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从《论人民民主专政》到《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再到文化革命516通知和十六条,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从人民沦落为敌酋。敌人的概念从战地鏖战铁笔论敌渐次转变为人民内部的工业巨头商业大亨和知识分子诗歌绘画,思想认识生活作风习俗惯例成了革命的敌人。阶级斗争烽燧烈焰激战厮杀,从国外转移到国内,从敌人转移到人民内部,从党外转移到党内,从资产阶级司令部转移到无产阶级司令部。毛先生区分香花和毒草。可是对于复杂的精神现象怎能如此简单化呢?毒草之“毒”,原本不过是修饰性定语,不是限制性定语,其实指的就是一般的草。但是莺飞草长草木复苏,并非坏事。“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也是修饰性而非限定性——他把知识分子一体归类为资产阶级。当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成为敌人的时候,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必在打倒之列。自发资本主义倾向、农民、小资,也难逃厄运。我们对于敌人历来是高压严打恶性循环,绝不心慈手软,宽松绥靖自我反省民族和解为我们所陌生。于今,七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并未绝迹,死灰复燃,只须假以时日。名不正则言不顺。上述所有罪名都概念混乱,难以理论自洽。今天二月二龙抬头,不知谁人突发奇想,把本来的地龙的“龙”想象为真龙天子,祭拜磕头叩首如仪。阴魂未散,塑像食前方丈鲜花蛋糕果蓏仍有祭献。据说这一天要剃头,就是龙抬头了。好险哪。
关键词 阶级 知识分子 自由 生活 专政
安希孟 1945年生于山西翼城,北师大外语系1969年毕业,南京大学1982年毕业哲学硕士。现为山西大学哲学系退休教授。
青青草地、文化沙龙不是恣意纵横驰骋的跑马场。然而有一阵子却鼓吹“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要文斗不要武斗。触及人的灵魂,用手触摸你的灵魂,好比多疑的多马以手探进触摸耶稣的肋骨钉痕,多么可怖呀。这文斗真的还不如索性武斗的好。士可杀不可辱。这比触摸你的肉体更使人难受。人人都有不可触及的灵魂。这是你的私人领地,比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财产还神圣。思想无罪,生活无辜。在意识形态领域开展阶级斗争,在无形的思想文化领域大动干戈,这是不雅的发明。思想战线们, 思想居然硝烟弥漫。“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这出自英国的一位首相威廉•皮特,说的是财产权对穷苦人的至关重要性和神圣性 。公权力和私权力有明确的界限,井水不犯河水 。当私有财产不再神圣,世界观和灵魂的尊严就微不足道了。
道路之争、思想之争、路线之争、是非之争、荣辱之争、意识形态之争、朝野之争、先进与落后之争、合法与非法之争、姓社姓资之争、香花与毒草之争,未必你死我活,可以和平竞争摆事实讲道理。难道非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不成?阶级斗争不一定必须是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斩尽杀绝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也可能还采取和平竞赛费厄泼赖团结竞争的方式。说理斗争也可能是抬杠辩驳挑刺。但这就必须是平等关系。抛弃自由平等博爱民主法治,那不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应该依法办事,应该有仲裁,有竞赛规则,有目的,而且是共同目的,比如促进社会良性互动,促进民众福利不应该是不择手段落井下石造谣诬陷制造冤假错案无所不用其极。
以阶级斗争为纲,但又区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显然是把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人民内部矛盾上升为敌我矛盾。这是理论的软肋。阶级革命方略斗争对象打击重点是由敌我之辨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进到人民内部阶级之分民族资产阶级农民知识分子,又借由阶级之划分,进到党内军内政府内,对理论学说思想意识形态生活方式风俗习惯(所谓扫四旧立四新是也,扫黄打非是其孑遗,运动一来就遽忙制造冤案)进行大扫除,由军事斗争、革命战争、政治较量,进到经济文化学术思想领域,进而进入人的灵魂信仰私己后花园着装扮相领域,步步紧逼,步步为营,把人剥得体无完肤,露出赤胆忠心。枪杆子之后是笔杆子。放下武器还不算缴械投降,还要洗脑改造思想,何其彻底乃尔。
有一个响亮一时的战斗口号叫做“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专政就专政,还要全面,一绺儿不落下,意思是在所有领域一切事务政治经济文化学术意识形态生活方式吃喝住穿行住坐卧各个方面,没有个人私密空间。天上地下水中有形无形肉体灵魂自始至终从头到尾每时每刻没明没夜折磨你死去活来,叫你无处遁形。发明创造人人有,独此酷烈别具一格,史所罕见,叫你剥光了衣服玲珑剔透玉体冰清玉洁教大众看个够。晒思想。
“在我国,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反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还会长期存在。社会主义制度在我国已经基本建立。我们已经在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改造方面,取得了基本胜利,但是在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方面,我们还没有完全取得胜利。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在意识形态方面的谁胜谁负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我们同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还要进行长期的斗争。不了解这种情况,放弃思想斗争,那就是错误的。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
