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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22日星期二

窦海军:永别朱厚泽的时刻


朱厚泽(窦海军摄)


  一个你所敬爱的人还活着,你却在忙活着他的后事,你一定会有一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我的任务是将厚泽先生的一张肖像、两幅摄影作品、一篇短文和家属的讣告文字印刷成一个小折页,以备朱老去世后发给亲友。
  要把折页的打样送给家属看,5821点多我行至建国门,电话里传来朱老女儿朱玫异样的声音:"我爸正在抢救,你快到医院来吧!他可能不行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心里还是忽悠了一下——隐隐的、一瞬间的失重感。
  到了北京医院,朱老又恢复了血压、心跳,但我知道不会有多久了。看到20米开外的朱玫抱膝坐在病房外天井里的暗处,那身形清晰地告诉我,她正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按常理,我本该过去招呼、安慰她一下,我甚至想把有些瘦弱的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好让这位多日来挣扎在黑暗苦涩海洋中的女子,能够有点扒到一块破船板的感觉。但是我没有靠近她,没有招呼她。我想这是她亲爱的父亲由生到死的时刻,是深爱着爸爸的女儿心情最悲痛、感受最复杂的时刻,此时去安慰她,去试图减轻她的哀伤与痛苦,实则是一种俗套的打扰,倒不如让她专心地沉浸在这真实的悲剧中更好。我至今也不清楚当时这样的想法、做法是对还是不对,但是过后我不想到朱玫那里去求证,因为我不想回首,因为我们不堪这样的回首。
  此时医生不让进病房,我在天井里徘徊思索着一件事情,就是要不要把这临终的消息告诉郑仲兵,要不要让他在这最后的时刻也在朱老的身旁。郑与朱相知多年,感情至深,于情于理都该让他来亲送朱老这一程。然而这些天郑老师一直陷于极度的悲痛之中难于自拔,悲泣常常,日渐憔悴。我一直劝慰他,并为他的健康担心。我想,如果让他来经历这最惨痛的时刻,会不会很不利于他的健康?若是不让他来,会不会给他造成终生的遗憾?在这两难之间徘徊了一会儿,我决定还是尽量减少活人的痛苦吧。明天一早告诉他,起码还能保证他今晚的睡眠,这对于70多岁的人来说还是挺重要的。电话响了,郑老师那边说:"朱老快不行了,你知道了吗?"我说我就在医院,本打算不告诉您的,怕您太难过。他说那怎么行呢?我怎么能不过去呢?
  接郑仲兵夫妇去医院的路上,下起了雨,我们宁愿相信这是苍天有灵为朱老落泪。
  家属大都在天井里,病房里两个护士悠缓地做着抢救后的收尾工作,平和而淡漠,就像人们饭后的散步。我站在朱老的床前,我不知道他的意识是否还清醒,不知道他的身体和精神是否很痛苦。此时他衰弱到极点,我的脑子里却像放电影一样,没完没了地出现他健康时的影像——聊天、打球、唱歌、微笑、倾听……这些距离现在太近了,恍如昨日。
  这个可敬可亲可爱的人,此时他真的就要死了;这个并不很老而且还很健康的老人,这么快就要死去了;这个睿智、深邃、和蔼的师友长辈现在很可能正在经历着他精神和肉体最痛苦的时刻,但是他无法表达,我也无从知晓他的感受。尽管对他的死我早有预料和思想准备,但是他不像住在旁边的杜润生老、李昌老那样已经在病床上昏沉了很长时间,如果是这样的情况,会使死亡变得自然很多,病人和亲友的痛苦可能也会减轻很多。此时我理性的堤坝濒临垮塌,更多是因为朱老昨天的鲜活与眼前的临终所形成的反差太大了,我的心好像是一块被撕扯着的破布,我无法抑制地泪流满面。我很想跪在床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想这样我的意识与他的意识可能会连接在一起,我可以用意念帮他减轻点痛苦,我甚至盼望着他尽快地走到那边去而不要再进行这种痛苦的生死徘徊了。
  但是我终归不是家属,不知真的这样做了合不合适,更怕犯了医院的忌讳。我站在离朱老的头部三米多的地方,哭,却不能出声。
  值夜班大夫将朱老的儿子朱华叫到值班室,说这样也不会维持多久,让家属做好准备。一直到朱老被推进太平间,我始终没有见到朱老的主治大夫崔美娟的身影,她可能在家里的电视前,也可能已经进入了梦乡。我想,以朱老的理性、为人和不麻烦别人的做事习惯,此时的朱老若是意识清醒,他也定会不愿意在这无力回天的时刻再打扰这位医生温馨的家庭生活的。
