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面

2011年6月15日星期三

黃一龍:“跟蹤趙紫陽”——親密接觸一本“民史”側記

【《新世纪》首发图片】1980年3月趙紫陽夫婦與四川省委辦公廳部分人員合影


趙紫陽按照農民他們的心願,動手解除束縛他們手腳的體制性桎梏,把被那個體制“集中”走了的自由權利不動聲色地一樣一樣還給他們。




這本書記載的對象,曾經是中國最大的官;而它的作者們,多數也是離休官退休官。所以叫它"民史",乃因第一,它"拒絕穿靴戴帽,告別新老八股"(引自《主編 的話》),不打官腔說官話,沒有日前出版的官史《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自稱必遵的"一定要跟中央文件、中央領導人的講話和精神保持一致"一類規矩, 而只講事實說人話,只跟歷史保持一致;第二,它不由官方立項授意批准,不經首長審查修改通過,不花公款一元一毛一分,不用公物一筆一墨一紙,所有策劃、采 訪、組稿、錄制、編輯、印刷、出版、發行概由民間自理。而我所以能"親密接觸"它,乃因我是本書的特約編輯,對這本約五十萬字篇幅、五十四位作者的五十六 篇文稿的每句每字每個標點,半年以來"親密接觸"三至五次,算是它的首批"親密讀者"吧。

本書是紀實文集,叫《趙紫陽在四川》,記錄趙紫陽於1975年至1980年間,怎樣在四川和全省人民一道突破高度集權體制的約束,在全國開創改革開放的事業。今年4月公開出版。

為了交代我和它為何有緣建立這樣親密的關係,茲摘引本書主編蔡文彬先生撰《主編的話》如下:
…… 我於是下決心組織編寫這本《趙紫陽在四川》,並通過朋友的介紹,找到研究四川當代史的黃一龍先生,邀他協助編輯。作為曾經參加多項四川當代史編研項目的專 職人員,一龍先生常戚戚於修纂"官史"時"一字之立層層請示,一事之隱抱憾終生";在參與編寫《當代中國叢書•當代中國的四川》時,曾遭嚴令禁止趙紫陽見 於印刷品,他雖經與同事一道力爭得以勉強破例保留幾處,依然遠遠未能反映趙在四川領導和支持群眾銳意改革的歷史,繼而抱憾退休。由於這個原因,還因感動於 我對於捍衛歷史真相的執著,乃欣然接受我的邀請,算是"一拍即合"了。我們共同商定了本書的大綱,分工我負責選題組稿,他負責文字編纂。

我於是在"文字編撰"的過程中深深受到感動,其情有不得不寫下來者,冀與讀者分享。

1975年至1980年間,趙紫陽任中共四川省委第一書記。本書的作者們都歸他領導,*絕 大多數還任職於黨政機關。為本地方的第一首長寫回憶錄評功擺好,自然並不罕見;可是當這個首長已經離任,還群起主動說他的好話,在中國當代史上已不多見。 而當這個離任的首長已經"犯錯誤"被革職為民乃至被囚禁至死,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只要回溯彭德懷當年在中共八屆八中全會上遭他親愛的生死戰友們捶胸頓足義 憤填膺地批鬥、劉少奇在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上被他"馴服"的下屬們(除一人而外)一致舉手通過戴上"叛徒、內奸、工賊"的帽子,就可知道黨內國內規矩之大 概了。而蔡文彬在為本書組稿中,先後訪問了177位當事人,沒有一位不對傳主讚揚備至、沒有一位對編寫這樣一部記載他的業績的著作不表示熱情支持。固然, 本書的內容都是趙紫陽作為省委書記在當時的中央眼皮底下進行的工作,所言所行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機密,所以本書的采訪和組稿,也不廻避 任何機關法團。只是有的部門總把凡不屬"領導指示"、"組織批准"的行動視為非法或者至少可疑,所以有些應約撰稿者就陸續接到這裏那裏的招呼,受到或明或 暗的壓力。可是多數作者並無畏懼,或爽快地接受采訪,或認真地寫出文稿,披露被掩蓋的真相,發出遭禁止的聲音。一個"封疆大吏",在他失勢和逝世多年以 後,在他的姓名依然成為官場最大忌諱的時候,還在當地普遍受到如此衷心如此勇敢的公開贊揚,至少在當代中國,可稱史無前例。

