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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21日星期一

專訪陳冠中談新書《建豐二年》:假如⋯國民黨沒有輸掉大陸


特約撰稿人 阿Lo 發自北京

作家陳冠中在北京。攝:李隽輝/端傳媒





















自2000年住到北京,陳冠中就一直在準備以小說來書寫中國(九十年代時他也在京住過三年)。直至2009年才寫出第一本以大陸為背景的小說《盛世》,那時他快六十歲了。之前也嘗試過別的中國大陸題材,但沒寫成,他認為有很多題材可用,必須等待對的,就像題材也在等待對的作家一樣。2013年出版的《裸命》,原本是寫另一個樣子的西藏故事,後來覺得勉強下去也未必有好結果,決定丟掉,重新尋找一段新的「關係」。
最新小說《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歷經兩年懷胎,其間也有好幾個想法,最後有個衝動讓他決定了寫這個。其中最吸引和挑戰的就是小說類型「烏有史」(Uchronia)——重寫讓人期待但最終沒發生的歷史,讓想像介乎於史實與虛構之間的互玩曖昧中。
有人把《盛世》、《裸命》、《建豐二年》稱為陳冠中的「中國三部曲」,其實第四部已在等待,不想重覆自已的作家笑說,下一部,可能會很溫情也說不定。



建豐二年

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年9月
作者:陳冠中 


一部烏有歷史寫就的政治寓言。1979年,號稱憲政時期的中國,連任五屆的老總統在1975年駕崩,三年後,1200人組成的國民大會在南京「選舉」少總統建豐成為第六任中華民國總統。建豐二年已成就斐然,在中國人統治的中國土地上,近百年都沒有如此富足安定的時候了。大國既已復興崛起,萬國競相來朝,國民見多識廣,外交也不再仰人鼻息……本書要寫的既是建豐總統成就的中華奇蹟,更寫出了建豐君上心頭難以開解的幾個心結……

What if…台灣跟中國大陸之間無海峽

2014年10月電視劇《北平無戰事》內地首播後成為網絡熱話,大家關注的,並非飾演「臥底」的劉燁,而是承上啟下貫穿整劇、大多數時候只聞其聲或偶見背影的「幕後大老闆」。好奇觀眾紛紛問,電話裏浙江口音的人到底是誰?為何接聽電話的會稱呼他為「建豐同志」?蔣經國,字建豐。結果這位「同志」的事蹟首次在內地媒體流傳,媒體找出「靠聲音走紅」的幕後配音員,還紅了「建豐同志成長記」、 「誰可稱蔣經國為『建豐同志』」等一系列故事。
陳冠中版的「建豐」緣起,與電視劇無關,還沒看過《北平無戰事》的他卻為此而高興,因這個名字過往在內地沒多少人知道。作家更把「同志」譜名之外的「字」升級為皇帝年號,新小說《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為讀者提供一個史無前例的中國特色「異托邦」想像。
「2009年我寫《盛世》,把中國盛世推到幾年後的2013,不久的未來,在小說來說,變成一個科幻小說,為未來而寫的。科幻小說裏的一個類型,就是烏托邦或反烏托邦,Utopia or Dystopia。U,是烏有,topia,是地方,烏有之鄉,烏有的地方,一般都是以未來喻今天。」
「而另外,有一種較少人寫的小說類型叫Uchronia,就是『烏有的時間』,寫的都是過去的一個時間點之後,大家熟悉的歷史完全改變了,你可想像相當有趣。比如Philip Roth的《美國陰謀》(The Plot Against America),寫羅斯福在二戰前的總統大選失敗,美國和納粹德國會怎樣?Philip Dick的《高城堡裏的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寫日本打贏太平洋戰爭,統治了美國。Chris Roberson的《天朝》(Celestial Empire),寫鄭和下西洋,繞過非洲最南部抵達歐洲,從此改變歐洲歷史。還有一本我最感興趣的,台灣應該早就出版可惜沒有,就是Vassily Aksyonov離開蘇聯後創作的《克里米亞島》(The Island of Crimea),他寫十月革命時,反共的白俄羅斯人逃到克里米亞,但紅軍打不過去,歷史上克里米亞是個半島,只有一小块非常窄的地帶與歐陸相連,小說假設克里米亞是個孤島,所以紅軍打不過去,它就變成與紅色帝國不一樣的『白區』,就是另一個世界。這其實跟台灣情況相似,隔了一個海峽,如果台灣跟中國大陸相連,可能早就沒有後來的『中華民國在台灣』了。」

