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央：我有这样一个继母（27）“张玉珍成了政委”

2020年5月9日 第二十七期（"张玉珍成了政委"）

朋友们好，我是李南央，现在是北京时间2020年5月9日，是我连播《我有这样一个继母》的第二十七期。这一期开始新的一章《张玉珍成了政委》。

父亲去世后，我在告知朋友们这个消息的短文中说：

他是2018年3月30日住进北京医院的，在能够坐起的那些日子里，他坚持练习写字，在一张又一张纸片上划下的是同样的内容：

人生在世，任何人都要受这四种限制：

时代、知识、思想能力、个人品德（马恩列斯毛也不例外）。

我在接受媒体的采访中为父亲加了一条：在共产党的统治下，每个人都要受到党的钳制，这种钳制是深入到家庭中的。这话我当然不是随便说的。

一次回家在客厅里聊天，父亲拿着刚刚得到的周有光老的赠书对我说："周有光了不起啊，他说共产党建政后干的事没有一件是对的，全都错了。"

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的张玉珍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呀，你说的话比他有水平多了。"

父亲哈哈大笑："我哪敢说这种话呀，我有你呀！"重音重重地放在"你"字上。

这是真话。迟暮之年，父亲对张玉珍的管控愈来愈趋于服从。

父亲在2005年4月30日的那封信中告诉我，做米寿时经人建议，他写了四句赠张玉珍。那首诗的头两行是："二十六春如一天，医生护士保安员"。2006年9月5日，父亲在一家饭店（南池子南端菖蒲园的茶社）接受德国之声和香港、法国等媒体的联合采访，其时谈到"胡锦涛是戴红领巾长大的"，招致中组部副部长王东明上门谈话，严加责备：有"权贵社会主义"、"暴力社会主义"、"毛从来就想当世界领袖"等说法，严重违纪。父亲大发脾气。张玉珍出面圆场，向来人保证：今后我看住家中的电话，看住李锐，再不接受国外媒体的采访。此后，父亲将那首"赠老伴"作了修改："护士医生兼政委，喜欢乱讲最担心。"

沈跃跃任中组部副部长于李锐生日来家探望时，特意送了张玉珍一条高级丝巾，表扬她政委当得好。父亲和张玉珍都多次向我提及此事，父亲话语中隐含的揶揄，张玉珍是听不出来的，张玉珍的口气则是以为荣光的自得。

一次回国去看父亲，正好姚监复先生也在，张玉珍又谈起了沈跃跃对她的表扬。姚先生告辞时，我送他上电梯。姚先生在电梯间对我说，上次来，张玉珍就很骄傲地告诉他："我向中组部做了保证，一定帮助组织上看住李锐。"姚先生连连摇头："这不是自取其辱嘛。何必如此！"

2012年12月回国，约了王建勋在国宏宾馆吃饭。建勋走后，我简略地记下了他告诉我的事情，其中有一句：

建勋谈到，张（玉珍）告知满起安排，中组部好，补了几年工资。王问：中组部做了这些安排总有条件吧？答：我帮他们看住老头儿。

张玉珍养女的丈夫张满起是在2002年7月被借调到中组部给父亲开车的，档案工资关系一直在原单位，直到2007年李源潮任中组部部长后才获解决，转为中组部正式职工。此时大概又将过去借调那些年的工资差补发了。父亲日记中记有一笔：

2008年3月7日（星期五）晴

沈跃跃来看望，很是关心。玉珍同她谈满起工资事，因智勇告薛京甚难办。

晚饭后，李源潮来，刚从会场出来。曾卓明等一直在医院等候。送大篮水果。见面即谈，书读了，很好。并话旧。是淮安人，父亲同吴觉等一起，都坐国民党长期监狱。谈当年同吴觉、谢冰岩等来往（他同谢熟悉）。最后谈满起事，答应帮助。

2011年美国驻华大使洪博培离任前想见见李锐，美国大使馆的朋友发给我电邮征求意见。我回复他："好事啊。我正好要回国出差，到了北京问过我爸就给你信儿"。

到京当晚，办好入住国宏的手续我就去看父亲。父亲和张玉珍已经吃过晚饭，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告诉父亲，洪博培大使对他慕名已久，离开中国前想以普通美国人的身份拜访他，地点由父亲决定，以他方便为准。父亲欣然应允，兴致极高地大发议论："我见了他要批评他们那个美国现在的国际政策。过去美国多好，从来没有参加过列强对中国的瓜分。相反地，帮助中国建大学，建医院，清华、协和、湘雅，影响多好，多大！美国现在这种搞法不对头，战争解决不了问题，应该用自己先进的文化影响这个世界，打仗是没用的。"