  仪器上的生命信号在慢慢地减弱,所有的家属都来到床前,有的握着朱老的手,有的抚摸着他的腿,有的伫立在床边双手合十在胸前。此刻的我,认定人的灵魂是不死的,想象着此时的厚泽老,只是处于灵魂与肉体分离的时刻,他的灵魂一定是永生的。我还想,以他圣者的品行,他的来世一定会甘愿下地狱拯救罪恶的,但是我不情愿,因为地狱的环境太恶劣,何况他今生已经在这人间品尝了些许地狱的味道,已经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但是我知道他也绝不会去天堂享清福的,他抛不下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他抛不下这些依旧迷茫困苦的百姓,他抛不下那些哭嚎、倾诉于漫山遍野的历史冤魂。他的来世还会在这块土地上求索、思考、行走的。
  我初识厚泽先生大概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期,缘起郑仲兵先生。那时我对厚泽老知之甚少,几位老者去看望他我便陪座在一边,也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印象中,客人们坐在沙发上,他总是坐在旁边的一个扶手椅上。到他家的老者新人多会略显迫切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观点,厚泽先生则多是微笑倾听,偶尔也搭上两句。让我略感异样的是郑仲兵的眼神。郑老师外表文弱谦和,却属于古人说的"瘦硬"的那种人。他理论素养很高,见解非凡,与人为善,却不喜欢抢话头、出风头,尤其不媚权贵。但我发现他看朱厚泽的眼神,竟然时常饱含着浓浓的温存和敬爱之情。我没有发现他用这种眼神看过第二个人。朱老去世后我才知道,郑对朱的评价竟是"具有圣人般的完美人格、思想和气质,这样的人几百年才可能出一个"。如今想来,这个评价是理性客观的,一点都不过分。
  我猜想古往今来的圣人,都该是表面平淡无奇却越品越有味道的人,所谓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厚泽先生就有这样的特点。
  每当大位易主或者上面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不免会令一些正直可爱的遗老产生幻想,厚泽老却从不抱以期望。他深邃犀利的目光早已洞悉深深的湖底,而不会被表层的浪花飞舞所惑。他深知这个体制的顽固与蛮横,深知这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是不会轻易退出历史舞台的。当一个激情可爱的"老北大"预测未来几年中国的民主进程迫于国际经济压力将大有起色时,朱老则不那么乐观。其实朱老之前就讲过:"我打下的天下只能我来坐,是不能和别人分享的,这一点看得很清楚。"他还曾笑眯眯地说:"我的政治生命早已经就死掉了。"一次我在车里问:"世面上这些与当局不和的新人老臣,一旦面临总书记的招安,有几个能扛得住?"他微微地摇摇头说:"不会有几个。"
  第一次较完整地领教朱老的一个观点是在他家。当时@@功很热。
  厚泽先生言:为什么@@轮功长期无果?我们把它说成xie教,还搬出科学院院士在电视上斥责其反科学,反人类。那么请问,正教就是科学的吗?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那个宗教是科学的?挥舞科学之剑于宗教信仰之邦,能有好的效果吗?信仰的问题要在信仰的范畴以信仰的途径来解决。历代xie教的兴盛,大都是因为正教受到了压抑不能顺畅发展。消除xie教的根本办法,是给予正教生存发展的良好环境。精神寄托、宗教信仰是人类的一种需要,社会应该有良好的信仰渠道。然而长期以来,我们在宗教方面是有很大问题的。我们标榜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可是我们却把马列主义这类社会科学范畴的东西,这类应该不断探索、不断修正、不断发展的东西当成宗教信仰让人们顶礼膜拜,而不需要进行科学证明的宗教信仰,我们却要以科学的角度进行论证和批判,这样的结果,便是将人们追求善的信仰的出口和追求真理的科学的出口都给堵塞了。
  至于中国为什么会这样,答案反倒简单很多。