这一段宣示,表明阶级斗争要在人民内部和思想领域展开。人们的思想意识心灵深处遭受污染。三个“凡是”,你没有任何私密可言,狠斗私字一闪念,任何错误思想一露头,就消灭在萌芽状态。当然,消灭任何形式的错误思想,其实就是消灭一切思想。因为 “错误往往是正确的先导,盲目的必然性往往是自由的祖宗” 。
按毛泽东原来的学说,资产阶级是人民内部一部分,五星红旗上璀灿耀眼明星一颗,参与众星捧月,围绕代表党的自居中央的那颗巨星翩翩起舞,但又忽然间“雨疏风骤,绿肥红瘦”,成为与革命之进步的先锋队共产党工人阶级尖锐对立的主要社会敌人,被和平赎买,自动缴械,但在思想心灵大脑中,还盘居着浓厚的反动资产阶级路线思想道路。当然这个阶级很容易被打倒了。不过喜好斗争的毛泽东,生性好动不甘于天下宁静寂寞,却意外惊喜发现了一个工人队伍内部无产阶级中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和暗藏的敌人,这理论学说叫人无任惊讶。铁扇公主肚子里钻进了孙悟空,干是大闹天宫哪咤闹海。
把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人民内部矛盾上升为阶级斗资产阶级一朝成为阶下囚,人民内部矛盾“哗”地一声变成敌我矛盾。阶级斗争从军事的、政治的、武装的,变做事关文化的、书院的、学术的、诗情画意的、唱念做打的、行住坐卧的、穿衣戴帽的、生活方式的。
1957年,以经济地位财富土地划分阶级的马克思主义观念,被香花毒草六条政治标准取代。思想认识立场观念差别成划分敌我的标准。思想犯、文字狱、言论罪、莫须有、笔墨官司,破土而出,应运而生。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反对个人成罪状。民主革命时段,“阶级敌人”还算确定:举一阶级整全为敌,革“阶级”的命。掌权之后的敌人,就形象模糊散乱,多少有些随意,捕风捉影,伸缩性很大,给不法之徒留下空间。抓右派,主要是整肃知识学者、曾经合作过的民主党派。江山是老子打下的。
阶级分析和两类社会矛盾的学理把纷纭复杂的社会现象简单化、线条化、静止化,而非立体化、流动化、复杂化,从而酿造阶级仇恨和社会动荡的苦酒。革命的目的本应是增殖社会财富,发展社会生产力,提高人民福利,而非大规模破坏。后来的事变表明,毛泽东事实上用处理敌我矛盾的方式处理党内和人民内部矛盾。公私合营和合作化以后,他本来倡导国内主要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但后来一改初衷,终其一生,致力于制造、推动、激化和解决敌我矛盾。党内、民内矛盾皆成敌我关系,权力至上,个人专断,容不得不同观念,毫无公仆意识。党内矛盾、意见相左、方式之争、道路之别,本来更应当是民内分歧,但却成为敌我性质的矛盾,而且比拿枪的敌人更可怕。毛泽东进而认为文化革命是国民党和共产党斗争的继续,是和地主资本家斗争的继续,走资派是打倒拿枪的敌人之后的更可怕的敌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阶级斗争的继续”。上纲上线,人何以堪。两类矛盾说本来就违法法制文明,在法律系统外开启人治典型。如果在法律范围内活动,那就要把权力关到笼子里。但1957年后却扩大权力,巩固权力,树立领导个人专断的尊严,处处以自己为准绳。阶级分野,其实是个火政见方略有别。
不过历朝历代皇帝的宝座龙庭江山无一不是牺牲千万生灵打下的,农民造反派黄袍加身,登基大典后,绝对不会依据赤贫程程遴选目不识丁的贱民、文盲,吊儿郎当的刁民当掾属刀笔吏,也聘用文人赎买官吏保一方平安做钱粮师爷。公务员呀,听差打杂。
革命革到自己人的头上,自乱阵脚,始于1957年。革资产阶级的命,就是革人民的命。1955年,宋庆龄给毛泽东写信: “我很不理解提出对工商业的改造,共产党曾向工商界许下长期共存、保护工商业者利益的诺言。这样一来,不是变成自食其言了吗?资本家已经对共产党的政策产生了怀疑和恐惧,不少人后悔和抱怨。”毛泽东批示:“宋副委员长有意见,要代表资本家讲话。”
1957年宋庆龄又给党中央写信:“党中央号召大鸣大放,怎么又收了?共产党不怕国民党八百万大军,不怕美帝国主义,怎么会担心人民推翻党的领导和人民政府?共产党要敢于接受各界人士的批评,批评人士大多是爱国、爱党的,一些民主党派人士为新中国的解放,作出了家庭、个人名利的牺牲,一些二三十岁的青年知识分子怎么可能一天就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我很不理解这个运动,我想了两个多月,还是想不通,有这么多党内党外纯粹的人会站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对立面?要推翻共产党?”
毛泽东说:“宋庆龄是我们民主革命时期的同路人,在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她和我们就走不到一起了。从不赞成我们的方针路线到反对我们的方针路线。我们同她是不同的阶级。”“我们的优秀干部从与国民党的战斗中走过来,却死在自己的队伍中,这是什么原因?”文革期间,宋庆龄给毛和党中央写了七封信,表达了她对“文革”的不理解、反感,并对共产党极度失望。1967年 ,宋曾三次产生厌世思想,流露出怅惘和苦闷。她说:“我不懂文化,说小说都是政治,而且都是毒草,我糊涂了,一夜下来,一些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都变成了走资派、反党集团、野心家、牛鬼蛇神。中央要我学习批判揭发刘少奇,我不会做的,刘少奇主席在党中央工作了三四十年,今天会是叛徒、内奸!我不相信,一个叛徒内奸当了七年的国家主席,现在宪法还有效吗?怎么可以乱抓人、乱斗人、逼死人?党中央要出来讲话。这种无法无天的情况,自己伤害自己的同志、人民,是罪行。我们的优秀干部从与国民党的战斗中走过来,却死在自己的队伍中,这是什么原因?”
1957年宋庆龄又给党中央写信:“党中央号召大鸣大放,怎么又收了?共产党不怕国民党八百万大军,不怕美帝国主义,怎么会担心人民推翻党的领导和人民政府?共产党要敢于接受各界人士的批评,批评人士大多是爱国、爱党的,一些民主党派人士为新中国的解放,作出了家庭、个人名利的牺牲,一些二三十岁的青年知识分子怎么可能一天就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我很不理解这个运动,我想了两个多月,还是想不通,有这么多党内党外纯粹的人会站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对立面?要推翻共产党?”
