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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0日星期一

曾伯炎:遥祭榴红

4月初,流沙河凄然低语我:3天前,榴红走了。我的心一沉:巴蜀这个性独特的文学之星,殒落旅居的加拿大了。

归家路上,榴红这人到哪里,欢声笑语就带到哪里;笔到纸上,风趣、妙趣人物便跃然纸上的作家,在今天,年产千部的小说里,还读得到吗?

我有些失魄丢魂地走在哪天归家的路上,不禁忆起蜀中许多文朋诗友,一群、一批,先榴红而去:英年早逝的,盛年蒙难的,一亮而熄的,数不胜数,被榴红这噩耗,又一个个牽引在我眼前:

53岁的周克芹,死那年,他还告我:正完成一部长篇,命名《饥饿的平原》,这是写城乡结合地区出现另一种精神飢饿。没几个月,听见他肝癌离世的消息时,我与何同心、王志杰与高虹等,从川南那笔会爬腿就往成都赶,对克芹英年早逝的悲愤,是联系他中专生也遭57之难,一并渲泄于那葬礼,仍如在眼前。

接着,54岁的贺星寒,正如日中天,又撒手而去。

记得64镇圧后,他组织一个周谈读书会,借说诗论文渲泄心中苦闷,又趁他小说促进会获批准办一张报纸:他命名为《说报》以文学反映社会,以纸媒发言论一律下之异声,他与我正研究于他家。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告我:是北京戴睛读了他那篇《三峡的沉沦》打来的,赞扬不已。戴睛认为这么老辣文笔,定是老傢伙写的,问到星寒与她是同样年轻的一辈,如李慎之读王怡之文那么惊讶王的年轻:用"了不得"赞叹一样!戴睛也赞赏星寒。那时的星寒,是成都最先操作电脑写作的作家,电脑上,正完成一部小说,命名《狂欢》他说:这是写一个街娃出身的流氓人物,玩弄知识分子的故亊。没想到他也是刚完稿,就被食道癌夺命,随克芹而去,由我们这些白发人送黑发人,能不哀伤与遗憾吗?

想到这些年轻于我,早走在榴红那黄泉路上,又想到年长于我更资深作家,也盛年早逝,感伤不巳……

脑里立即浮现出杨禾,那黝黑脸上转动着灵动的大眼:这位毕业于西南联大,与汪曾祺同辈的作家,沙汀调他入西南文联之前,已是重庆大学年轻的文学副教授。1956年,当周克芹还拿着习作,到布后街四川文学编辑部向邱原老师请教时,杨禾的小说,已在《人民文学》发头条。我表姐正说引我去见她统战的这作家杨禾,被反右运动所阻。真巧,我与他却在攺造右派的小凉山相遇。后来,他回作协,我回报社,其著仍不被人看重,直到他退休离世前,才由他儿子牛泊给他出版一本《逆旅潇潇》作安慰。杨禾是同今日斐声海内外散文大家王鼎钧同出山东的抗日流亡学生,他没有王鼎钧的著作等身,却有运动中3次自杀未遂的历史,令我难忘。

当年,在省作协与杨禾对门而居的游篱。流沙河说:在那单位,只有游篱与他,才算合格编辑。而游篱出身1949年前川大中文系,是由真教授教出的真学士,沙汀调他进西南文联之前,已是西南师范学院讲师,看重他对苏俄车尔尼雪夫斯基等文艺理论的熟稔。但这些优点,在初中生喝了点延河水即自诩为革命作家眼里,却是缺点,他与杨禾皆打成右派,改正后,有的人还闪亮而熄,游篱是满腹珠玑,未亮就熄,这只是游篱个人的不幸吗?

现在,我怀着这么一长串文朋诗友的惋惜与遗憾,又隔着浩淼的太平洋,来惋惜与遥祭作家榴红了。

两年前,听作家谭楷说他常探亲去加拿大,我说,也在加拿大寂寞难奈的榴红,常打来越洋电话,情系故里故人,一接上话,就唠叼半小时,来解他乡愁,你也不去看看他?谭楷要了榴红的地址,几个月后,带回来一篇访问记录和几幅照片,题目是:"榴红,瘦如一句簫声",照片上,榴红模样,他比我与流沙河年龄小,显得比我俩都老。

我曾在电话里,怂恿榴红回乡,还以编《青年作家》老搭裆徐慧打动他,说徐在澳洲蒙纳什大学任教授带研究生,够忙了,也3年两载,抽身回来,与我们坐茶館。榴红说他多么想念成都茶馆,只是肺心病,没条件坐长途飞机了。

当流沙河给我说榴红走了。我脑里立即跳出杜甫悼李白的两行诗:"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联想到吾蜀的东坡夫子到近代李劼人先生,虽运命坎坷,文命却留下如彗星的闪灿,哪有眼前群星殒落的惨状呢!