  厚泽先生还是一个很诗性的人。他一生热爱文艺、体育。他歌唱得好听,网球打得不错,照片拍了很多,电脑玩儿得挺棒……20088月,厚泽与朋友一行到烟台,昆嵛山中的小路上,走累了,大家席石阶而坐,鼓动他唱歌。一首贵州民歌后是孩子般纯真的笑脸,他又鼓动每个人都要唱一首。歌声、笑声穿丛林,撩小溪,撞在岩壁上。回到住处,和朱老一同看奥运会开幕式,面对电视里的奢华场面,朱老微笑着轻轻地说:"还是专制主义的思路。这么多人整齐划一,都跟着一个指挥棒动,都只是一个个机械的符号,基本上看不出人的个体、个性之美。"接着又说,"花这么多钱搞这个仪式,中国真的富裕到了这个地步吗?这些钱拿到贫困地区能解决很多问题……"过了一会儿,朱老索性就起身不看了。
  我知道这奢华的开幕式是在毫无制约地浪费纳税人的钱,我知道中国还有很多基本生活都难以保证的贫苦百姓,我也知道这种开幕式会被文明国家的人所耻笑的,在他们眼里,这和朝鲜的集会、阅兵本质上是一样的。但是我却没能把这种仪式的艺术与专制主义的思维联系在一起。我也蔑视开幕式的策划、导演和审核它的官员们,但是出于好奇,我还是想看完这个热闹。朱老的起身离去,让我意识到,喜欢艺术的朱老对这样一个炒作多时的开幕式一定也有好奇心的,但是此时他因悲悯、愤懑而生的内心苦痛,会远远盖过他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快乐,所以他起身不看了。对于同一件事情的认识有深浅之别,而更重要的,是认识的背后,还有情怀的差异。
  朱老的思想成果无法公示、传播,这是中国的另一种悲哀。他一生的唯一专著只能是一本摄影集——《东张西望》。我想把他的思想宝藏变成国人的福音,便和他商量搞个小工程,就是我不断地以书面形式提出各类问题,让他用简洁的语言回答,最终积累成一个"随想录"之类的东西留下来。可是很快他就被口腔里一小块溃疡所引发的连锁事件给纠缠住了,"随想录计划"只得暂时抛锚。岂料,这竟是永远的搁浅。
  朱老曾跟我说:"你老说我的相机、镜头不好,我打算换一换,你给我参谋一下换什么吧。"没过多少天,我电话约他去摄影器材城转一转,他说要去广东中山医院诊治有癌变可能的口腔溃疡,那里的院长很愿意接收他这个病人。厚泽先生不管是为官还是为民,他从不拉帮结党,但是他的思想智慧和道德品行还是博得了很多人的敬仰、爱戴。退休之后,他身边更是聚集了一批老中青朋友,虽然这些人的品行、目的多样,却都能被宽容、宽厚的朱老所接纳,这些人也大都很乐意帮朱老的忙。智慧和人格叠加在一起的魅力神圣而又亲切,在厚泽先生美丽光环的映照、亲和之下,那些亲近他的、品行本来有些丑的人,似乎也变得美了许多。
  当我再一次拨通朱老的电话时,他的轻松叙述却让我的心咯噔一下——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在我的大脑里瞬间掠过。
  朱老说他下午就要飞广州住中山医院了,中午北京医院却突然通知他下午到医院会诊。怎么这么巧啊!放下电话我开始想象:朱老去广州医治的事情一定会事先联系一番的,所以方方面面都会知道此事的。再有,北京医院的高干部门经多见广、深谙轻重,他们是绝不会对朱厚泽这种早就退下来又无任何后势余威可言的老头子关怀备至的。那么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殷勤又略显匆忙地把朱老拦留下来呢……
  马上我又开始否定我的这种推理、想象。我觉得我可能过于神经过敏了。朱老虽然思想深邃,但他却不是那种张牙舞爪、蛊惑视听、哗众取宠、四处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他没什么鲜见的危害,更没有什么罪过。前一段他说他参加一个外地的会回来,单位的领导曾奉命和蔼又严厉地劝告他说话要注意,他则微笑着回答,可以注意,但总不能不让我思想吧。他说我们这代人和上一代人本来是为了国家、民族的民主和自由而投身革命的,结果搞了一辈子,今天却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后来我又积极投身改革开放,当时我认为这是党和国家的希望,结果这个初衷很好的事情搞到今天,却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这是我主要思考的两个问题,而且我要一直思考下去。
  我知道朱老的这个回答还有另外的潜台词——统一思想、禁锢思想是野蛮的专制主义行径,剥夺思想的自由,比剥夺人身的自由更险恶,更可耻,而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重要基础,就是自由思想。