毛泽东说:“宋庆龄是我们民主革命时期的同路人,在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她和我们就走不到一起了。从不赞成我们的方针路线到反对我们的方针路线。我们同她是不同的阶级。”“我们的优秀干部从与国民党的战斗中走过来,却死在自己的队伍中,这是什么原因?”文革期间,宋庆龄给毛和党中央写了七封信,表达了她对“文革”的不理解、反感,并对共产党极度失望。1967年 ,宋曾三次产生厌世思想,流露出怅惘和苦闷。她说:“我不懂文化,说小说都是政治,而且都是毒草,我糊涂了,一夜下来,一些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都变成了走资派、反党集团、野心家、牛鬼蛇神。中央要我学习批判揭发刘少奇,我不会做的,刘少奇主席在党中央工作了三四十年,今天会是叛徒、内奸!我不相信,一个叛徒内奸当了七年的国家主席,现在宪法还有效吗?怎么可以乱抓人、乱斗人、逼死人?党中央要出来讲话。这种无法无天的情况,自己伤害自己的同志、人民,是罪行。我们的优秀干部从与国民党的战斗中走过来,却死在自己的队伍中,这是什么原因?”
宪法中的纯人民、五星红旗上的末两颗璀灿明珠、国旗上的合法一员、54宪法归属于人民的资产阶级,一夜成为阶下囚、犯罪别名、牛鬼蛇神、南霸天和享抄家灭门特殊待遇的阶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撕破自由平等博爱遮羞布,批地主资产阶级人性论,资产阶级级终于成了公敌——这是人治的产物。
按马翁的预想,工人阶级革命的第一步是上升为统治阶级。这里并非强调一定通过暴力袭击,街垒巷战,压迫镇压别的阶级,并不排斥议会道路和平演说公投选举政党轮替。打碎旧的国家机器而不是夺取它,非追亡逐北,逐鹿中原,像朱元璋那样百万雄师拿大顶,视国家为神器宝物,夺归己有,登基为王,面南称帝,百鸟朝凤,山呼万岁。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然而动力因只是其一,并列的还有目的因、质料因、形式因。历史是无产者与资产者共同创造,不能兴无灭资,举行消灭资产阶级的人民战争。在消除阶级差别,改造客观世界之同时,工人也政造自己的主观世界。工人打碎脖颈上的锁链,就是克服狭隘阶级偏见,使自己胸怀博大。这犹如产品是工人与厂家设计管理销售人员共同生产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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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知识分子整体沦落为资产阶级
什么叫阶级敌人?这是一个内涵和外延不确定的概念,举一阶级全体对付另一阶级整体的敌人,列国无此法规。敌人的概念可以任意周延,也可以任意界定。地主富农,阶级划分,土地房产,财产既定,有客观标准,计算核准,丈量登记,然后枪毙。有钱就有罪。坏分子,比较任意,偷偷摸摸偷鸡摸狗,调戏妇女,偷看女人洗澡即是。
知识分子整体成为阶下囚,地位好于地富反坏右叛特走资,位居倒数老九。文化革命,敌人就更形模糊,周延游移不确定,没有标准。党内当权派,革命革到自己头上,革“革过命的人的命”,大水冲进龙王庙,谁头上有虱子就是谁。这不是以法治国,是心血来潮祸乱天下!这里,罪行不在剥削程度(剥削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罪愆),定罪量刑不客观,主观随意。
毛泽东说,同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上的斗争,是长期的阶级斗争,不是匆忙做一个政治结论就可以解决。又说,“放,就是放手让大家讲意见,使人们敢于说话,敢于批评,敢于争论;不怕错误的议论,不怕有毒素的东西;发展各种意见之间的相互争论和相互批评,既容许批评的自由,也容许批评批评者的自由;对于错误的意见,不是压服,而是说服,以理服人。”始料不及,放的结果就是放手打人、整人、批判、斗争。 敢想敢说敢闯,其结果是一批唯唯诺诺的人,公然大打出手。孱头变勇夫。错误的思想难道就可以等同于毒草和牛鬼蛇神么?我们可以不容忍人们的错误思想么?错误思想和毒草也许是指人民内部矛盾。如果是这样, 三家村彭罗陆杨反党集团阎王殿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就不是敌我矛盾,就不会是人民的死敌。可是这里说的毒草和牛鬼蛇神,分明不是思想认识和不同意见,而是不同政见。把不同政治见解视为敌对势力,则完全错误。
敌我对立与人民群众内部对立,对抗性与非对抗性,阶级性对抗与否,不是法制概念。不触犯刑律,不被依照法律剥夺权利的公民,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地富反坏右之阶级划分,不能取代法律和宪政等普世价值。有比喻说,人在进入天国时,是各个进入单独面对审判,不时兴株连,也不沾亲带故搞裙带关系。右派不是刑事犯罪,没有触犯刑律。他们是一派,凡有人群就有左中右。“阶级敌人”这个非法制笼统概念害了我们。把公民分作三六九等,把某一阶层打入地牢,这制度已然废除。把一个阶级当做敌人,不考虑他个人的行为是否侵害别人利益,这个岁月过去了。人是他自己思想的主人。个人只为自己买单。人单独为自己负责。家庭成分,阶层归属,不是法律司法上的犯罪,不能被剥夺人权和公民权。这与种姓制度,贱民,与元朝等级制度下四种位阶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无异。如果没有触犯法律,不应当治罪,同样享有权利,子女不受歧视。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另一面是鸡犬升天光宗耀祖,这是家族血缘制度的孑遗。
但右派解甲归田遣送原籍这种惩罚,则匪夷所思。按照法制观念,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就不是划分敌我和内外两类不同性质,似乎一个被当做敌人的阶级天然地就是罪囚。公民有迁徙和选择居住地选择职业的自由,这是现如今的观念。地富反坏,叛特走资,敌我矛盾,阶级敌人,打击对象。罪犯,杀人放火,盗窃放火,却可能是内部矛盾。自由有集中,民主有纪律,但却忽视了凡公民都依法享有公民权利。如果没有被依法剥夺公民权,就应该依法享有选举权、集会结社权利、休息权、反抗权、劳动权、受教育权、诉讼权,自我辩护权。
右派反党集团,并非天然地存在一个集团和党派,全国右派没有召开代表大会成立右派集团。并非他们有着共同的政治诉求,要求赫鲁晓夫来中国。那个同中国的赫鲁晓夫做斗争的林彪后来也有一个集团,这是一个捕风捉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莫须有的集团,没有开会宣誓填表登记宣布炸平庐山,就稀里糊涂加入了一个集团,连自己也不知道年月日,交代不出具体加入反党集团的日期。其实,右派无派,集团不团,纂党非篡,夺权弗夺,帽子满天飞,棍子横空劈。
