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的6月4日，舊金山
30年前的6月4日晚上，我不在北京，不在天安門廣場。我在柏克萊加大國際樓（International House）。大樓禮堂裡有幾百人，主要是柏克萊加大中國大陸留學生和舊金山灣區其他一些華人，正要為北京學生籌款，這是一場筹備多日的活動，並非因「六四」而臨時舉辦。主持籌款會的，是曾競選上海寶山縣人大代表並當選的前復旦大學（復旦大學在寶山縣境內）新聞系學生徐邦泰。
因為時差，當天北京發生的事，灣區民眾早就知道了。徐邦泰在台上一開口，說：就在今天凌晨，北京政府向學生開槍了，許多學生和市民被打死。台下頓時哭作一團。
就在此時，突然有人大喊：大門口有人指責北京的學生，為中共說話。立刻有幾個年輕人怒不可遏，大步向大門跑去，說要揍那家伙。走到大門口一看，卻都住了手。那是一個精瘦長者 ，一拳下去，恐怕要了他半條命。
以後才知道，這位長者，是早年台灣留學生秦境鈞。此處暫且按下不表。
那年4月北京爆發學潮後，北京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灣區人的心，主要是「老中」，「老外」也不遑多讓。舊金山中領館前，動輒就有幾百人甚至幾千人示威，聲援北京的學生。有時示威者先在舊金山中國城花園角廣場集會、發言，再遊行到日本城對面的中領館。警方也出動警力維持秩序。有時示威人潮汹湧， 遊行隊伍佔據大街，阻礙交通，駕車人並不惱怒，反而高聲鳴喇叭表示支持。
時任總領事鄭萬珍回北京述職，館務由兩位副總領事高道周和周文重負責。高道周對來自北加州各大學的中國留學生比較客氣，和學生說話語氣誠懇，態度和善。宣佈學生運動為動亂的人民日報「426」社論發表之前，多次同意把學生的抗議信傳真到北京教育部。周文重則從不理睬學生。後來高道周返回中國，不知去了哪裡，僑社傳說他退休了。周文重則官運亨通，扶搖直上，後任駐洛杉磯總領事、駐美公使，再任外交部副部長、駐美大使。
「六四」之前在中領館前的示威集會，兩件事或可一提：一是一位年輕官員，應該是一位副領事，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有幾次拿著錄影機，從領館出來，對著示威人群拍攝，引發示威人群的憤怒抗議。被問到這件事時，領館發言人解釋說，他平時就喜歡拍錄影，這是他個人行為。「六四」之後，這位官員「離開」了領館，被問起此事，他說的確是奉命行事，並非個人行為。他還說了句笑話：被你們團團圍住叫罵，差點人機俱毀。
第二件事是：東灣有個小地方Sunol，這個地方沒有設立市政府或鎮政府，英文稱之為unincorporated，有如化外之地。 當地人似乎生活在世外桃源，「帝力於我有何哉？」2010年人口統計913人，1989年可能人口更少。小鎮人少，卻不缺少幽默，1981年，他們自已玩選舉鎮長的遊戲，兩位候選人之外，還有一「候選人」是某居民的大黑狗。選舉結果，大黑狗當選。
大黑狗也履行鎮長的職責，主要是鎮裡每年萬聖節遊行時，擔任指揮官，走在最前面，引領隊伍向前。
這場1981年的鎮長選舉，在美國都罕有人注意，不料1989年北京學生運動高潮時，北京的「人民日報」挖出這件陳年往事，大作文章，以狗當選鎮長抨擊美國的民主，指美式民主行不通（不了解美式幽默）。當時北京一舉一動受到全世界關注，這篇「討美檄文」經駐北京的外國媒體報導，傳到Sunol鎮，鎮民半是憤怒，半是好玩，用大卡車載著「鎮長」，也到舊金山中領館示威一番。鎮民Solveig Shearer說，「我們的大黑狗，就是民主與自由的象徵。」
「老鎮長」已於1994年蒙主寵招。但牠當時站在卡車上，威風凛凛地注視著中領館的模樣，仿佛仍在眼前。 2008年，鎮民籌款為「老鎮長」雕像，現在是Sunol的招牌。對了，大黑狗名叫Bosco。