  后来我才知道,当天下午的"会诊"并不是通常的多家医院的多位专家的会诊,只是本院的两位专家的会诊;后来我才知道,第一次手术的切片化验片经由别的医院的专家看后,结果竟是不同的结论;后来我才知道,病重后会诊时著名肿瘤专家孙燕院士的治疗意见并未得到完全执行;后来我才知道,朱老一直很尊重、信任医院,但住院后期他一直想回家,发展到不能说话了,他还颤抖着在写字板上写了"马上回家"二字——厚泽先生最后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可是感觉到了又有什么用?病情和医院都不允许他回家了,最终只能是灵车从医院到八宝山火化场的路上刻意从朱老的家路过了一下。高干的病历是严格保密、严格控制的,患者及家属无权阅读或保存、支配。这让我想起了电影里入党宣誓后的台词:"从今往后你就是党的人了。"一个人的病例既见不得人,也见不得己,不知道这样的规定、行为有什么法律依据。
  当今,70多岁并不算很老。厚泽先生步履清晰、思维敏捷、趣味横生。他尤其不老。2010212号到医院去看他时,他还春风满面地说:"来,我穿着病号服咱们合个影。"之后放疗开始,身体便每况愈下。424号那次去探望,他已经言语乏力了。沉默了十多分钟,像是在积攒力气,然后他让女儿把床摇起。先是说:"从一个小小的口腔溃疡到现在,一年半的时间,一步步搞成这个样子,看来当初是估计不足的。"又说,"现在的感觉很不好,感觉是在生命极限的边缘左右徘徊。"
  201059016分,朱厚泽先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从切除口腔溃疡的一个小手术到撒手人寰,从一个健康的老人到一捧骨灰,厚泽先生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到最后,就连他的主管医生都掩不住尴尬地说,怎么会这样?太罕见了!
  遗体告别只通知了一百来位亲友,却来了千余人,不知道这么多人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白色菊花簇拥着朱老的遗体,很美;如果身上盖的是白色的布而不是红色的旗子,会更美。两三位与朱老有过些交往的人此刻也现了原形。他们在遗体旁没完没了地强行与到场的各路名人合影,推走了,又回来。
  焚尸炉的门合上了,我赶紧跑到院子里寻找厚泽先生化成的那一缕轻烟,好目送他这一次的远行。结果根本就没有烟囱。
  死别的悲痛本该被时间稀释的,可是朱老走后,我内心的伤痛反而越来越重,想起他来还会流泪。我想象过,就是我的老父母走了,大概也不会这样悲痛,不会这样难以接受。尤其是我与朱老的交往、交情原本是很平常寡淡的。我没有想清楚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与厚泽先生的情感要比与父母的感情复杂很多,而且大部分的不是私情。
  再也见不到厚泽先生了,了解他思想的欲望便逐渐强烈了起来。出于好奇,出于兴趣,更多的是因为思念。
  他生于风雨飘摇的年代,学生娃时期就接受了共产主义理念并付诸革命行动。几十年里,其政治命运沉浮于险恶的宦海,改革开放后官至省委书记、中宣部长,旋即,又沦为新一轮专制主义的牺牲品。
  与那些觉悟的真诚老人相比,朱厚泽是个彻底的觉者。他明辨这坑水的混浊,看清了坑底的货色,并将这坑泥水放到历史的水系中去分析,放到世界的空间里来考量。面对一棵貌似伟岸的大树,他用思想把它拦腰锯断,让人们察看那腐烂的树芯及其年轮的病变。他还刨出了树的根,摄取了毒腐的根液进行分析。朱厚泽具有圣贤君子的风范,他不懈地思索、探究,却不闹事哗众,更不借抨弊而营私。但是他的思想却是具有根本颠覆力量的,虽然无影无形,却胜过千军万马。从这个角度看,他有可能被归类于危害巨大、死有余辜的人群。
  宽厚、智慧、博爱的厚泽先生在污泥瘴气中滚打一生,最终化为不染尘埃、冰清玉洁的美莲。他令新管老吏们黯然,也被求真向善者奉为楷模;他不谄不屈、不嚣不狂,愈老愈显示出理性智慧的光芒和真情妙趣的魅力;他主张民本、尊重人权、崇尚自由;他早就看清了红太阳下的红河不是美丽光芒的反射,而是一条源远流长的腥脓血河。
  虽然命蹇时乖、屡遭迫害,厚泽先生却始终深深地热爱着这块多情的土地。不管风云变幻,不管在朝在野,他都坚定地站在人民这边,站在真理这边,站在人类文明的这一边。
  然而,这样一位毕生都在追求光明的人,却在这暗夜中辞世了。他走得匆忙,他恋恋不舍。

窦海军
201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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