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不是生来就是。老子反动儿混蛋,但混蛋只是不能上大学戴红袖标而已。你一个早上醒来被强迫大鸣大放,不放也得放,被伙伴们同事们列入右派,你就惨遭不幸,老婆离异改嫁子女成黑五类。黑五类不得享受中国人权和普世家价值。也许你压根儿就没有给党支部提意见,你也不认得党委,就稀里糊涂被划入右派。宪政,那是资产阶级玩意儿。刘少奇的后人们应该拒绝。走资派也是人为划定,牛棚,不是监狱牢房,不如监狱牢房,关你禁闭是个事关小字报匿名检举信的事儿。
1939年毛泽东在《五四运动》中说:“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这种划分过于简单。因为“愿意意”或“不愿”和工农相结合,仅只是觉悟的程度问题,是一种意愿和主观态度,并不犯罪,不能成为划分敌我的依据,当然也不是兴师问罪的依据。世界观问题难以把捉,难以量化。某个劳模先进旦夕之间成了阶下囚。不能把思想认识的差别转化为公民权利的差异,怎样才算是愿意或者不愿意,这标准有些儿难于把捉。
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无产阶级独占鳌头。批判坏戏坏电影,成为了全民全国大事,把思想言论歧见、工作分歧上升到政治高度,文化艺术工作者成不拿枪的敌人;用专政手段暴力措施处理民内党内意识形志之争容不得异见。一种思想、一种学说、一种观念、一种艺术风格、一幕戏剧、一幅绘画,不应该成为国家权力干预的事儿,不应该用谁战胜谁来一决雌雄。于是就有了一大批政治思想工作专业干部专门触及人们的灵魂深处最隐秘最私密的地方,勇敢地同个人主义小资情调阴暗思想进行无情斗争。不肯暴露思想,鉴定里若有这一条,就够你受一辈子罪。党委团委辅导员宣传部报纸刊物政工工作干部班干部省委讲师团各级党校,都做思想工作。斗私批修,私和修,是敌我矛盾。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刺刀见红。
文化革命中给反革命定罪又多了一道关口。不仅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而且,凡是犯有有恶毒攻击毛林周陈康江罪的人,按照公安六条(这不是法律,却高于法律),都是反革命,都是敌我矛盾。抄家揪斗戴高帽子游街,无须报请批准,也没有标准,可以人自为战。这类反革命罪,本来可以作为人民内部处理——不过是口头上笔头上反对了一下“革命”而已。
三 思维——地球上最美丽的花朵
写文章犹如绘画绣花、雅致、文质彬彬。暴动,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打倒皇帝做皇帝,最为粗糙浅薄。唯心主义是精致的哲学,象牙塔里的瓷器。马克思主义看到这一点,因而不遽称唯物论,而称辩证唯物论,以区别于动物世界(animal world)。但是辩证法究其实是观念之间的联系、概念之间的联系。世界万物本身无所谓客观辩证关系。辨证也者,在大脑中运行也。是人把思维的规律引入世界。哲学研究观念、理念、思维、主观世界,不同于科学研究自然客观世界。在这里,不能把思想观念立场视为仇雠。不能把思维的花朵视为毒草。唯心论(idealism)者,观念论也,研究概念观念之间的联系,于是就有归纳演绎(中国有归纳,没有演义)。辩证法者,概念之间的联系。所以,唯心辩证法,辨证唯心论,均可。四因,质料因仅其一。目的、形式,理念也,观念也。范畴者,所以整理世界也。洪范九畴,周灭殷后,殷遗臣箕子与周武王提出的。《尚书·洪范》提出的治理国家必须遵循的九条大法。
阶级斗争扩大化,阶级敌人之多如过江之鲫,捉虱子心态,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举一阶级整体为敌人,且这一阶级如捕风捉影,风声鹤唳,来无影,去无踪,八公山上,草木皆兵。彼党隐蔽在社会人群中,散居杂处,居无定所,七十二变,幻化无常,到处遍地,所在多有,可随时幻化为种种形状。故,这一阶级之行迹亦来去无定,非徒剥削有罪,思想可恶,观念可怕,学术思想可杀,其生活方式举手投足亦可恨可耻。
一切阶级斗争都是政治斗争。不同阶级的分歧,不可能是文化的、经济的、思想的、性格的,而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性质的。阶级斗争,是政治斗争,明火执仗,不是口诛笔伐,文攻武卫,不是消灭人们的思想,当然也不是肉体消灭。不能把思想文化领域当成阶级搏斗厮杀的场所。阶级恶斗士政治军事的事儿。文人论战,费尔泼赖。不幸, 阶级斗争触须伸进学术百草园。专制独裁力量凌驾于自由的心灵和大脑大脑之上。坦克装甲开进思想文化广场青青芳草地,对手无寸铁之和平表达民众发布洗涤灵魂净土戒严令,书报检查机关开列禁书目录,也罢,但无书报报检查之专业合法机构或标准尺码,以裁决意识认知之差异。上层建筑、意识形态、思想文化、出版编辑、歌舞演艺、学术园地成跑马遛狗纵横驰骋之狩猎场,铁蹄纵横。如果说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那么,人的灵魂、思想、世界观更是不可侵犯的隐私隐衷。
有一种罪是虚拟罪:“如果他们的阴谋得逞,那就会千百万人头落地,血流成河,马列主义的党就一定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不过按照法律,全中国改变颜色之前,不应该给他们判刑。修辞手法,竟用以罗列罪状。反革命阴谋集团,之所以加上“反革命”,只是蓄谋阴谋而已。阴谋尚未付诸实践,就不能判罪。“倘若”、“设若”、“一旦”,往最坏处着想,防患于未然,但也要有根据,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总得月晕础润。“思想罪”、“不满罪”、“妄图罪”、“狼子野心”,是捕风捉影。“莫须有”,不一定有,这个词儿就这么来的。说它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全在一念之差。贺龙的事儿,二月逆流,说有就有,说无就无。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修辞手法,就平添弥天大罪。似乎庐山和一切政权一样脆弱不堪一击。他们的罪名是私藏炸药行刺庐山仙人洞。如果说他们都是军人,那还好说,而彭陆罗杨彭黄张周就稀里糊涂地成为一个集团上了贼船。这个贼船没有船票,没有登记,没有形状,没有证据,无影无色无臭无味,就这么一个莫须有的船儿,不是救人的诺亚方舟无量功德,而是害人不浅的贼船。516集团,同样没有证据就可以像张建刚一样死无葬身之地。没有结拜为把兄弟,没有歃血为盟,蘸血吃馒头,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咎由自取。这个游戏规则分明是黑社会威虎山威虎厅。
