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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8月24日星期五

戈晓波:七月的胡佳――公民、推友、人权活动家与佛教徒胡佳访谈录

图1、逃离东师古村的陈光诚在北京与胡佳(右)相聚



图2、胡佳服刑期间,夫人曾金燕接受采访时展示他们的全家合影





我还在寻觅社会的解脱之道,一桩桩个案要救急,但这还不是解决中国根本问题的路径,如何启动民间办报、结社和组党自由,如何推动取缔政法委以保障人权和司法独立,如何取缔宣传部以维护思想言论自由,才是我的奋斗目标。



提到胡佳,读者是不会陌生的。2008年的5月2日,当北京奥运火炬接力活动经过香港尖沙咀那段路线时,重庆大厦的临街外墙上,曾出现过一条“释放胡佳”的横幅。那时,北京当局刚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这位中国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与维权人士有期徒刑3年零6个月不久。在给胡佳定罪量刑的“证据”中,就有一条是他曾撰写过一篇与香港有关的文章,《一国无需两制》。这一年的10月底,欧洲议会将这一年度的萨哈罗夫奖授予了身陷囹圄之中的他。同年里,巴黎市政府也授予胡佳为“巴黎荣誉市民”。
多次遭到过当局监禁或逮捕的胡佳先生虽已出狱一年有余,但其至今仍在警方高度监控之下,尽管如此,刚满39岁的公民胡佳却依然刚毅无比。
下面的问题,皆来自胡佳七月的推文,换言之,都源于七月里发生在中国的所有问题之中。

告诉你,我们是公民

戈晓波(以下简称戈):“七一”是中共的诞辰日,这天,你在推上响亮喊出了:“五千年你总看我们是草民,今天告诉你,我们是公民。”请问,你如何看待“公民”这两个汉字所具有的意义?
胡佳(以下简称胡) :专制社会只有臣民草民贱民暴民屁民良民顺民蚁民……人命不过为草芥,民之实为奴。而“人民”只是个被执政党滥用来假托众之所愿的集体化概念。凡以人民命名者,必属党器党产,“人民政府、人民银行、人民法院、人民代表、人民警察、人民币、人民日报、人民军队……”
戈:我们早已习惯了“人民”,连国家,都叫做人民共和国。你以为“人民”与“公民”究竟有何不同?
胡:公民,既根植于民主土壤,同时也是专制土壤的改良剂;公民不依附、不屈从任何统治集团,公民有自主意识,他秉承“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公民不渴望明君与青天,公民不相信人治,只相信法治、宪政、公平正义与民主制度;公民主动担当社会责任,作为纳税人的公民,支撑着社会运转。公民对政府和公务员拥有天然的监督权;公民和平理性,不允许恐怖和暴力;公民捍卫真相,不接受任何粉饰和掩盖;公民相信每个人的尊严都同等重要,每个人都不享受凌驾于他人的特权。
戈:七月的中国,水发生了那么多令人刻骨铭心的事情。天津蓟县莱德商厦火灾在七月份演化为公民要求政府公开事实真相的抗议事件。当时,住在北京通州的你,曾驱车前往事发地参加了真相调查行动。你为何要去天津?
胡:在中国,公民追查真相,几同纵身火海”。这是我在推上写的一句话,它也是我们在天津蓟县又一次应验的感受。那地方充满了张高丽重压下的恐怖气氛,百姓不断提示我们莫谈火事,到处人人自危。莱德商厦的大火吞噬了许多人的生命,因为事关封疆大吏的升迁仕途,所以就遭到了封禁。谁言真相,谁就引火上身。火海凶险,它已使许多公民葬身火海,或在火焰中烧灼煎熬。但救人于火海的办法,只能是纵身火海。天津人在火海中,而我们北京人,好比穿着防火服,多少可以救人、救事实。
戈:你一家都拥有令人羡慕的北京市户口,你家宝宝远没到上学的年岁,可当得知许志永博士发起的“教育公平运动”受到打压时,你为何挺身出来发布宣言: “那我们都来参与吧!”
胡:人在一生中要常常反省自己有没有成为既得利益者。当你固守既得利益,那么你就走向了社会公正的对立面。北京的财富并不完全来自于北京人的创造,而是来自中国各地的公民,来自于国家税收对京城的倾斜性注入。北京人应该感恩“外地公民”给北京带来的繁荣和发展。北京的孩子成了温室花朵,不是凭真材实料,而是凭借出身于帝都的身份,久而久之,也影响了北京孩子的进取心和创造力。

