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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26日星期四

北明:感謝有你 ——記念RFA同事馬平(王環)


旬日公休後昨日到班,見到的第一個同事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告訴你一個壞消息。
——自由亞洲(RFA)是美國新聞媒體,創辦宗旨是對言論禁錮的國家傳播官方封鎖的消息;本部是中文部,雖然新聞不以價值判斷為取捨標準,但多年來出自大陸的消息十之八九是"壞消息」。對此我早就習以為常,難道還有什麼大洋彼岸的消息是不壞的消息嗎?
辦公大樓冷色燈光下,我脫口回答:「說」。同事面龐青峻,消息未出口,眼睛湧上一道哀泓。接著她吐出了一串字音:王環今天早上被車撞身亡了。我沒聽清,問她:「妳說的什麼?」她又說了一次,還是那一串字音。
我腦仁晃蕩一下,短路了。仔細盯住一明的姣好的面龐和那對哀泓瀰漫的眼睛,她竟沒有收回此話的意思。我盯住她的嘴發誓:這不是真的!「是真的北明。當地報紙都登了消息了。今天早上,他當班編新聞,他可能趕着上班……」。我心一驚,趕緊抱住她,繼而又問是誰的責任。她說:「他步行上班赶交通车,就被一辆小車撞了,送到醫院,已經過去了。」
那么这死讯是真的了?我雙手機械在自己辦公抽屜裡扒拉要找的磁帶,上面錄的是王環到華府本司應聘那年我做的節目。王環後我一年到RFA,我是中文部不多幾個從始至終與他同事的記者。腦子震驚得無法思想,心中充滿哀傷,踱步到他的辦公桌前。桌下,那雙平時穿的布鞋似乎帶著溫度,忠實地期盼着主人再度帶它在辦公樓裡輕盈地走動;桌上電腦前,一摞新聞稿散發著油墨香氣,半压在写字板上,等候他翻檢、編輯、播出;桌角那個平時他用的大碗,依舊埋在凌亂的稿紙間,痴痴地盼望盛滿一包方便麵再加兩個雞蛋,在忘了帶飯的時候,打發他工作中飢餓的腸胃;單人座椅虛位以待,馬平每天在這個座椅上,拱起他寬厚的背,埋下他碩大的頭專注於工作……。這個位置,他一坐就是二十年,此刻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已經、突然、永遠不再回來。生活中的奇蹟太少,但我依然不能相信這類所謂突發事件。
星月高懸,我下班回家。剛把王環放下,卻見本司另一同事,Paul Eckert,在臉書上把他的死訊公佈了。與可怕的宣判文字同時呈現的,是他的肖像。太熟悉了!圖片上就是即刻推門而入的這個人,帶著些微的煙草味兒;就是每天都與你面對的微笑,還帶著沙啞的鼻音;就是掃過你眉峰的目光,帶著藏在眼皮裡的調侃。圖片熟悉得讓人草木皆兵,驚心動魄,帶著不可一世的死訊,瞬間擊穿你的大腦,讓你周圍一片空白。仔細凝視他的微笑,我知道我必須努力打退他依然在場的鐵一般的事實,必須確認,我平時戲稱「馬鬍子」的這個同事和朋友 已經、突然、永遠不再回來,不在世上,不會再見了
王環本名馬平,前中國社科院歷史所研究員,現任RFA的新聞編輯,「每週新聞綜述」的主持人。善良,敬業,平易,親和,歡快,幽默,通達,善解人意......。多年來,他的辦公桌與我的只一步之遙。週末上班人不多,他常在急匆匆去播音室途中,在我的桌位前停下,把布滿白鬍子的下巴擱在我的籬笆上,跟我開個玩笑,然後趁着我莞爾或嗔怪,揚長而去。 有時其他同事跟我聊天,他也會停下路過的腳步,瞇著眼睛靠近來插科打諢,把本來嚴肅的話題弄得七零八落,帶著聲響叮噹落地,彷彿他身體裡盛滿了歡樂,不用來消解世間嚴重的麻煩,就會在自己體內擁塞膨脹,消解自己。這麼多年,我沒見過他皺眉頭,發脾氣,愁苦相或慌張樣,他閱人總是笑咪咪,做事大都從容不迫。
馬平也跟江澤民調侃,他讓這位中共前總書記在本公司籬笆上出盡洋相:他把江澤民在嚴肅公開場合扣挖鼻孔、梳裡毛髮、翻着圓肚皮鳧水,與外國總統踮腳擁抱的醜態特寫一一剪裁下來,貼在他的籬笆上,而且圖片朝外,舉凡路過他籬笆的人都能看見。這樣的幽默是嚴肅的,每次我工作閒暇注目大陸當局這些最高醜態,都會重溫二十多年來的一個事實,這個事實至今依然陌生:這裡是自由亞洲電台,這裡言論新聞出版自由之所,這裡是無視極權統治、尊重獨立精神的堡壘。
王環另一特點是喜歡抽煙,他與中文部為數不多的三、兩煙民結為莫逆之交,無論刮風下雨,天寒地凍,他們總是悄悄地吆喝上,以奔赴刑場的整齊步伐,穿過本司曲裡拐彎的各種辦公通道,最後打開一扇通往天地之門,站在赤日裡或嚴寒中,吞雲吐霧,接受尼古丁的熏殺。不過當他帶著滿身煙草味進門,被人聞出來時,你剛對他一瞪眼,他就嘿嘿報赧一笑。那一笑是綠燈,說明公司裡是個人,都有權監督他抽煙。
酒後的馬平更可愛,他會不失時機地擁抱任何一個走到面前的人,並對懷中人親切地宣布我是多麼愛你!無論這人是男是女。酒開了,快樂之門就打開了,喝高了,醉人就成高人了,快樂的高人馬平就會說些事後不後悔沒說的話。那些話,如同董橋的書:拿起來就放不下,一放下就忘得精光。但是後來你會發現,在拿起來放下去之間和之後,你已有悄然的改變:不是更嚴肅了,而是更生動了;不是更憤怒了,而是更深沉了;不是更執著了,卻是更豁達了。
這是馬平突然遇難的第36小時。此刻寫下這些文字,與圖片上他鬍子裡的暖色微笑對視,依然親切熟悉得驚悚:斯人已逝,音容不退!這個週末他還會在他的籬笆裡,腳穿那雙布鞋,兜揣那個大煙斗,拱背埋首,忙著把那些不能不播報的消息,依次串聯成行成句成列,發送到那片六十多年的沉陸。果真如此,我一定回复平靜,恍然告訴自己,昨日的壞消息不過是一個噩夢而已。
此刻一輪橘黃色的大月亮升上遠空,漸為明色,如天燈一盞,溫柔了腳下這匆忙而堅硬的世界。這個世界不再有馬平,他已經、突然、永遠不再回來,不在世上,不會再見了,留下我們如夢初醒,從失卻中痛惜他啟示的那道平凡簡單而美麗的風景:勞作中的暖意、世事間的豁達、同事間親善!而我們總是忘記為曾經的擁有感恩。他的斷然離去,在他留下的空白處點燃了蠟燭,感恩節帶著一泓悲傷和懷念提前到來:感謝有你,馬鬍子,二十年來執手RFA,在大陸沉重的消息空間,如此這般,與我們同行。
北明
記於20151125日感恩節前夕
——《纵览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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