“在我国,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反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还会长期存在。社会主义制度在我国已经基本建立。我们已经在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改造方面,取得了基本胜利,但是在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方面,我们还没有完全取得胜利。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在意识形态方面的谁胜谁负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我们同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还要进行长期的斗争。不了解这种情况,放弃思想斗争,那就是错误的。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
这里就可能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因为错误思想人人有。没有错误的人只有两种:死人和没有出生的人。不能听到错误的思想就称为牛鬼蛇神、有待横扫的毒草。大前提下,不可能和风细雨、充分说理。因为你已经钦定为资产阶级胡风集团、右派反党集团、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的军事俱乐部。充分说理只是自言自语孤家寡人,不是两家争辩驳难。前提已定,结论随之。胜利在握,成竹在胸。一种思想、一种学理、一种观念,遭人反对、诟病、嫉恨、批评,很正常,谈不到危险性。这不应当成为国家权柄干预的事务。这里不应该一决雌雄胜负高下,不应该采用长期批判斗争的方式。最好不过的命运还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解放也者,就是从牛棚放出,放在群众中以观后效。 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一不高兴就戴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耍杂技。作为人民内部一部分的资产阶级成为了阶下囚南冠客。
对思想实行专政,在思想上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故尔人人要暴露活思想,要交心交肺。思想不属于自己私有,思想公开,亮私斗私,没有隐私隐衷——这都是隐患。思想充公。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你被剥皮,赤裸裸。“私”被充“公”。资产阶级思想也属专政对象。在思想上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对个人主义要秋风扫落叶。唯心主义、形而上学乃学理思潮,纸上谈兵,非毒蛇猛兽。阶级斗争由国际到国内,由敌人到自我,从阶级到党际,从民内到党内(同路人),最后皮肉受苦,晒黑皮肤炼红心,触及灵魂,自我解剖,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步步为营。党的基本路线,从军事政治经济斗争到文化学术理念之争锋,到学术哲学流派之较量,阶级斗争层层递进。
恩格斯赞叹:“思维是地球上最美丽的花朵。”这是说,所有的思维都是色彩缤纷的花朵。把人的思维言说叫做毒草,这不妥。任何思维都比天堂里的玫瑰漂亮。一个恶徒的犯罪思想也比天堂里的奇迹更伟大,更崇高。——黑格尔
区分“香花”和“毒草”的六条标准,“文革”时期公布的“公安六条”等,都是以政治代替法律,用阶级分析代替民主法制,是“法外之法”,有罪推定,欲加之罪,不患无辞,先定罪名,再网罗事实,随意性很大,实际上很难准确执行。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法网,那是一张张开的网络,专门用来捕杀诱捕不同声音的。政权就是镇压之权。可这一点儿也不是法治。法制、法治是用来保护公民个人私利,就是保护私人财产私人利益的。法律一点儿也不是秉“公”执法。公法,可一点儿也不能取消“私”法。现在应该是秉“私”办事。我们的“私”法不发达,倒是公法发达。但是如今更多的官司是私法问题。官司,现在是民司,由民来做有司。办公,就应该会办“私”,由政权之外的独立社会力量,就是三权分立之分权的司法部门,掌握民法的人,办理“私”人纠纷。民不告,官不究,那是旧时代的事。现在不时兴打“官”司,而是打“民”司,由“民”司,由民间力量掌握。
香花毒草之辨、正邪之辨、华夷之辨、人禽之辨,盖出于人为,历久弥新,都是相对于欣赏主体而言,不具有客观性质和标准。敌我是非、内部外部、香花毒草,也不是截然对立泾渭分明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以我们人的有限能力,在短期内,断难慧眼识别,需要长期鉴别和验证。有一些具有特殊特异功能的人出来充当法官,明断是非曲直,也是费力不讨好。是非真假之间,常有中间模糊地带。左右逢源是非倒颠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思想文化学术观点,不能简单化抡大棒,抑此扬彼。人们的好恶不同,万不可定于一尊。琴棋书画,诗情画意,高山流水,曲水流觞,欣赏标准各有不同,都是主观投射。内外矛盾也并非壁垒分明,洞若观火,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意见分歧,不能灭此朝食,置诸死地而后快。
香花毒草,仅只是比喻而已,因为凡草,都是同类,没有毒或者不毒分别。全世界人类对于淫秽读物,煽动恐怖,低级有害,应该也实际上具有统一标准。你不可偏离人类共通大道普世价值自造标准。偏方,神水,神药,绿豆汤,拍啦神功,是中国特色。偏方不可信。偏方,一个方面,也指一隅,一方,僻远地方。 偏方是民间流传不见于医药经典的中药方,斯害也已。拔火罐可以拔掉心脑血栓。中医黑店,所在多有。偏方具有中国特色。老舍《四世同堂》:“他记得不少的草药偏方,从地上挖巴挖巴就能治病,即省钱又省事。” 曹禺《北京人》:“他( 曾皓 )吝啬,自私,非常怕死,整天尽吃补药,相信一切益寿延年的偏方。”我们应该和世界人类有共同欣赏标准,不要自作偏方。一种救世学说,不能行之于世界,唯我华夏情有独钟,你相信吗?