榴红这颗文学之星,闪亮升起于他17岁的1950年,是在作家西戎主编的《川西日报.副刋》上。那时,此副刋展露文采的,有我后来认识的诗人高平,与石室同窗的陈远谋,西戎最器重两作者,便是流沙河与榴红。他发函金堂县委与崇庆县委,调流沙河与榴红来川西日报。1950年秋,流沙河来了,榴红,却去川大中文系上学了。但是,由于榴红上学仍在沙汀主编的《西南文艺》展现他的才智,毕业后,又被沙汀调去重庆西南文联。可是,在那政治运动密集的年月,俞平伯与钱钟书这种书斋文人,也要赶到湖北咸宁牛棚改造,榴红这种青年作家,逃得了夹着尾巴攺造的煅打吗,他也下放米易塆丘后,曾发配荗汶山里。

1980年代初,文坛解冻,解出刘心武《班主任》与陆新华《伤痕》这类突破三突出规格的作品,引文学回归本位本体时,蜀中也有流沙河、贺星寒及周克芹、榴红等,如出土文物,以反映真实讲真话抒真情的作品,解冻读者的思想。甚至与我同熬煎小凉山风雪的知青作家周永严,也召入《四川文学》填补文革后,文学编辑缺乏的空白。那文艺的早春二月,至今犹在眼前。

此时,榴红主编那本《青年作家》很青春、很生气,葱绿着文坛。而榴红作品,最具个性与艺心的,是幽默风格,风趣人物与乡士故亊,尤其描绘人性的细致笔墨,同情低层的悲悯情怀,独具一格,与当时那些追风赶浪作家,玩时尚、玩深沉、玩嘻皮不同,榴红只观注人们不起眼小人物的灵魂,去挖掘与刻画,他像契可夫那么带着对小人物的同情与幽默,将许多不入作家视线的人物,如画家丰子恺与丁聪那么信手从生活中拈来,即妙趣横生,一读难忘。

他曾向年轻编辑田子镒讲这么一个故亊,有老农说:我家三代都是打屁股的,我父亲做塾师,打学生屁股,我耕田,打牛屁股。我儿子做下层干部擅于拍马,岂不仍是打屁股的吗?对生活与历史慨括浓缩得多么精采呵!

大约在1983年的《四川文学》上,榴红那篇"樊阿炳买奶山羊"我一读,就掩卷难忘,被众多读者津津乐道,那魅力人物却是一个乡村老实农民樊阿炳,读来有读契可夫"小公务员之死"的感受,又有读赵树理刻画乡村人物的漫画笔调。樊阿柄这个有趣人物,在我家闲话里,将当时琼瑶的那种庸俗的审美情趣,也被冲涮,提升为榴红雅的审美品味。榴红塑造的樊阿炳,不仅成我家里的口头禅,竟然以奶山羊做榴红绰号。如鲁迅贡献了阿Q这成功人物。

过了几十年后,令我惊奇的是:作家谭楷也用此人物赞赏榴红,他写道:"樊阿柄买奶山羊写得多好呵!既有李劼人、沙汀那种风骨,又有榴红自制的花椒…"我家文学外行与这文学内行产生共识共赏共赞,不说明榴红文笔的魔力与魅力吗?甚至,我上网发现:外省还有读榴红小说塑造的樊阿炳,笑破了他肚皮哩。我终于从脑库与文本搜索出那故亊与人物,略述于此,与大家共析共赏:

榴红恢谐的叙述,总使人忍俊不禁,老实善良木讷的樊阿炳,看见好友兼公社分管多种经营办公室主任的杨玉元书记家,养奶山羊致富,他动了心。公社苐二次到陕西买羊时,他说服老婆,到处借钱,筹齐了70块钱预交款,这以后,家里一天三顿饭的话题,都离不了这奶山羊,不厌其烦地算着同一笔账,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哪知,被他认为的好朋友杨玉元烧了骗了他,买回的羊有好孬,他们用拈阄的方法分配,樊阿炳拈到66号,是一只好羊,被好友杨玉元的99号孬羊掉包換了。反映出公有制这分配问题,很难解决权力假公济私的难题。阿炳的老婆到公社闹了一阵,吃了亏已挽不回,于是,买羊蚀了本的怒气,全发在夹舌子〈结巴〉的阿炳身上。请看榴红趣味的描写:

"长了一副窄脸的阿炳,从来就不是宽脸老婆的对手,历来只有缩在灶角落里,听凭老婆从天南骂到海北,而他自己,则只是间或哼两声,表示他的存在和反抗。在极少有的情况下,才鼓起一对牛眼睛,结结巴巴地回半句嘴。那光景,就像是他老婆做了一篇长甩甩的文章,他只不过是在当中稀稀落落地打几个标点符号。固然,打标点符号的,还不止他一人,还有他们那位九岁儿子"叫幺""叫"在本地方言是哭的意思,"叫幺"就是爱哭的阿幺。不过,叫幺打标点符号,跟他爸全然不同,他不是表现反抗,而是完全站在妈妈一边,给妈妈的某些精彩句子打着重符号,这通常是在他爸被骂的连声气颠颠都没有了的时候,他便落井下石,顺着他妈的口气,也来哼哼两声,或者骂上一两句,比方他妈当时骂道:"你呀,阿炳子!硬是瓜得伤心呵!"他用同样口气接过来骂:

"简直瓜得要命啊!瓜得连路都找不到回来了啊!我硬是看见你都够了啊!"

其实,这些话,都是他妈原来骂他的,他原封不动地搬来转赠给爸爸……"

就这么一段描写,作品具有烟火气,人性与人情味,如此风趣与幽默,留传读者中几十年难忘,岂非口碑吗?这口碑,不比那些不干净的奖状奖金更有价值吗?

记得,我年轻时,听作家沙汀谈写小说的经验是;"故亊好编,细节难找。"而榴红,正是从积累丰富生活细节来塑造人物,读来决无慨念化、公式化、脸谱化那些弊病,榴红挖掘的,尽是毫不英雄、英模的普通寻常小人物形象来塑造,便毫无假大空与高大全塑的空泛,转眼尽变文学的垃圾与泡沬被淘汰。

最突出的是,他这很富幽默感的风格,很稀有,对我们这受假道学假正经毒化历史不短缺乏幽默感的民族,幽默天资,尤其可贵。幽默大师林语堂说:"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其文化必日趋虚伪,生活必日趋欺诈,思想必日趋迂腐,文学必日趋干枯,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这些话,虽说于80多年前,仿佛是针对现代与社会病象的处方。榴红那富于幽默的素质,没有充分发挥,流沙河在他《y先生语录》洋溢的幽默,已埋没于他近年文字训诂。成都这片文化厚土,幽默文化曾源远流长呵!

仅这百年来,1902年,李劼人编《川报》便发掘出李宗吾对历史人物的厚黑幽默。230年代,以点石斋讽喻世亊军阀的,有刘师亮辛辣的幽默。直到1940年代成都,还有汤远烈以丁老坎随笔专栏对巿井巿侩的幽默,及漫画家谢趣生在《新新新闻.每周漫画》上的画鬼幽默,到榴红的幽默小说,已是绝笔矣!当下,大讲乡土文化复兴,只有颂圣文化复兴,决无幽默文化的起死,一叹!

榴红那可贵的幽默天份,若生能逢时,也许他是四川的林语堂,或巴蜀的萧伯纳。可惜了榴红的才智、才情与才赋,前苏联的专制,总还留下萧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萧斯塔可维奇等文艺天才,有中国这么梳篦式地外加文革牛鬼蛇神横扫,这么灭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吗?

当年文革,还规定:围着一个人的毛思想转悠,照样板创作,使创作变成一种技术,不是艺术,绝灭了作家艺术活力与生命力。包括榴红的天赋,这便是我悼念榴红获得的一种感悟!.

振华兄〔榴红原名王振华〕,一路走好,现在,你可以寻 克芹、星寒等文友于天宫瑶池,去品茗纵情谈艺论文了,但愿在梦中能听见你那谈笑风生的苦笑、讪笑与欢笑。

曾伯炎哀挽于戍戌春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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