置身于水深火热的七月

戈:七月里,你为何在推上频频抨击天津书委书记张高丽?
胡:直隶总督张高丽从前执掌齐鲁诸侯权杖时,那里发生了大规模残酷的暴力计划生育。而当黑幕被一位盲人陈光诚揭开时,他曾使用地方权力机关压制,并纵容属下迫害陈光诚,而且对国际社会的呼吁置若罔闻。由此足见此吏的恶胆。当年,他只是令小小的东师古村噤若寒蝉,但在这次莱德商厦大火中,他却使得整个蓟县草木皆兵,死者家属被隔离,言火事者受到处罚。这只能说此酷吏比从前变本加厉了。
戈:没错!此人的确就是日益暴政化的国家机器之象征。咱们再来说说你对李旺阳先生“被上吊案”后续事件的干预,好吗?
胡:好的。
戈:你明知有那么多人因关注李旺阳一案而遭致被迫害,也更知肖国珍律师因参与李旺阳先生被自杀事件的调查后援团而遭到警方威胁,但你仍积极参与了这一公民行动……
胡:我在监狱里时,耳朵里反复听到过的一句话就是“冲动是魔鬼”。的确,很多监狱的囚犯是因激情犯罪而付出沉重代价的。冲动是一种未计后果而伤害他人同时也伤害自己的行为。
戈:那你今天为何还要如此“冲动”?
胡:在暴政中,看着善良的普通人受到欺凌,国家黑社会势力组织严密狰狞强悍,难道要俯首默认它对国民的奴役?在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抗争中,所谓嫉恶如仇拍案而起,所谓怒发冲冠拔剑出鞘,都是一种不计代价的“冲动”。
戈:在你眼中,“冲动”具有何积极意义?
胡:“冲动”是为了保护弱势群体,是直接挑战强势的统治者。这种“冲动”无疑给反抗者自身带来灾难,但也鼓舞了更多反抗者,同时,它还可告诉统治者一个常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中共欲以李旺阳先生“被自杀”来恐吓其他异见公民,而它达到目的了吗?政治案件无铁案,政法委设计的一个个侵犯公民人权的案件,最终都会翻案,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
戈:但现实的问题则是,湖南当局面对海内外巨大的抗议声浪时,不仅依然保持着强硬的姿态,而且还有多人因此而遭到蛮横的报复呀。
胡:的确如此。比如,目前已有朱承志和肖勇受到了直接报复,北京的肖国珍律师受到了拘留威胁,这些都是国家恐怖。如今,当局剩下的无非就是谎言、恐怖和暴力三招了。现在需要我们与国家黑势力打一场持久战,而不必在意一时一事的得失成败。我将来肯定会去邵阳寻找李旺玲夫妇,探望朱承志先生。当局希望淡化此案,并拖延至公众遗忘,这只能是黄粱美梦而已。今天,已不是一个真相可以被专制者随意掩埋的时代了。

依然是“自由城”里的囚徒

戈:6月26日那天,你已结束附加刑——恢复了剥夺政治权利,为什么你家门前常年封锁来访者的国保便衣们却依然照旧?
胡:实际上,从2004年4月3日起,国保就开始在我家门口长期把守了。平时即使能出门,也是两辆车和八名国保跟踪并拍摄我的行踪。我在监狱时,这种待遇是由金燕承受的。从前想着出狱后能在家里接待志同道合的朋友,商讨人权工作,但一年多过去了,今天仍然无法实现。我的生活状态,证明了中共统治下的公民生活,只是活着罢了。
戈:那你如何看待剥夺政治权利期满这个人生事件的?
胡:所谓剥夺政治权利只是纸面上的概念。我们中国人从出生开始,除了红N代、官N代,谁有过实质上的政治权利?而且这个剥权期遥遥无期,只有真正拥有选举和被选举权后,中国公民才会享有被剥夺了五千年的政治权利。
戈:据说你上个月曾向当局有关部门提出过申请公民护照和港澳通行证的要求,却遭到了刁难?
胡:是呀!在整个7月中,当局已两次阻挠我办理护照和港澳通行证。他们甚至连受理我的表格之后再予以拒绝的方式都不敢为之。怕啥?不就是怕我据此提出行政复议和行政诉讼呗。这如同法院剥夺公民诉权一样荒唐。我办理港澳通行证赴港是为了探亲,而办理护照是为了今年底前往缅甸参加佛教禅修,这又涉及到侵犯公民信仰自由的问题了。
戈:他们这样做有何目的?
胡:以我个人的亲情和信仰需求为要挟,迫使我噤声,迫使我签署城下之盟,就像许多出国的公民被迫写所谓保证书一样。我不接纳潜规则,也不接纳要挟。出入境权是宪法确定的公民权利,当局的限制是非法的。权利既不可让渡,也不可交易。

