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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4月4日星期三

木心: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林夕)

木心先生走了6年了,他来的也不是时候。

木心出生的前三年,退位的宣统被逐出紫禁城,皇权终结,党权纷争。
木心出生那年,清党逼出的宁汉分裂,"南昌起义",埋下了国民党二十年后失败的种子。

那时候的文学,风光是属于太阳社的成立,胡适、陈独秀发起的文学革命的, "落伍"的鲁迅出版了晦涩难懂的散文诗《野草》,在香港发表题为《无声的中国》演讲——五四运动所开出的新精神,不到十年,便夭折了。

也在一九二七年,王国维自沉,遗言"义无再辱",是降将李陵拒绝归汉时说的话。

民国初,乌镇有24份大户人家。站在桥头看去,那些高屋就是大户人家,1949年后悉数出走遗散了。
木心的母亲为了免除"地主"成分,交出"孙家花园",去上海投奔时在浦东高桥育民中学教书的儿子。
母子相见,木心眼见母亲还戴着黑丝网手套,心里苦笑。

1956年,木心第一次被拘留,在上海第二看守所。罪名是策划偷渡。
上海美专的同学偷渡未遂,检举了没有参与策划的木心。调查许久,查无实据。

出狱前,木心听到了母亲过世的消息。在纽约人拍的纪录片中,暮年木心说:我哭得醒不过来。为什么不等到我出去以后才告诉呢,非要跑进来对我说"你妈妈死了"。

四十出头的木心,在文革中被隔离审查,要写思想汇报,要写检查交代,所以可以得到纸,可以得到笔,当然也可以得到小桌子,所以他把省下来的纸,省下来的墨水写了70余万字的狱中手记。

这样的时代里,文学又能做些什么呢?
日后的木心是清醒的:"在这早已失落价值判断的时空里,我岂非将自始至终无所作为?"
1984年,移居纽约仅两年的木心成了驰名台湾的海外作家。
无巧不巧的,1984年,《倾城之恋》被上海《收获》杂志刊载,张爱玲就此重返大陆阅读视野,阿城误以为她是躲在上海里弄的高手。
同一年,真正长期隐在上海里弄的高手木心,名震了彼岸文坛。
台湾出版木心的20年后,大陆出版了木心《哥伦比亚的倒影》。木心再次像一个"不明飞行物"突降大陆。

2013年初春,《文学回忆录》出版,又是一阵轰动。
笔记记了五本,印成书后,依然有厚厚的两大本。
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通篇大言断语,经常一言以蔽之。
笔记对口头演讲的过滤固然促成了这个特点,但它未尝不是木心自己风格的体现。

对于当代中国人,所谓的大言欺世不是什么成语,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碰到的现实。
木心的大言可不欺世,相反,却能使人回到那种古老的"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的感觉。
炎炎,猛烈也!
《文学回忆录》读来就口腔快感无比强大,犹如与天才少女聊天,她率真,却谙世情,说话不严谨,但亮丽。时时以妙语冲撞着你。

所以《文学回忆录》不是正经的文学史。
正经的文学史都是成熟的少妇,有着理性的虚荣。

《文学回忆录》严格说是才子话,与《今生今世》的才子书不同,胡兰成是久经世故的率真,木心是率真到"久经世故"。 

张爱玲"成名要趁早"的一声叫帘与木心拿捏身份,不肯将就读者的写作,形成强烈的比对。
木心对此有说辞:世界这么大,时间还很多,不要着急没读者。
这是耐性,也是派头。单是这派头,我也敬佩。

木心是锦衣华服,不屑追赶野狗。张爱玲是大俗大雅,心底无雅俗之分。
曹学芹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人,无物,更无雅俗。
考虑各种因素,木心82年才出国,共和国的罪,他全受过,天才再强,也强不过时代呀。

木心一直强调,他是献身给了艺术。他自言:断子绝孙。
我听了心脏一颤,震惊。

少年早慧,却生不逢时,无用才之地不说,还坐牢,生活苦闷。
待出国,已经六十了,拉了一群画家,搞摄影的,开堂授课,妙语连珠,洋洋洒洒一部回忆录,倾泻了积郁一生的才气,元气。
真替他寂寞。

曹学芹也生不逢时,也耐的住寂寞,可他好歹有"脂砚斋",佳人随侍,难得的是懂的他。
血肉之躯,总要精神抚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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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慧天才如张爱玲,在22岁,适时遇上懂她的人,开了花。与天才是大幸。与女人是大不幸。

胡兰成是懂张爱玲的,"这样破化佳话,才写得好小说。"单是这一句,愚夫愚妇哪里懂?木心"精神"生活隐蔽,不可考。

唯有在《文学回忆录》里露了一点底,少年时有个女性笔友,通了五年的信,只讨论圣经。
想来,女性笔友资质有限,不是木心的"对手",成不了佳话。

木心多次在《文学回忆录》提到,中国文学史如果可以比喻为一座塔,他说陶渊明稳坐塔尖。真是好见识。
顺着这比喻,张爱玲就是白素贞之子,是要掀翻搭的人。
梁文道在《文学回忆录》序言里称木心为局外人,这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一种恰当的分类。
这群局外人是与文学并无直接关系的人,主要是画家。

讲课时间是在二十年前,地点是在异国他乡的纽约,与局外人们的故乡隔着半个地球。
这一纯属私人性质的事件经过陈丹青的力荐,却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传奇。
文学是可以超越时代的,天才的肉身强不过时代,天才留下的精神火种,再强的时代也无可奈何。

木心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艺术的十字架,既因此而吃尽苦头,又因此而度过劫难,并于垂暮之年终获拯救,尽管十字架上并没有一位鲜血淋漓的基督。

木心说:"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
人生八十四年,他始终面临各种非艺术势力的剥夺和取消,他用自己的法子竟然逃过了一切的劫难,他用文学,一字一字地救出了自己。

木心不仅救出自己,他分明是一字一句,救出汉字,救出汉语,救出汉语曾有过的高贵的命运……

他不论在修辞上,在思考上,包括他对意象的捕捉方式,给我们带来的惊喜,都是白话文普及后所没有的。
能把汉语表达得如此之充沛,木心是一个,张爱玲另是一个。

现在,他的演奏结束了,素履之往,诗心永存。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他受那么多苦,那么坎坷,六十岁了还要跑到外国去,这样一个人,可是看他的目光,很明澈。

按理说,这样一个人看人看事应该是狐疑的、世故的,他不是,这样的老人,我们无缘再见了,这样的文字,再也没有了。

有这样的文章,有这样的人,居然跟我们活在同一个时代,活在一个世界上,我们应当高兴。

这个人人裤腰带上别个小喇叭的信息时代,有了木心,看上去也没那么悲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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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有病要读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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