百花齐放、自由讨论是文明社会的表征。 试看今日之域中,何处不是万花竞放?仓皇出逃者,暴君也。人有天赋权利,不待任何人批准恩赐,让人讲话, 不带先决条件。 不是因为天塌不下来——天塌下来也得让人讲话。不能因为担心天塌下来就不让人讲话。而且,百家争鸣不是引蛇出洞枪打出头鸟抓游鱼然后聚而歼之加强自己的地位。起初资产阶级思想属于人民内部,属于精神世界的问题。 但是当局者之所以允许乃是因为不让发表错误意见,结果错误意见还是存在着。说“只有采取讨论的方法,批评的方法,说理的方法,才能真正发展正确的意见,克服错误的意见,才能真正解决问题”,原来民主讨论就是要克服、战胜人家,而不是集思广益博采众长。这不符合法制精神。我们应该吸纳学习别人的思想,而不是用锄头除掉人家的思想。
把人们的思想观念简单划分为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斗争,在思想意识形态领域开展斗争,把不同观念斥为毒草铲除,这恰恰违背民主的真谛。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创新 ,应该载入史册。问题自然在于,究竟什么是毒草,什么是假恶丑,不能预先作出判断。 每一个人心目中都有善恶判断, 但是作为国家,不应该先入为主地预决钦定。国家法规法庭政府无权判定真善美圣。人们的良心良知不受政府辖制。但是这种出于个人良心的自我选择,却受到政治团体权威当局的粗暴干预。
四 抽象与具体
毛泽东说:“所谓两党制不过是维护资产阶级专政的一种方法,它绝不能保障劳动人民的自由权利。实际上,世界上只有具体的自由,具体的民主,没有抽象的自由,抽象的民主。在阶级斗争的社会里,有了剥削阶级剥削劳动人民的自由,就没有劳动人民不受剥削的自由。有了资产阶级的民主,就没有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民主。”
但是不能一谈论具体的自由,就说它是指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无产阶级当然也可以实行自己的两党制,实行自己的具体的自由,这就是使劳动人民免遭剥削的自由。具体性不等于阶级性,阶级性可能也还是抽象的 。你我他才是具体的人,因为这才是灵与肉的活生生具体统一。只有一个阶级独享的自由,当然就不是自由。压迫别的民族的民族压迫别的阶级的阶级是不自由的。自然,无产阶级内部也不是等质的、齐一的。两个阶级的人也并不是针尖锋芒怒目而视势同水火。
抽象(abstraction、abstract)比具体(concrete)更高级。抽象是人类独有的思维能力。思维的花朵使用的是抽象概念。它思考的是那不可见者(unseen)但它绝非臆造。它的反面是具体 。抽象是从许多事物中,舍弃个别的、非本质的属性,抽出共同的、本质的属性的过程,是形成概念的必要手段。朱光潜《形象思维在文艺中的作用和思想性》说:“抽象就是‘提炼’。毛泽东在《实践论》里说,抽象是“将丰富的感觉材料加以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改造制作工夫。”
如果仅仅只有一部分人的自由,那其实就是不自由。压迫别人的人是不自由的。把自由当做恩典恩赐的赐予者才是不自由的。自由的特征是:它是共享的。自由不因独擅而增加分毫,不因分享共有而减损。剥夺他人自由的人,其实不自由。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垄断自由的人其实不自由。尊重他人的选择,才是自由人,才有自由身份。在分享中,自由民主才得以实践。压迫、独断、颐指气使,自然不是进入自由的法门。民有、民治、民享,它不因共享分享而减损分寸,不因独有独享而增益毫厘。恰正相反,自由因人人分享而增益填补。自由因独霸一方而丧失殆尽。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自由不因为宽容而自己损失什么。随意剥夺他人自由权利的人是不自由的。独享自由的人是根本不自由的。仅有一部分人享受的自由,自然就压根儿不是自由。
无产阶级解放和人类解放是一致的。共同自由和毛泽东的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是一致的。普遍人权是单个人的人权的前提条件。没有这部分人的自由,就没有另外一部分人的自由。马克思说, 一个压迫别的民族的民族是不自由的。剥夺别人的自由的人是不自由的。压迫别人的人是不自由的。一个依靠棍棒维持阶级压迫的“自由民主”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自由。民主当然就是大家做主。不让另一部分人做主或主宰别人的思想灵魂。恣意触及他人的灵魂,那这部分人的灵魂,比如王关戚们的灵魂,就应该也实际上被触及。如果对立的另一部分人没有民主,那压迫人家的这一部分人实际上难以有民主权利。
没有抽象就没有具体。抽象和具体,一般与个别,不是截然对立的。首先是承认天赋人权等抽象的理念的自由民主,才有具体的当下的你我的自由民主。难道具体的自由民主就一定与杀人越货、罪恶滔天联系在一起?人完全可以运用自由意志互相帮助扶老携幼,从事社会公益活动和自由的科学研究发明创造呀。林彪说赫鲁晓夫式的人物上台,就会千百万人头落地血流漂杵。可是平反冤假错案带来的却是明媚的春天。
假做真时真亦假。一旦假民主得逞诡称真民主,则民主就遭吐槽成假民主。群众专政,高帽游街,在人名字上打叉,剃阴阳头,办学习班,妻揭发夫,妻子送郎进班房,隔离审查,扣发工资,抄家,金银玉器斐翠珠宝貂皮裘衣,惨遭洗劫,私人财产,不再受法律保护。民兵小分队,禁止靡靡之音,阻断外台,禁阅古书洋文,阻断外报外国电视,有海外关系,亲戚中有杀关管的人,入学招生政审之严,你几乎说不上这是哪个阶级的人遭到专政之荼毒。这与人民民主专政、革命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不可同日而语。这一部分群众可以宣布对方群众是资产阶级坏头头,罪名是“小爬虫”、“ 游鱼”、“ 野心家”。谁若姓资,就罪该万死。两类矛盾,界限模糊,非资产阶级,更非地主富农的人,一夜之间,从元勋功臣到元凶奸慝,到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敌我界限,一朝打破,是非标准,善恶判定,悉由人为。思想罪,言论罪,无关乎经济地位阶级隶属政治倾向。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之分类细则,断难推行,人人自危,动辄得咎。一月夺权,推翻政府,纯粹内讧,要说那是同资产阶级斗,真有些儿难以置信。说这是国共斗争继续,分明昏话。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其实也非主人,因为人是他自己的思想的主人。
