到号子里谁谁怎么判的,就会对比我将会被怎么判?可我百想不通的是:我谈恋爱我有男女关系我咋了,我犯什么法了?她愿意我们愿意,我未婚青年我为啥不能有对象?而且我就这一个女朋友,我罪从何来?

但罪是慢慢给你整出来的,有罪推定,先抓你,再慢慢找你的事。公安在高海峰(同案)家发现张裸体照片,就开始追查这个女的是谁。这个事情是一次天涯(音译)在商场碰到个女的,说给你画张画吧便带回来。我接到他们的电话,说有一个裸体模特儿你想画吗?我说那肯定是想画了。后来我去了一看,很失望。那个女的手里拿着苹果,当着那么多人就脱衣服。我说打住、打住,你脱到裤头行了,只画两、三个小时的写生,没必要全脱。这帮人把那个女的画得很美,画想象中的美女,我就画了张半裸的像。这女人长得丑,但这帮人给她起名叫“真由美”,公安局一看画上这么漂亮的女人,就非要找到这个真由美不行,按他们的逻辑,这么美的女人,就不相信你们跟这女的没关系。

在我的起诉书上的罪名有画半裸像这一条。检察院问我,为什么画裸体?我说画裸体是美院里的必修课。他说:“对对对,我们到美院问了,你们院长也说了是必修课。但问你们院长在外面能不能画裸体?他说他不知道。”这检察院的又说了:“我们认为这个在社会上画裸体就是犯罪。”我不服就给他举例说,我的老师在外面也画裸体呀。他们居然告诉我,“你们美院的黄老师在二排关着呢”。听他这么一说,开始我真糊涂了,后来又一想,我的老师被关,我跟着老师关,到觉得有点欣慰的意思。总之从始至终我就没有认为自己有错,更别说有罪。

美院的同学马延平也被抓进去了,他那个诉状又简单又奇怪:几几年给某某拍裸体画裸体,完了。就是这对他的起诉书。关了一年,免予刑事处分,可要算他是敌我矛盾。他说我要把这个诉状保留一辈子。事情是这样:那天马延平给我打电话说要搞毕业创作,构思画一个拉小提琴的裸体,可马延平不会拉小提琴,不知道拉琴的动作。因为我过去学过提琴,我就赶去美院,给他的那个女裸模特儿教了几个动作,然后赶紧就出来了,我那时候还真有点封建思想。马延平连舞都不会跳,因为搞毕业创作,画裸体就被抓进去了。照这个逻辑,美院正常上课的基本功也是犯罪,美术学院的人都得抓完。 

我的起诉书上还有一个罪:当时我和李普选(摄影的朋友)都在谈朋友,有一次大家出去玩回来晚了,院子的大门关了。我就带着女朋友在李普选家住了一晚,我们一夜啥都没有发生。但这件事算我们混居罪。公安还说我交的那个女朋友是结过婚的。我说和结过婚的女人谈恋爱就违法吗?他们纯粹是以他们的想象来给你定罪,荒唐可笑甚至可怕。 

我被关押了一年多,最后免于刑事处分,当庭释放。事实证明,不管你最后是否有罪,被公安局抓过就意味着前程完了。更可怕的是对过去所受教育的一种颠覆,上学时老师教育我们热爱党,忠于党要积极入团。通过这件事,我的思想整个被颠覆了。回家以后我跟我妈说,如果我的命我的死能换来这个“人治政权”的灭亡我当时就死。我妈因此对我很担心,她苦口婆心嘱咐我:“你画你的画,家长不反对画画。你不懂政治,三反五反、反右派,你不知道运动的可怕,你要知道你就生活在这样的国家你跳不出去,你说他不对,说有啥用?你能怎么办?为了咱们自己的生存,别惹事,别再连累家里。”我从监狱里回家时,见我妈一头黑发都白了,我眼泪就流下来了,原来我妈妈没白发呀,我妈才不到50岁,一年中头发全白了。那时我妈在单位非常低调,低着头走路,别人还以为她儿子犯了多大的罪呢。所以我出这个事情真是对不起父母。

本来我只想把艺术作为事业,搞纯艺术不含金钱、不含名利,我最佩服梵高那样命运坎坷的画家。但83年的事情打断了我的梦想。研究生没考上,经济改革后看到人家都在挣钱,我却渺茫的很,咱还不想弯下腰去,只为挣钱做生意。我回单位后不能在学校代课了,就到了局史办公室。那些老干部回忆供电的发展史让我给配个图,但他们一年都写不出来一个章节,每天在那混日子,实在难受。我不能再浪费青春了,就开始到处联系工作。真不好办啊,因为咱不想骗人家,想给人家都说清楚,我也从来没认为自己那是犯罪。只是进过监狱这一条,曾被逮捕过就成了敌我矛盾,求职处处碰壁。我曾跑到一个文工团求职当美工,团长一看我就说,这小伙要要要,看画没问题,美院毕业的没问题,但一听“跳舞犯”就没办法了。

后来我到一家杂志社应聘,那家杂志社是个全民单位。主编是上海人,我有啥就说啥,首先我不认为我犯罪,就是谈过恋爱有过一次性关系,还有就是画了一次半裸,公安局就为这事把我收审了。当时那家杂志社急需美术编辑,主编面试我以后就说,你只要能来,我把你档案里的东西抽走,这是我对你的保证,你觉得行不行?我一听,心想,这里就是个烂厕所我也来啊。咱的起诉书都在那档案里装着呢,我再去的时候,人家就直接把那些东西抽出来,当着我面点火烧了。主编说没事了,你好好上班吧,丢掉思想包袱。后来我真的给人家卖了好几年命。拿着摄像机全国到处采访,那时年轻,感到工作挺新鲜的。再后来我从那辞职跑到广州给外商画画。

别小看在你的档案里放这么一个东西,你要想事业有成,要想在体制内找一个好的单位,肯定没门。你别想着上研究生,到美院去当教授,这条路你肯定是断了。我们那一届学生水平都很高,现在美院挑大梁的都是我们这批学生。

我后来结了婚,有个女儿,在西北大学附中上学。我现在除了工作每天就是非常安静地画我自己的画。

83年的严打、反精神污染,其实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延续,只要还是人治、独裁的政治和政府,这种文革式的运动谁能保证不会再来?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