30年前的1989年，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40週年，舊金山中國城的親北京僑團，新年過後不久就開始籌備，準備大肆慶祝。隨著北京槍響，他們不但停了下來，而且成立了民主基金會，和其他一些社團如中國民主教育基金會一起，籌款在中國城花園角廣場，重新竪起在天安門廣場被中國人民解放軍坦克推倒的民主女神像。五年後的1994年6月4日，銅像正式落成，是中國之外，全世界第一尊在公共土地上的民主女神像。
雕塑民主女神像的負責人，公開的是舊金山藝術大學（Academy of Art University）教授Thomas Marsh，但主其事者還有林風眠大師的學生潘其柳，參與的也有那所大學的多位中國大陸留學生，因有親友在中國大陸，包括潘其柳在內，都沒有公開身份。
此處所說親北京僑團，其中有的人1949年就在舊金山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其餘也有十多年、數十年的「親共」歷史。但是，1989年「六四」後，他們不但停止籌備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慶的活動，還在當年7 月 1日，中國共產黨黨慶之日，邀請多位香港明星，在舊金山金融區的Justin Herman廣場，舉辦演唱會，再次遺責中共，向中共嗆聲。哪幾位明星出席了演唱會？想不起來了，但記得歌手張明敏唱了他的名曲「我的中國心」。
「六四」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舊金山市府廣場又舉行了一場抗議中共的集會，不久前訪問中國歸來的市長Art Agnos宣佈：中止舊金山和上海的姐妹市關係。市長此行，舊金山一家回收廢紙的公司，和上海一家造紙廠簽約，向上海方面提供廢紙。該公司在那幾天宣佈廢除此合約。
在6、70年代美國反戰和民權運動中，風頭無兩的著名歌手瓊．拜亞（ Joan Baez），在集會上自彈自唱，演唱了美國民權運動時的名曲「We Shall Overcome」。
後來拜亞創作並演唱了以天安門事件為背景的歌曲「中國」（China）。這首歌在網上很容易找到，每聽一次，都有催人淚下的感覺。
集會的高潮是：台上突然出現兩個年輕人：舊金山中領館的領事張利民和周黎明。
那天晚上，張利民和周黎明一起走出領館（那時領館官員都住在領館，現在都住館外），步行來到離領館不太遠的市府廣場，對主持人表明身份，說要上台說幾句話。上台後表示抗議屠殺，宣佈不再為中國政府工作。有位僑民非常激動，跑上台和兩人擁抱，並高喊口號，台下跟著一起喊。
「六四」之後一段時間，約有十位舊金山中領館官員出走，其中有的是夫妻。除了張利民、周黎明高調「投奔自由」，其他人都是悄悄離開。因為工作緣故，這些領事和親北京僑團比較熟。他們中有些人出走後，親北京僑團人士幫助他們很多。
「六四」之後，上述親北京僑團人士和黃雨川先生創辦的中國民主教育基金會等，遊說當時舊金山市議會唯一的華裔市議員謝國翔，提案在舊金山中國城花園角廣場竪立民主女神像，市議會全票通過並經Agnos市長簽署定案。
花園角廣場是屬於市公園康樂局管理的公共土地，而女神像又是一尊設在公共土地上的藝術品，此案還需經市公園康樂委員會和市藝術委員會同意。兩個委員會為此案舉行公聽會時，周文重副總領事都去發言，指北京發生的事是反革命暴亂，在舊金山竪立民主女神像，「將嚴重傷害中國人民的感情」。
不知周文重此舉是否涉嫌干涉美國內政。但民主女神像案最終通過，只是藝術委員會要求，為了不和周圍環境相沖，女神像改用銅色，而非原來的白色。除籌款25 萬元雕塑銅像外，市政府還要求主事者再籌三萬元，用於今後萬一銅像被毀壞或遭污損時修復之用。