奥运、香港与马英九

戈:我记得当年中国获得了奥运会的主办权后,你因对它公然表示了异议遭到了“专政”。今年的伦敦奥运又开幕了,同是奥运,请问你对两个奥运会有何感想?
胡:7月28日凌晨我看了伦敦奥运会的部分开幕式片段,于是很自然回想到了2008年8月8日在狱中观看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我感觉伦敦奥运会是送给国民的狂欢节,而北京奥运会却是执政党给自己的加冕礼。一个亲民的奥运会和一个被中共政治化的奥运会,谁能最终在历史上留下辉煌,很快就会有答案。
在亚洲,奥运使得战后的日本重新融入国际社会,使得威权统治下的韩国走进了民主化。但很遗憾,中国的奥运会却成为了中国的人权灾难,比如,因顾忌面子而对毒奶粉事件严密封锁,结果导致了结石宝宝激增。将来,历史必定会还原手铐奥运的真实。而奥运会也绝不再是刘淇和中共的荣光。
戈:“七一”也是香港回归纪念日。关于香港,你在这个月的推特与微博上说了不少话,你为何如此关心处于另一制度下的香港?
胡:中国是个大集中营,“狱卒”完全不让“囚徒”接到地气、见到阳光。而香港恰恰是这个大木桶上的唯一短板,如同狱中的放风场,它是大陆公民最便于前往感受自由和文明的地方。很多大陆公民的“自由行”真的在那里好梦成真了。在香港,你可参加事关中国大陆的游行示威,你可买到北京当局查禁的书籍和杂志,这里也是国际人权机构监测中国人权状况的前哨站。
大陆、香港,守望相助。两地的民主和自由应是互为呼应和保障的。
戈:我记得你在马英九生日那天,曾专门给他发了一条祝贺推,你认为马总统应对中国大陆民主化进程承担何义务?
胡:我认为马先生魄力应该大一点,在民主、法治和人权领域要公开为大陆民众发声,对台湾同胞在大陆受到的人权侵害,要表达严正关切。
今天,已走出专制政党阴影的国民党,正值枯木逢春,生机勃发。大陆有公民倡导民国当归,我支持中国国民党和其他愿意两岸走向和平融合的党派到大陆发展,这边肯定有许多公民愿意加入。而共产党也不能像镇压“中国民主党”一样把国民党党员投入牢狱。这其实也是给大陆本土将来的政党争取安全空间。
戈:你这一想法既浪漫也很有道理。假如马先生能有机会看到本刊的话,你想对他说两句吗?
胡:当然愿意!
英九兄:当今的中国大陆,面临十面楚歌、百面埋伏的是中共政权,中国政党政治的腹地在大陆,魄力大一点,用好你的四年任期。这是为中华民族争取民主自由的一场决战。
站在三十九岁门槛上的胡佳

戈:7月25日是你的39岁生日,这意味着苦难但又倔强的公民胡佳转眼就到不惑之年的门槛上了……
胡:回想年近而立之年的29岁生日时,正是我加入艾滋病人权组织并第一次直接感受到政权对民间组织的打压的艰难时刻,当时有诸多困惑,为什么李克强、刘全喜等河南官员要封锁艾滋病人群的消息?为何北京的便衣警察也来骚扰我们的艾滋病民间组织?历经了人生十年,解惑了许多,原来,罪魁就是这个专制体制。只要一党专制继续存在,那民权必然会被侵夺;只要这个国家没有民选的政权,那些只需对上级负责官员,就会视民如草芥。
戈:面向未来之路,你有何期待?
胡:虽趋近不惑之年,但离不惑尚远。我还在寻觅个人的解脱之道,十余年跋涉于墨色暗夜和陷阱密布的统治中,太多的嗔恨、烦恼、愚钝积聚于心,信仰的修行如此浅薄。我还在寻觅社会的解脱之道,一桩桩个案要救急,但这还不是解决中国根本问题的路径,如何启动民间办报、结社和组党自由,如何推动取缔政法委以保障人权和司法独立,如何取缔宣传部以维护思想言论自由,才是我的奋斗目标。

长期的监狱生活,致使胡佳的身体状况极为糟糕;况且,因其侠肝义胆,再加上各种突如其来的意外接踵而至,也导致了他日常生活非常凌乱。我俩这个访谈,就因一些意外变故的发生而多次中断,比如,昨晚他就因主动帮助遭到警方迫害的人权律师郭飞雄摆脱跟踪,耗费了不少体能、精力与时间。尽管如此,他还一个劲儿地表示,倘若能再给一些时间,他将把问题回答得更多与更圆满一些。看着这个瘦弱且患有肝硬化的佛教徒那张善良与真诚的面容,采访者为之而感到十分揪心与难受,倘若此文需要一个结束语的话,那么,这就是:
真诚地祈求佛菩萨保佑苦难的中国良心胡佳。

——原载《动向》杂志2012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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