What if…國民黨贏了1946年東北戰役

9月18日的北京下午,陽光微暖,在CBD一家意大利餐廳的室外,陳冠中講述他的Uchronia,或稱Alternative History的故事,另一段沒有發生卻「可能發生的歷史」。
《建豐二年》在作家的後設假想中,1946年關鍵的東北戰役,國民黨打贏後,共產黨流亡到蘇聯。首都南京金陵廣場和北平天安門城樓上,高掛老總統蔣公畫像。大哲人東蓀在香港讀完1976年9月10日報章頭條「一代魔頭拉柴」後便壽終正寢,留下遺作《我花開後百花殺?假如共產黨統治中國》。烏有鄉之中的烏有鄉。
假如真要「反轉」歷史,別的作家可會寫滿清憲政成功辛亥革命失敗,或吳三桂沒有放清兵入關,或日本統治中國,甚至無關痛癢地穿越回大唐或明朝。歷史的轉折,往往帶有偶然性,正如小說開首引用杜牧《赤壁》兩句:「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即使周瑜獲東風相助,也得有睿智把風抓緊。
希望借此紀念我的父母跟他們的年代。如果不是1949之後這樣,他們也不會離開上海去香港,我可能也不在香港。
「所謂歷史決定論之外的另一種說法是,歷史不是必然這樣發生的,如果東風不來,就走另一條路。我選擇1946年東北戰役這個轉折點,因影響重大,這一變,之後的歷史就改寫了。國共誰統治中國,其實關鍵是軍事上的勝負。」
陳冠中特別強調,他主要想寫1949至1979,這三十年。選擇這個歷史「關節」,背後原來有著私人情感。「小說裏面寫到的很多題材,國共、朝鮮戰爭,很多都是小時候父母輩談論的話題。我覺得,後來我們在香港,國民黨如何如何,好像不大重要,特別是小時候在旁邊聽,根本沒所謂。但對我父母和他們那輩,是人生中很重要的大事。很多年後,我還記得他們常常談的國共內戰、韓戰、立人將軍和蔣家父子等等,所以這些故事很像是他們的故事,希望借此紀念我的父母跟他們的年代。如果不是1949之後這樣,他們也不會離開上海去香港,我可能也不在香港。」

家陳冠中。攝:李隽輝/端傳媒

What if…1979年中國已經富起來,奧運會都開過了

假設了國民黨統治中國後,這三十年會怎樣?
陳冠中覺得自己最花力氣的,就是為這提問,為虛構的歷史,尋找比較有根有據的史料,作為寫作基礎。比如憑國民黨這些人物之前的行為,推斷出後來的可能性,於是涉及1946之前的歷史,他都盡量用所知的真實史料。
「79年之後蔣經國就不再寫日記,所以大家都不確實知道他後來想些甚麼,為何會走上所謂民主之路,只能猜。還好 ,我不用寫這個段落。」
「我是希望讀者能跟著小說的設計,去想像1949年到1979年國民黨統治中國這三十年間,有可能出現的一些面向與狀況……到了1979,中國可能已經很有錢,起碼大城市是這樣,因為中國49年已經跟美國走,開始做出口,有工廠廉價勞工,在沿海城市輸出輕工業產品給美國。當時美國也不需要日本、香港、台灣,完全是跟上海、天津、廣州做貿易。中國已經富起來,連奧運會都在南京開過了。」
香港只是個很普通的轉口港,但她仍是個英國殖民地自由港,可走私外國貨,賣到廣州,因為中國日益富裕的市場有此需要。
「至於中共為何逃到蘇聯?這是戰敗必然的,當年長征時,他們本計劃如果打不過國軍,最後沒路走就跑到蘇聯。那麼台灣,只是個以農業為主的中國省份,根本不會出現太多外省人;很多人根本也不用去香港。香港只是個很普通的轉口港,但她仍是個英國殖民地自由港,可走私外國貨,賣到廣州,因為中國日益富裕的市場有此需要。關於西藏的『一國兩治』,其實中華民國1946年憲法就容許地方自治,蔣介石時代都是用這個憲法,所以這並不違憲,起碼有很強根據。至於北平,應該不會有天安門廣場?天安門前面雖然沒有大廣場,但那一段的長安街在民國已通車;天安門城樓或許沒有現在的高,但天安門作為舊皇城的南門,是有可能掛上老總統像的。」