可是世界上的自由民主并非简单地如此划分。具体的自由未必是尔虞我诈。何以有充足理由证明,说“有了这部分人的自由,就没有另一部分人的自由”?这分明是一个伪命题。事实是:如果没有那一部分人的自由,连这一部分人的自由也会丧失,这一部分人也不会得到自由。自由是互相依赖的,这一部分人的自由以另一部分人的自由的多寡为转移。自由是这样一种事物,它不会被分割完毕。它不占有空间,不会由于一部分人的占有而减损,也不会由于贪占而增益。恣意剥夺他人自由、侵凌他人自由的人,是不自由的。自由不可量化。可能相反,给予或承诺他人以自有,自己反而不会失去自由。
“给人民以民主和自由”,“对阶级敌人实行专政”,这是主体缺位的短语。这里,人民不是权利、尊严、民主和自由的主体,而是受体、宾格,犹如被专政者自然不是自主专政。阶级敌人和人民,都是集合名词,类名,不是个体,整体地被剥夺权利。谁是给与者?天赋之权在此荡然无存。天赋人权被置换成人赋人权。赋权者是异数。人生来自由平等,乃异端理论。可是,人不是天使、超人、完人,无人能逃脱此一法则。他们怎么有权赋予别人以权力呢?世界上只有中国和朝鲜的宪法保留了“专政”条款。为了使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后代“专政者”和“被专政者”都能永远免于专政的恐惧,应该让宪法勇敢地告别专政独裁铁腕、拥抱共和宪政温婉。
马克思主义提倡一切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马克思恩格斯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人类的解放。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对人的需要,对于人的全面发展作了深刻剖析。人的全面发展包括个性自由、人的性格、智慧的发展。人的全面发展与个性发展是相容的。在一定的社会关系里,每一个人都能成为出色的画家,但是这决不排斥每一个人也成为独创的画家的可能性。马克思把“每个人的自由发展” 看成是人的发展目的:“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社会发展的最终目的,是人类从必然王国飞跃到自由王国,也是自由和解放的最高境界。
《易经﹒系辞上》说:开物成务。“开物”,就是“知人”。“ 成务”, 就是成就事业。使人趋吉避害,以成天下之事。 知道吉凶,趋利避害,才会有所作为。这就是自由意志,对自己行为负责。毛泽东说,自由应该有纪律约束,意思是不能只讲自由。这就把自由和纪律对立起来。但自由自身就包含自律,对自己行为负责,律己。只有意志自由的人才自觉约束自己。自由无须他自身以外的纪律为之护航。民主的对立面也不是集中。民主内在地包含集中。它的对立面是独断专行、独裁专断。宪法规定,人或公民有反抗权、沉默权、知情权、迁徙权、游行投票权。
五 在生活方式领域里无产阶级也要着先鞭
革命这个理念也逐渐发生异化:从战争、军事、武装暴力推翻政权夺取权力,转向不间断地整肃清查过滤筛选捉虱子,从和拿枪的敌人肉搏战斗,转向对付不拿枪的和平的经济的文化的观念的意见的戏剧的生活作风差异的手无寸铁的穿靴戴帽的鸡零狗碎的“敌人”:地主、金融财团、资本家敌酋、知识分子、流氓阿飞、小说电影、法轮功修炼者、自由化、普世价值、宪政理念、人权独立自治——诺奖得主至今系狱,令吾等颜面有光。从硝烟弥漫的沙场到稻花飘香的田野,从议政大会堂到书卷气味浓厚的书房,从显性到隐形,到处是战场,田间也开批斗会。言论语词、心绪感情、课堂讲授,一幅绘画成黑画,敌酋无处不在。革命原来的意义,革命的原来目标是:敉平制度上的阶级差异,消除产生阶级的根源,消灭三大差别,非人为扩大阶级差异和对成员的肉体摧毁。后来,扩大了差别。革命深入灵魂深处,到处都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思想改造,触及灵肉,反省检讨请罪汇报羞辱人格。一家人分成两派,夫妻反目,父子分灶。领导人还乐呵呵表示欣喜。
在我国,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本来是人民。它是五星红旗上的一颗璀璨耀眼的明星。但走资派,就是走资本主义的那伙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世界观,唯心主义者,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烫发、高跟鞋、口红、脖颈项链、超短裙、流氓阿飞,却成为运动重点和斗争对象,要一斗二批三改。斗与批,戴高帽游街,剃阴阳头,抓游鱼,揪反动学生,隔离审查,不得有通信自由,亲人的信件得有专案组拆阅审查。
有一些具特异功能,持非凡禀赋之真命天子对思维的花朵凭长官意志进行质检抽查,妄断是非。书报检查凭一时热情个人好恶偏狭观忘念定罪黑画黑诗坏歌淫词,扼杀幼苗戕害灵性肆行暴虐。国家机器专政部门掌控意识思想大门之锁匙,判别是非裁定文艺戏剧诗词之优劣成败利钝善恶,在意识形态上层筑领域对资思想行专政,骇人听闻。让百灵鸟停止歌唱,让紫罗兰停止开放,罢黜百家,焚书坑儒,独尊一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穷追猛打落水狗,人为制造敌人,揪斗横扫,火烧炮烙,高帽游街,拳脚相加,肆行无忌,百卉俱殚,寸草不生,无边落木,万马齐喑。 “群”众批“异化”,反“资产阶级精神污染”,非徒四人,其余人亦精通阶级斗争之真髓。大棒挥处,鸦雀无声!
