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劉曉波事件牽動的是良心問題

【原题：劉曉波事件與《一九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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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歐梵（见图），台北中央研究院院士、香港科技大學榮譽博士。年前自哈佛大學退休，現任香港中文大學韋倫講座教授。著有《西潮的彼岸》、《浪漫之餘》、《上海摩登》和小說《東方獵手》等。

用《一九八四》中「無知即力量」的反諷口號，來處理劉曉波事件，早已過時。

亞洲週刊前期報道劉曉波獲諾貝爾和平獎的消息，內中提到網站審核部門如何刪除有關消息的報道，讀來饒有興味。文中提到門戶網站逐條刪帖的事﹕「我們網站的整 個審核部門幾乎都出動了，至少五十人，從晚上開始逐條審核、刪帖」；忙不過來就「停掉了大部分站內微博搜索，讓機器直接屏蔽『劉曉波』、『六四』等一級敏 感詞，設定『諾貝爾』等二級敏感詞，出現後彈出提示給網站後台，審核人員逐條看過後由人手逐一刪除不合規定的內容」。不禁令我想起奧威爾的小說《一九八 四》。

小說的主角溫斯頓在政府的「真理部」工作，每天把過去出版的報章雜誌拿來審核，如與官方的「事實」不符，就要逐條修改。然而一九八四年——奧威爾幻想中的將來——尚沒有電腦和網站，所以他的方法實在有點老古董，現在看來是過時了。雖然過時，卻帶給我無盡的聯想﹕中國當今有沒有溫斯頓這種人物？他受良心驅使， 寫秘密日記，把自己心裏的真感覺寫出來，後來當然惹了禍，被抓去洗腦；引他出洞的就是一個政府高階層派來的「臥底」監管高手奧勃良。

報道中還提到監管部門要各大微博提供消息散布源頭的「黑名單」，一位不願具名的內部人士說﹕「這，就要看各網站負責人的良心了。敷衍過去，也是很容易的。」 對我來說，這條小消息更有意義，因為整個「劉曉波事件」牽動的就是良心問題，非但各網站的負責人，而且更關鍵的是網站審核部門，試問在裏面工作的人是否還有良心？當他們不停地刪除「不合規定」的敏感名詞如「劉曉波」、「六四」和「諾貝爾和平獎」的時候，內心作何感想？或者早已麻木不仁，只不過把它當作上面 交下來的例行公事，只不過忙得要加班？或者根本不知道劉曉波是何許人也？他犯了什麼罪？為何連「諾貝爾」與「和平」字眼都變成了「二級敏感詞」，都要刪掉？這些問題都不值得思考？

我更好奇的是，網站審核部中是否有人寫日記？寫的是什麼？據聞不少是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寫日記當然得心應手，但內容又如何？

我禁不住又把奧威爾原著及其中譯本（我用的是董樂山的譯本）拿來重讀幾段。第一章就赫然出現那三句至今已膾炙人口的反諷口號﹕「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如果這三句話用在當今世界，也許可以說﹕美國前總統布殊出兵伊拉克，目的就是「戰爭即和平」。至於「自由即奴役」呢？我想到數十年前海耶克（F. Hayek）的名著《到奴役之路》，書中對自由經濟和政治自由的理念，值得三思。而「無知即力量」這句話，卻像當頭棒喝，令我想起中國的網站和網民。

我每到中國內地旅行，絕不上網，即使有一次不得不在一家網吧處理我的電郵，總覺得不自在，好像背後有一位「老大哥」在監視我，甚至連電腦操作緩慢也覺得有鬼。好在我的電郵一向與私事無關，別人看了也無所謂。然而，往更廣的一面來想，「刪帖」的目的還不是要人民無知，如此才能聚成力量？如果是愚民的力量，代價又是什麼？在今日全球化的時代，這變成一件十分荒謬的事，也絕不會成功。前日見到一位剛從中國陝西講學歸來的美國朋友，他告訴我說﹕當他講完後，學生問 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對於劉曉波得到諾貝爾和平獎有何感想？」他反問學生﹕「你們之中有多少人知道這個消息？」結果是數百學生全體舉手！從這個明顯的 例子推測，北京中關村的幾層寫字樓中的各大網站審核人員挑燈夜戰，實在是浪費時間。

《一九八四》是一本寓言小說，其「預言」性不見得可靠，但小說中所描寫的人性——特別是個人價值在極權社會中被壓制的情況——卻是真實的。在小說中溫斯頓被關在「一零一號房」接受洗腦，最後奧勃良施了一招殺手，拿籠子裏的老鼠嚇他，逼供成招，溫斯頓連女友也出賣了，最後變成一個麻木不仁的順民，小說末尾的幾句是﹕「一切都很好，鬥爭已經結束了。他戰勝了自己，他熱愛老大哥。」奧威爾對於未來社會的悲觀之深，由此可見。

然而奧威爾本人並非保守右翼，而是一個有理想的社會主義者，他的這本《一九八四》可能有斯大林時代蘇聯的影子，並非指涉如今在亞洲崛起的中國，雖然書中的 「歐亞」（Eurasia）永遠和敵對的「大洋國」（Oceania）爭戰不休。為什麼中國還有「一小撮人」執迷不悟，仍然用這個「一九八四年」早已過時 的「無知即力量」的方法？難道國家的力量是建立在使人民無知的基礎之上？俗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網路上的角力，「老大哥」是贏不了的。

劉曉波獲得和平獎的事，值得大家反省的不僅是言論的自由，而更是良知的問題——自由和良知兩者是連在一起的。

――原载《亚洲周刊》，读者推荐