這個"史無前例",是就本書傳主受到作者們以及全川人民的超常尊重和愛護而言,其實它正來源於另一個"史無前例",就是川人空前有幸地得到過這樣一個領導 人,領導他們在當代四川乃至當代中國的歷史上,首次摒棄了那條"同社會生產力發展要求不相適應的僵化的模式"(幾年後《中共中央關於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 用語)的道路,從而開始把全川乃至全國引出瀕臨盡頭的"死路一條"(鄧小平語),為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開辟了新的天地。回顧起來,對於那種"僵化的模式"即 高度集中的體制,川民苦之久矣。從五十年代的被合作化公社化,到三年人為災害時期為"顧全大局"枵腹繳糧餓死千萬,到年年月月天天大講階級鬥爭大割"資本 主義尾巴",人們迫切地盼望掙脫這種不把人當人的鐐銬,或者正面地說,"群眾中蘊藏著巨大的改革的積極性"。多年以來,佔四川人口大多數的農民群眾試圖規 避舊體制的努力此伏彼起,在有的時候甚至得到一些中層黨政負責幹部的支持和領導。其中著名的有1959年瀘州地委書記鄧自力在全地區解散人民公社的"公共 食堂"、讓農民自己決定如何煮飯,和1959年至1960年江津地委書記張鳳伍在全地區支持"包產到組""包產到戶"、讓農民自己決定如何種地,涉及人口 數百萬。只是這些奮鬥先是在舊體制的忠實代表、統治四川17年(含50年代初期的川西區3年)的李井泉的鎮壓下一一失敗,後又在文化大革命一再左傾的高壓 下趨於沈寂。當趙紫陽於1975年奉命主持川政的時候,四川已經再一次淪入捧著"天府之國"的金飯碗餓肚子的境地。按照黨國的慣例,像他這個由中央派出的 封疆大吏,自然首先是中央——以及中央所建立的那套管理體制——的代表,如同他的前任們然。然而他卻一屁股坐到嗷嗷待哺的農民的田坎上茅屋裏,不是對著聚 光燈照相機攝像機而是對著農民的心,體察他們的願望,傾聽他們的呼聲,按照他們的心願,動手解除束縛他們手腳的體制性桎梏,把被那個體制"集中"走了的自 由權利不動聲色地一樣一樣還給他們。——這個做法,日後叫做"改革",其實此前還有一個更加響亮的名字:"解放"!中共自詡已經把人民從"三座大山"的壓 迫下解放出來,應當沒有任何理由再造任何大山把他们壓下去,所以趙紫陽支持和領導人民的解放運動,正是他作為一個忠誠的共產黨人的正常行為,而與那些打著 解放人民旗幟實則變著法兒欺壓人民的種種花樣相對立。在當時的中國,這自然是一個極端勇敢的行動,他和他領導下的、包括本書作者們在內的全川(包括當時属 于四川的重慶)官民,正是通過堅持這樣的行動,挽救了四川,並且順理成章地成為中國改革的大江大河之"清澈與淩冽"的源頭(借用吳國光先生所撰本書導言的 比喻)。本書五十六篇文稿,正是這段動人心弦的歷史的或全景、或片段、或特寫、或白描的生動再現,勢必讓今天讀者的心和當年追隨趙紫陽尋求自我解放道路的 巴蜀兒女的一起跳動。

以 上兩方面的"史無前例",也使1975至1980年間四川的官民之間、黨群之間和上下之間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平等和和諧的關係。在本書俯拾即是的這類歷 史畫面裏,有一個叫《小鄉長三頂趙紫陽》的鏡頭,它的作者、當年安岳縣的"小鄉長"羅毅先生,在趙紫陽兩次下來檢查工作中,居然三次頂撞他。其中的一次是 關於貫徹有名的"水路不通走旱路",省裏對縣上派了工作組,一個公社來一個工作隊員,層層分配放乾冬水田任務,完不成任務者就地免職。於是在匯報會上,發 生了大書記和小鄉長的矛盾:

下 午召開座談會議,省委工作組向趙書記匯報了情況,反映各鄉鎮都完不成放冬水田的任務,下邊的計劃與省委要求差距很大。趙書記聽了以後說,上午看了現場,一 熟變兩熟三熟不是都很好嗎?為什麽放冬水田任務難度那麽大?他第一個叫我發言。我發言說:"報告趙書記,龍臺鄉放冬水田的任務我只能完成水稻面積的 45%,最多50%,你上午看到的都是有水源保證的才敢放,你看到的都分布在小河兩邊,沒有水源保證的不敢放。你說的'水路不通走旱路'是對的,水路通走 旱路是錯誤的,硬要這樣全部放乾,必然勞民傷財,得不償失,所得到的是以粗糧換細糧。你派來的工作組和縣委強制我們要完成任務,把水稻田全部放完,其後果 不堪設想,肯定失敗。"……趙書記問我為什麽?我答,今年放乾了,種上小麥,小麥產量低,畝產不到水稻的一半,明年小麥收後無水栽秧,改種旱糧,必須是玉 米、紅苕。用玉米、紅苕換水稻不划算,而且很難保證水稻田改種的玉米、紅苕有收成。趙書記深思了片刻說,安岳縣最多一年下雨1100毫米,怎麽還缺水?我 答他說:我太佩服你了,你一個省委書記,安岳縣下多少雨你都知道。但是你知道安岳縣每年900—1100毫米的雨是怎麽下的嗎?下雨時空分配不均,……這 時趙書記插話說:你有河、有埝、有塘把水蓄起來呀!我告訴趙書記,我鄉有多少條河,有幾節石河埝,有多少山平塘,總蓄水多少,水稻田全放乾了,我鄉的塘、 河、埝蓄的水只能保人畜用水和育秧用水,無水整乾田栽秧。只有保留50—60%的冬水田,而且關深水,一畝冬水田保一畝乾田整治用水。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我 鄉的水稻滿栽滿插,確保全年糧食總產。沒有大的水源保證,安岳縣冬水田是不能放完的。

年 輕的人們可能覺得這點頂撞並不稀奇,可是對於三四十年以前生活在四川的人來說,卻又是一件"史無前例"的事件了。如果碰上前述那位在文革中被冤冤枉枉打成 "反毛主席"分子實為堅定的擁毛主席分子的李井泉,小鄉長就得遭滅頂之災了。在李井泉的治下,沒有幹部敢於在他面前說個不字,即使背著他提出一點批評或勸 告,運動一來,"攻擊省委"、"反黨集團"的帽子是一定賴不掉的(順便說,筆者本人也是這樣的犧牲,雖然當年"攻擊省委"的話比小鄉長委婉多了)。而那天 一個釘子一個眼的對攻以後,

……座談會結束時,出乎我意外,他站起來握著我的手說:小羅,我每年來看你一次。我很激動(讀到這裏,我也很意外很激動,並且流淚了。——黃註),目送著他上車去了。後來縣委書記告訴我,紫陽書記表揚你,他一上車就對我說:小羅不錯,有文化,有知識。
幾天以後,工作組撤走,硬性指標撤銷,"水路不通走旱路"的宣傳後面,加了一條"要因地制宜"!
這就是在四川的趙紫陽。這也是走出四川的趙紫陽。他帶著在巴山蜀水間開創的改革事業,和胡耀邦一起在全國進行改造舊體制,創造新生活的事業,一起締造了上個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燦爛春天。
就是這樣的趙紫陽,一個晚上忽然被踢下臺去,幽禁至死。當年在他領導下和他一起戰鬥的、他的千百萬戰友們,会怎麽想!?

所以,本書《主編的話》在提到本書的作者們排除干擾勇敢地提供歷史真相的熱情時寫道:
……他們的熱情來自紫陽的偉大人格力量的感召,來自對他真誠的熱愛、感激和懷念;也是四川民意對於多年來自己熱愛的前省委書記、黨和國家前主要領導人趙紫陽受到長期不公正對待以至非法軟禁的當然反應。

我相信,這樣的熱情,同樣會感染本書的萬千讀者。本書最年長的作者、老作家馬識途先生文章的題目叫《跟蹤趙紫陽》,記的是他當年一段難忘的經歷,我謹借用來作本文的題目,祝願本書的讀者們也和她的作者們一起,滿懷熱情地"跟蹤趙紫陽",——在這本書裏,在這本書外。

2011年4月26日,於成都不設防居


蔡文彬主编:《趙紫陽在四川》,(香港)新世紀出版社2011年4月初版

——原载《动向》杂志2011年6月号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