我们身历过破四旧。四旧指 “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旧文化,包括旧时代的礼仪制度、文学艺术、教育思想和实践等,旧风俗,指历史上代代传承、相沿成俗、层叠积累的时尚(包括衣食住行、年节、婚丧、娱乐)、礼节、习惯。旧习惯,指长期形成的行为模式、倾向、风气,也包括心理定式。街道、工厂、公社、老字号商店、学校改名,剪小裤腿、飞机头、火箭鞋。破四旧成了践踏法律、恣意妄为的绝对律令、神符魔咒。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如今又全面光复旧物——践行者们仍是文革孑遗。
土改时期恶霸地主“恶霸”二字无法量化,主观随意,没有客观判断,谁个劣谁个不劣,农会说了算。斗争大会,大家齐喊“砸死他”,根据声音分贝,就可以拖在车轮后边拖死或吊死,无须公告。随着革命的深入,敌人越来越多,阶级斗争越来越白热化。阶级划分,从经济地位、土地资产等客观标准,转变为政治态度、思想作风、言语说话、意识形态等主观随意标准。颠二话嘟囔,面有不悦之色,就可以定罪。邻里纠纷,妇姑勃谿,男女作风,小偷小摸,吊儿郎当,破鞋烂袜,看着不顺眼,就成阶级大事。即使是经济剥削,充其量也只能怪罪当时社会制度、千年传统、法律规条,不能由个人负责。至于思想言论,思想无罪、言论无罪——言论只在其引起社会后果煽动叛乱时才有罪。文化作品无罪,不构成刑事犯罪。社会后果不能仅凭长官意志定夺。戏剧、电影、诗词歌赋、小说、杂文,可以批判,兵对兵,将对将,但不能从肉体上折磨人。人对自己作品的社会效果负责,但不是以肉体惩罚为代价。
思想上的阶级阵线不是一成不变的。敌我界限不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亘古不变,而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日之敌,明日之友,化敌为友,握手言和,纵横捭阖。思想交锋,意见差别,亦复如是。军队倒戈,前线哗变,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很难把一种思想归结为某一社会阶级。敌我界限不明,也很难定于一尊。近几十年,意见分歧,人事更迭,就是如此。
一旦深入到大众生活领域,举凡吃喝玩乐言谈举止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亦被打上阶级烙印,则资产阶级思想成蔓延态势,无边扩大。奇装异服、提笼架鸟、行住坐卧、莳花种草、闲情逸致、时髦雅兴、喇叭裤、烫发头、高跟鞋、抹口红、戴耳坠、披肩发、描眉敷粉、超短裙(需用手量)、打口哨、摸麻将、“斗地主”、听邓丽君或苏联歌曲咔秋莎,便有罪。靡靡之音,才子佳丽,帝王将相,丫环小姐嫔妃老仆,早恋,接吻,皆被视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阶级界限如魔瓶,任意伸缩,游移不定。流毒所及,任一人说你恶毒攻击,便被从革命群众队伍中拉出去游斗!人民与敌人之界限,不复存在。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小商小贩如鸟兽散。直到毛逝后,胡哥乔木仍着“力”发动。那时,生活方式,连衣裙、牛仔裤、布拉吉、高跟鞋、披肩发,都成为革命对象、敌我矛盾、批判目标。凡人小事,流氓阿飞,穿衣戴帽,行住坐卧,都惴惴不安。民兵小分队执法,生活作风问题,破鞋烂袜,奸污知青(有的可能是调戏,仅凭一面之词),都成为打击专政办学习班对象。几十年间,阶级斗争越来越复杂越恶劣越激烈。生命不息、奋斗不止、马不停蹄、人不下鞍,继续革命,不吃老本,革命征程无止境,阶级敌人越来越多,阶级斗争越益复杂尖锐激烈。
社会发展史常识告诉我们,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代表了一个时代飞速发展和巨人般大踏步向前。那是文明的一次巨大飞跃。人类原本是没有城乡、体脑、工农分家的,随着社会生产率提高和生产效能的跃升,才出现了最初的手工业工人和脑力劳动者阶层。分工和社会层次的分化是社会进步的产物,也反过来推助了社会进步职业分层。刘少奇公承认剥削有进步作用。资产阶级绝非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提笼架鸟躺在祖宗账簿上山吃海喝之徒。他们是生产过程社会活动的参与者,是管理者、经营者、策划者、设计者、脑力劳动者,并非不劳而获之徒。社会分工是社会发展的助推器、加速器。脑力劳动也是劳动,而且是更重要的劳动。资产阶级也是产业阶级。衡准社会发展和前进的标尺,要看是不是有更多的人同直接繁重体力劳动剥离,是不是更多的人离开乡村脱离繁复的体力劳动,同落后乡村原野分离,同苛重农业生产告别,是不是有更多的人从事脑力活动。苦力轿夫胼手胝足代表落伍,纤夫文盲扶犁驾车意味着愚痴,回归单纯体劳和乡村是倒逆。柬埔寨波尔布特式社会主义不是真社会主义。贫穷愚昧横蛮不是社会主义。城乡同归于农庄山乡一途,脑体同归于体力苦工一途,工农同归于耕作牧渔一途,围湖造田毁林开荒是向后倒退。中国原始农村公社村社与欧洲中世自治城市共同体“公社”不在同一层面上。巴黎公社之公,断然不是先祖往圣古贤们所向往的呀!
消灭阶级指的是消灭阶级差别,消除阶级对抗,不是两个阶级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不是从肉体上把一个阶级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或迫使某一个阶级归化。那种促使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的做法,不是消灭阶级。一切阶级斗争都是政治斗争,也不能把人们的吃饭穿衣生活琐事上升为阶级斗争。
社会思潮多元化,异彩纷呈。思想的相互诘难,相互辩驳,相互砥砺,相互推动。争鸣之中,如果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凡事必要分清是非,一方压倒一方,偏执一端,剑拔弩张,香花毒草势不两立,动辄给论敌扣上足以下大狱的帽子,就暗流涌动着戾气和蛮横。有人云,偏执而不知融会贯通的人,都是“一曲之士”。冯友兰说主张从“仇必仇到底”转到“仇必和而解”。即使是敌我矛盾,也可以和解。
(作者 安希孟,男,1945年生于山西翼城县, 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1969年毕业,南京大学1982年毕业哲学硕士,山西大学哲学系教授)
201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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