父亲的这些话我特赞同："那我就告诉人家了。你看哪天合适？就在家里行吗。"

父亲说："就在家里，哪天都行。"

张玉珍也应和着："好，好。好事儿！"

回到旅馆我就给那位朋友发了短信，朋友当然高兴坏了，说明天一上班就跟大使说。

第二天在国宏吃过早饭我就到了22号楼父亲家。人还没坐定，父亲就说：你昨天走了，妈妈说这件事还是要向组织上请示。她给薛京打了电话，让他立即到部里用红机子告诉上面。薛京说上面回话：洪博培见李锐需要美国大使馆向外交部提交正式申请。不过外交部事务很多，大概要排队。

我一下急了："爸，不见就不见了，你干嘛要这么自取其辱？人家就是个普通的美国人，你就是个普通的中国人，为什么要让共产党的上面管着？你老说现在是孙子辈儿管着爷爷辈儿，那是你自己愿意让人管！"

父亲自知理亏，颇尴尬地笑了。张玉珍大概从未见我当着她的面这么跟父亲生过气，没敢吱声。

我不依不饶："爸，你连邓力群都不如。人家找邓力群谈话，指责他不应该在香港出书。邓力群对来人说：'我入党时，还没你呐。你回去，叫那个派你来的人过来跟我谈。'你真不如邓力群硬气。"

父亲说："你真这么看我？我连邓力群都不如？"

我知道我这话对老头子是够狠的，但实在是对他让张玉珍这么管着来气：多好的一件事，就这么黄了。让美国的政客听听他尊重的中共内部异见人士对美国政策的看法碍着谁了？没好气地继续顶着说："就是，我就这么看。在这件事上，你就是不如邓力群有骨气！"

父亲没有生气，大概内心里是觉着自己如此地出尔反尔，这么怕老婆，女儿气不过也情有可原。

后来接任的华裔大使骆家辉也想见父亲，父亲日记中有记述：

2013年4月15日（星期一）

小妹来，谈美国大使骆家辉的一秘同她通信，骆想见我一谈。我说还得同组织先联系。她五月还来，到时再说。

待再回国，我问父亲，他说："算了吧，妈妈不会同意的。上次那个大使要见我，她就觉得是你搞的名堂，想自己出风头。"

我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不但认识大使，还能指派他干事儿。"

再后来，我回国为父亲做百岁寿宴之前，大使馆的朋友给我发来了电邮，说博卡斯大使想当面向李锐祝寿。我存下了同他们的来往电邮（括号内是我的中文翻译）：

Your Dad

US Embassy

Xxx (Beijing) 

2016 Mar 2 6:47pm

to me

Nanyang --

Do you think Ambassador Baucus should make an official request to visit your dad to wish him a happy birthday? （南央，你觉得若博卡斯大使提出正式请求拜访你的父亲，祝贺他的生日，是否适宜？）

2016 Mar 2 7:15pm

Nanyang Li

To Xxx

Yes, I think it is a good idea if you mean: submit an official request to 外交部.  It will be interesting to see what they will say. 

Great idea!

（我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如果你的意思是：向外交部提交一份正式的申请。他们如何作答将是件有趣的事情。妙主意！）

2016 Mar 2 7:18pm

Xxx, xxx (Beijing)

Right. An official request to the 外交部. The Ambassador wants to make the request, but I said I wanted to check with you first.  I'll tell him you think it is a great idea. （是的，是向外交部递交正式申请。是大使本人想申请，我告诉他最好先问问你的想法再说。我这就告诉他，你认为是个极好的主意。）

2016 Mar 2 7:24pm

Nanyang Li

to Xxx

Yes, please tell him that I believe it is a great idea: perfect timing! （没错，请告诉他我以为是个极好的主意：正逢时。）

2016 Mar 18 3:31am

Xxx (Beijing) 

to me, Xxx

Dear Nanyang,

I hope you are doing well.  Ambassador Baucus would like to meet with your father sometime in April to wish him a happy birthday and pay his respects. We contacted the Party Organization Department today to request a meeting, but they told us they could make arrangements only if your father asked them first. They also said th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and the Party International Liaison Department could not arrange a visit, either — only the Organization Department.

Please let us know what you think we should do next.

All best wishes,

Xxx

（亲爱的南央，希望你一切都好。博卡斯大使四月份的某个时候希望能够亲往祝贺你父亲生日快乐并表达他对你父亲的尊敬。我们今天联系了中组部提出了见面的请求，但是被告知首先需你的父亲向中组部提出请求，他们才能够做出安排。他们还说，外交部和中联部无权对此事做出决定，同李锐的见面只能通过中组部安排。请告知你觉得下一步我们应该如何做。祝好！）

2016 Mar 18 9:52pm

Nanyang Li 

to Xxx, Xxx

Hi Xxx,

They are playing a game with the Ambassador and the bottom line is they do not want him to meet my father.  There is no rule for their game, if you followed what they told you to do, you would get no where.