回到未來,全球化超時空視角

相比《盛世》聚焦帝都「嗨嗨」心態、《裸命》的漢藏性隱喻,《建豐二年》「回到未來」式全球化超時空視角更加複雜。
小說的第二部份「如此中國,這些人這些年這些事」出現的七個/對人物,自必為鋪排各種前因後果而存在。比如陳冠中自小聽父母談起的「立人將軍」,他說,這章有其軍事目的,通過他來交待為甚麼國民黨會打贏?朝鮮戰爭會怎樣?「平旺」那章,如何看國民黨與西藏的關係?「船王浩雲」,重點之一是給釣魚台一個解說。現實中,1973年死於秦城監獄的「東蓀」,陳冠中讓他生一場大病後多活三年,居住在香港,把書寫成,也透過一直反對一黨專政的大學問家,說清楚國共之事。
地緣、政治、經濟之外,還涉及流行文化和點點社會民生。在「麥師奶與麥阿斗」從農民工到城市打工妹的故事裏,陳冠中希望指涉中國大遷徙的現象,而草根階層也可成材。「麥阿斗與新浪潮導演合作拍電影還捧中國金像獎。現實中有位導演真名也叫文光,79年首作《蝶變》,第二部《地獄無門》,我就把它寫成《煉獄變》。」陳冠中雖不是打工階級,但戲痴麥阿斗的觀影成長史竟有著作家點點影子,裏面提及的很多粵語殘片也算是他的童年回憶。
那部《正紅旗下》,老舍寫了八萬字就不敢寫,但我在小說裏說他寫了一百多萬字。
最後陳冠中還借「樹森與歐梵」重整文學部份,為給老舍及其他作家補上另一段人生。「1968年老舍本將獲取諾貝爾文學獎,但他兩年前已自殺。如果在國民黨治下,他不會跳到太平湖,其他作家也會繼續寫作。那部《正紅旗下》,老舍寫了八萬字就不敢寫,但我在小說裏說他寫了一百多萬字。很多沒完成的文學作品,我都讓他以及其他作家完成,包括沈從文的《存者》。」
重構沒完成的「文學烏有史」之外,陳冠中更以「樹森與歐梵」合撰的《中國小說1949-1979》,借機整理真實但還未出現的「漢語作家史」,為之列一個清單:
「首先我覺得,好的作家,不管他在香港、台灣、大陸,都會寫出東西,不去香港、台灣,留在大陸,也可能是好作家,比如劉以鬯,在上海也會寫他的小說,不一定在香港才能寫。第二是,在老舍拿諾貝爾獎之後,我寫了第一、二代之後的作家,這個名單,全是真名,很多大家都不認識,因一般人只知道自己地方的作家,我故意把三地弄在一起,從嚴肅文學到流行小說都有。如果活在太平盛世的中國,他們其實都可以寫出東西。延安作家全沒放進去,因他們已跟共產黨跑掉。」

中港台,平行時空下的新關係

他認為,多年來,一談中國作家,就沒有台港,香港作家也看不到兩岸,台灣文學史也缺篇章。曾在香港、台北、北京三地生活,陳冠中寧選「華文作家」這個跨地域的稱呼。創作無分邊界,正如這部小說,借「烏有」之名企圖把既定的地域族群概念推翻,來一次「大洗牌」,A與B調亂地理身份後會怎樣?背後的意識形態會否因此而扭轉?當身邊朋友的名字被寫進小說裏,這個「烏有」可會給朋友的現實作某種導航?真實與虛構形成的平行時空可否產生新的關係?
小說中北平的「建豐二年」與現實裏蔣經國的中華民國總統第二年,同樣在1979年交疊。這一年,小說中「電工京生再貼小字報,暗喻少總統是新獨裁者」,現實中,台灣則在該年12月10日發生美麗島事件。「新中國烏有史」以此作為切斷點,可堪解讀。
「讀者最有權去解讀,我就是想把這些東西寫出來,起碼提供一種可能性。我最願意大家去討論,甚至不同意,可以寫出另外一種發生方法。我覺得這樣的討論很有價值,會對大家理解歷史更有用。」陳冠中覺得,這個小說,大概只有很少數的人會感興趣。但他一如以往,每次都把它當最後一次,寫完後就像把積累多時的所思所想全清空。
七年來,陳冠中暫時完成的「中國三部曲」,已由科幻到烏有,那麼,他眼中的現實中國又發生著怎樣的變化?「2008年後,許多中國老百姓有了嗨賴賴,high-lite-lite的『盛世心態』,這已是『新常態』,至今依然。不過,官方想大家看到的歷史不一定是唯一的歷史,小說家要寫出他自己感受到的真實。」
——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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