好事多磨。1994年上半年，女神像即將竪立之際，新任駐舊金山總領事梅平履新，立刻給新市長Frank Jordan寫了一封信，說在舊金山竪立民主女神像，將嚴重傷害中國人民感情，要求市長下令制止此事。Jordan市長很客氣回信，說這是市議會全票通過，並經前任市長簽名而決定的事，他無權更改。
1994年6月4 日，「六四」整整五週年那天，舊金山花園角廣場人頭攢動，水洩不通。中國著名異議人士方勵之教授、聯邦眾議員波洛西（Nancy Pelosi）等，都來參加民主女神像落成儀式（见图）。
這尊青銅鑄就的民主女神像，高10英尺，約為原作33英尺的三分之一。Thomas March 教授說，這尊像屬於中國人民，今後中國民主自由了，要把她送到中國去。
從此之後，年年「六四」週年，舊金山灣區的民眾，都到這裡紀念「六四」。
花園角廣場被稱為舊金山中國城的心臟，親中團體的活動，如慶祝「十一」的升旗儀式等，也這裡舉辦。於是出現很有趣的畫面：升五星紅旗時，背景可看到民主女神像。親中團體曾有一次用布遮蓋女神像，經抗議後再也沒有發生。
再來說說本文開頭說到的秦境鈞，他自己說，多年前從台灣到猶他州揚百翰大學唸書，畢業後找工作不順，後和太太在柏克萊加大校園外開設餐車（Food Truck），向學生賣午餐為生。北京發生「六四」，秦境釣的生活因此發生大變化。不僅「六四」當天晚上到柏克萊加大International House指責北京的學生，後來幾乎每天，他都搭捷運從東灣（他住柏克萊，該市在舊金山灣區的東灣）來到舊金山，多數在中國城都板街和華盛頓街的路口，有時在主流社會的大型活動中，掛起他製作、有圖有中英文說明的木板，然後站在木凳或塑膠桶上，宣揚中共政績，指責美國。
如此「不事稼穯」，嚴重影響他的生活，房屋貸款和夫妻感情都出現問題，但他仍樂此不疲。記得一次越灣長跑（Bay to Breakers，今年是第108屆），秦境鈞在終點的Ocean Beach，站在木凳上高喊：「美國嫉妒，美國嫉妒（America is jealous . America is jealous ）。」幾個白人青年對他喊「嫉妒甚麼? （Jealousy of what?」秦答：「嫉妒中國。（Jealousy of China.）青年說，「不可能。（No Way.）」雙方爭執，年輕人很快發現和秦境鈞爭不出名堂，離他而去。
秦境鈞這樣做，如果沒有20多年，至少有十多年。有人說他心理有問題。我覺得，如果他有精神疾病，應屬可憐之人。如果沒有精神疾病，多年來始終如一做一件事，則值得佩服，儘管我不同意他的觀點。
也有人說，秦境鈞一定拿了中共的錢。曾有一位僑界人士問我：「那個整天在都板街喊叫的人是甚麼人？」我弄清楚他問的是秦境鈞後，把所知告訴他。他後來說， 中領館請他打聽此人。
不見秦境鈞久矣，希望他建康平安。
宇宙的歷史長河中，30年可能連一秒鐘都算不上。人類世界中，30年卻是很長一段時間。30年來有很多變化，1989年在舊金山Justin Herman廣場唱「我的中國心」，向中共嗆聲的張明敏，後來又上了北京的春晚，唱的還是那首「我的中國心」；當年在中領館前示威的某些人，後來成了北京的座上客；當年發起竪立民主女神像活動的某些人，後來卻說天安門廣場的鎮壓是必要的。
回首30年前舊金山的這些往事，我耳畔再次響起瓊．拜亞創作並演唱的歌曲「北京」結尾時那幾句：「中國將會自由，中國將會自由，中國將會自由。」（China Shall Be Free, China Shall Be Free, China Shall Be Free.）
這首歌，每次聆聽，都令人淚下。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