My suggestion, you have to make a strong argument with the Party Organization Department:

A. If the visit can only be arranged by the Party Organization Department and the precondition of an arrangement is it has to be asked by Li Rui rather than the Ambassador, which would mean that the Ambassador Baucus has no right to ask for this visit.  Thus, the Party Organization Department owes the ambassador an explanation for the REASON to deny his right.

B. "The visit has to go through the Party Organization Department" is false.

1. The former Ambassador 洪博培 Huntsman would like to visit  Li Rui informally few days before he returned to the US as leaving off his post.  Li Rui agreed and informed the meeting to the Party Organization Department.  But the Party Organization Department told Li Rui that Mr. Huntsman has to send a formal application to th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which might take weeks -- of course Mr. Huntsman did not have the time to do so.

2. The Ambassador Baucus met 朱镕基 very beginning as he taking the office, which was arranged by th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I guess this was the case, right?  If not, use the first argument only.)

I know, if they do not want the Ambassador to meet my father, there is no way to do so.  But it is worth to make the argument to show the strong mind of the Ambassador Baucus.

Hopefully, you can understand my poor English.  If you have any question, please just ask.

Best,

Nanyang

（他们这是在跟大使玩花活儿，其实就是不想让见。他们是没有任何游戏规则的，如果你按他们告诉你的路数去办，必定撞到南墙。我的建议是：你们需要向中组部强烈表达以下看法：

A.如果拜访李锐只能通过中组部安排，而中组部安排的前提条件是只能由李锐、而不是美国大使提出会面申请，这无异于宣称博卡斯大使无权申请拜访。如此，中组部必须向大使说明他不具备这个权利的理由。

B."会面必须由中组部安排"是谎言。

1.前美国大使洪博培先生卸任返美前，曾欲非正式拜访李锐。李锐同意了，并告知中组部此事。中组部却告诉李锐：洪博培先生需向外交部递交正式申请方可见他，审批需经数周——洪先生当然没有时间办理。

2.博卡斯大使上任初始即由外交部安排与朱镕基见面（我想应该是此途径，若非如此，此条可不用）。

我知道，如果当局不希望大使与李锐碰面，任何程序都是走不通的。但是绝对值得对中组部的回复提出异议，以显示博卡斯大使的坚强意志。

但愿你能理解我的英文表达。不明白之处请即问。）

2016 Mar 18 10:16pm

Xxx (Beijing) 

to me, Xxx

Dear Nanyang,

Thank you for your email. This background information is very helpful. We will talk to the Organization Department next week and try again. （亲爱的南央，谢谢你的电邮。你提供的背景信息非常有助。下周我们将再次与中组部联系。）

Xxx

2016 Mar 18 10:26pm

Nanyang Li 

to Xxx, Xxx

Hi Xxx,

Glad to know you are not going to give up easily! （非常高兴你们没有轻易放弃！）

2016 April 4 10:36pm

Xxx  (Beijing) 

to me, Xxx

Dear Nanyang,

I'm looking forward to seeing you for dinner on the 14th.  I wanted to let you know that I asked for an appointment with the Organization Department waiban to discuss the Ambassador's request to meet your father, but we haven't received any reply as of yet. We also asked th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to help arrange a meeting, but they said we had to speak to the Organization Department. (The Ministry of Foreign Affairs said they had arranged the Ambassador's meeting with Zhu Rongji because Zhu had been premier, but they didn't normally arrange meetings with retired cadres.)

We did have better luck, however, at the International Liaison Department (中联部)—they promised to tell your father's secretary about the request.  Like the Organization Department, however, they said they could only act if your father or his secretary requested the meeting.

Let me know if you have any other suggestions, and I look forward to seeing you next week.

Xxx

（亲爱的南央，期盼14号见面共进午餐。我们向中组部外办提出见面商谈大使希望拜会你父亲的事宜，但是迄今没有得到回复。我们同时也请外交部协助安排与李锐的会面，但是被告知此事只能同中组部商谈。<外交部说他们安排了大使与朱镕基的会面，因为朱是前任总理，而同一般退休干部的会面不归他们负责>。

不过，我们同中联部的接触结果稍好一点，他们允诺告知你父亲的秘书大使馆的请求。但是同中组部一样，他们说只能由你的父亲或他的秘书提出会面请求，他们才能进行研究。

你如果还有什么进一步的建议请告知，盼下周见。）

2016 April 4 10:49pm

Nanyang Li 

to Xxx

Hi Xxx,

Let's talk when we meet.  There was some thing happened lately, might be related with your request.

See you soon. 

Nanyang

（一切见面时谈。刚刚出现一些情况，可能同大使的请求有关。再谈。）

我给使馆朋友电邮中说的"刚刚出现一些情况"，是一位在李锐百岁寿宴邀请名单上的朋友给我发来电邮，说她一直没有得到张玉珍关于寿宴时间和地点的通知。我即感事情不妙，让她立即打电话到家里询问。朋友随后发来邮件将电话结果告诉我：张玉珍在电话里告诉她，寿宴的时间和地点还没有定，这次不准备邀请外人，不大办，是家宴。

2015年的10月我已将为父亲办宴的十万元人民币交给了张玉珍，并建议寿宴地点就在李锐八十寿宴的中组部招待所食堂。这样在"组织"的眼皮底下，他们会比较放心。2016年春节回家，张玉珍告诉我中组部秘书长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说只要将参加的人名单让他们看一下就行了，组织上就不派人参加了。我帮助拟了一份我能够想起的父亲在世的故旧和已故至亲好友子女的名单，总有一百多人；张玉珍说加上她和薛秘书一起合计的必请客人，至少要摆个十桌，二百多人。中组部对这个名单没有提出什么意见，张玉珍到招待所食堂看了现场，跟招待所所长谈了，菜单也定妥了。时间就在4月13日生日当天。春节过后，我2月18日回到美国，立即买了4月6日再回国的机票。现在听到张玉珍对早就被邀请的朋友说什么都还没定，而且是家宴不请外客。计划完全变了。

4月14日中午，我和大使馆的两位朋友一起午餐。我告诉他们：家里人说，因为博卡斯大使欲为李锐拜寿惊动了"上面"，原定规模和地点的寿宴在中组部的要求下被取消了。大使馆的朋友告诉我，4月6日中联部正式答复他们：李锐秘书说不愿安排外事。第二天，中联部又给大使馆电话询问大使的反应，朋友说：我们回答他大使很不高兴，实际情况是大使气坏了。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We told them: the ambassador was very upset，actually，he was out raged.  Since then, heard nothing.）

4月15日中午，我正与几位朋友一起吃饭，接到使馆朋友电话，说博卡斯大使有一封生日贺信和礼物送给李锐，问我是否方便转交。我说：好，我马上动身，一点半前一定到达见面地点。

我是准时到的，使馆的朋友已经占好了一张桌子，我在他对面的空位上坐下。朋友起身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刚刚看到《炎黄春秋》刊登的李锐"百年回首"，才知道你的祖父是宋教仁的朋友，对你们一家充满了敬意！握过手他一边落座，一边很自然地将一个牛皮纸包顺手放到我这一侧桌子的腿边，我们相视一笑。朋友说："信上有大使亲笔写的一句话。"然后将面前喝了一半的咖啡饮完，再次紧紧地握了我的手起身离开。

回到家，我将大使亲笔手写的那行字翻译给父亲听："您的精神感染激励了许多人，这其中也包括我！感谢您！"(You inspire many, including me! Thank you! ) 父亲有些激动地说："人家完全是从人性出发啊！知道中国有李锐这么个人，一百岁了，想来看看，当面问候生日，没有任何政治目的。就是不让见，这不是岂有此理的事情吗！"

父亲去世后，新任美国驻华大使布兰斯塔德给我美国的家中寄来了慰问信。四任美国驻华大使所表达的对李锐的尊重，深深地感动着我，温暖着我。

可惜，父亲的晚年本可以同三位对中国满怀友情的美国友人有所交往，讨论对中国事务、国际事务的看法，对美国的对华政策，国际策略多少会有点影响，在张政委的钳制下成为永远的遗憾。

 "张玉珍成了政委"这一章今天就先念叨这儿，最后跟大家分享一位我从小的朋友，他的姑姑是我母亲从青年时代起的好朋友发给我的电邮：

整个看下来，才更多地了解了您们当年的处境，对于完全不了解背景的人，感觉恐怕就是一个贪心后妈，政治上谈不上。

我回复他说：谢谢你一直在看。这个故事的主题就是我这个里面的人让外面的人知道，D的最基本的力量都是些什么样的人，D的文化有多么的恶俗。如果我是个平民子弟，讲述的后妈不过是个曹七巧那样的人物。但是我家是D的高官，父亲还是位被不少人拥戴的"旗手"和"领军人"，这种故事我不讲，有谁知道。人是最不可靠的，无论很多人眼中多么"高大全"的人，也绝不可靠。只有一个相对良好的制度是我们应该拥戴和保卫的。

好，今天的节目就到这儿，谢谢收听。我们明天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